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墻走,老婦出門看。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 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 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zhàn)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 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 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 急應(yīng)河陽役,猶得備晨炊。 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 注: 逾:攀爬,翻越。 附書:讓人帶信回來。 乳下孫:還在哺乳期的小孫子。 河陽:即孟津,在今河南孟縣,當(dāng)時為郭子儀的守軍駐扎之所。 解讀: 這首詩是“三吏”中經(jīng)典的作品。 全詩以戲劇化的構(gòu)思來展開矛盾的沖突,用通俗的敘事手法,展現(xiàn)了一幕生動的歷史劇,再現(xiàn)了安史之亂給民眾帶來的苦難和辛酸,明代桂天祥曾在批點《唐詩正聲》中評價這首詩,認為“語似樸俚,實渾然不可及。內(nèi)憂外患人之體于斯獨至,讀此詩泣鬼神矣?!?/span> 杜甫出了新安城往西走了約一百三十里,到了陜縣的石壕村,由于天色已晚,只好投宿于一戶人家。 在這里需要插入一段史料: 唐代,人們外出有多種住宿方式。除通常所說的館驛、旅店外,還有幾種住宿方式。一是投親靠友,住在親戚朋友的家中。第二種情況是舉子或各種求官者受到某些官員的賞識,被這些官員作為賓客請到自己的館舍居住。第三種情況是在城市里租空的房子住。這主要是那些赴舉的舉子和調(diào)選的選人。這種租房叫做賃宅、賃舍、假居、僦居等。第四種情況是在出行途中借住私人家里。這其中的原因或是因為找不到旅店或是因為旅店已住滿。當(dāng)然也有為追求田園風(fēng)情而特意住在農(nóng)夫家里的。杜甫夜宿石壕村可能是因為當(dāng)?shù)貨]有旅店或者杜甫沒找到旅店,最后一種情況是借住在寺院道觀,尤以住在寺院為多一般說來,借住在寺院的多是貧窮士人。他們?yōu)樽x書應(yīng)舉,找不花錢的地方長住。當(dāng)然也有嫌市井“繁雜,頗妨肄業(yè),乃詣?wù)褢?yīng)縣長借石甕寺文殊院”來讀書的進士。 杜甫選擇住在農(nóng)戶人家,半夜忽然響起敲門聲,原來是差吏前來捉人,此詩開頭兩句簡潔明了。前句寫暮、投宿。后句寫夜、差吏捉人,由暮到夜,由投宿到捉人,在時間上有很大的跳躍性,杜甫使用了剪裁的手法,將與中心事件無關(guān)的生活瑣事舍去,語言極為干凈簡潔?!耙埂弊质窃娙说目桃庵P。表明事件發(fā)生時間的特殊性,暗示白天人們都躲起來了,差吏們只好夜里前來偷襲。老翁跳墻逃走,這個“逾”字很傳神,說明老翁的動作干凈利落,這個敏捷的動作發(fā)生在老翁身上,表明差吏們深夜捉人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百姓早已有了與官府抗?fàn)幍慕?jīng)驗。 老翁逃走之后,老婦出門去和差吏們交涉。差吏們大吼大叫,暴跳怒罵,老婦人則哭哭啼啼,哀怨凄苦。至于吏呼的內(nèi)容是什么,詩中沒寫,但從老婦人哭訴的內(nèi)容可以想象出來,這運用了“以答代問”的手法。 老婦人當(dāng)時一定說了很多話,詩人把這些內(nèi)容高度概括為十三句,又分為三個層次。 第一層,老婦人講述自己的三個兒子服兵役的情況,最近一個兒子托人捎信回來,告訴家里另外兩個兒子在戰(zhàn)爭中已經(jīng)戰(zhàn)死。老婦人情不自禁地感嘆說:活著的是茍且偷生,活一天算一天,說不定哪天就完了,死了的也就永遠完了。這幾句是血淚訴說,有事實、有道理、有感情,還帶著哀求。老婦人是想告訴官吏:像我們這樣的人家,已經(jīng)為國家犧牲了這么多,你們還來抓人嗎?目的是打動差吏,但顯然沒有成功,于是才有老婦人下面進一步的哭訴。詩人雖然沒有對差吏的死死逼迫進行描寫,但是我們從老婦人步步升級的哭訴中,能夠間接地感受到差吏的步步緊逼。差吏們聽了老婦人對三個兒子的情況的介紹后,如果他們不是堅持著要人的話,那么到此也就可以回去交差了。但顯然不是,他們一定還在追問:“家里就沒什么別的人了嗎?” 第二層是老婦人的哭訴:家中只有一個吃奶的小孫子,還有一個沒有改嫁的兒媳婦,兒媳婦出來進去都沒有完整的衣裙。老婦人報完了戶口,差吏是不是就認可了呢?顯然沒有。他們還在逼迫,詩人仍使用間接表現(xiàn)的手法。詩中雖未正面表現(xiàn)這種逼迫,但從老婦人下面的訴說中我們可以感受到,差吏們似乎是這樣說的:“我們不管那個,反正你家得去個人,你看是誰去好?” 第三層是說無論老婦人如何哭訴,奈何這些軍吏就是不聽,于是在差吏們的死死逼迫下,山窮水盡的老婦人為保護孫子和兒媳。只好以暮年之軀前去應(yīng)征了。她有點激憤地說:要是我現(xiàn)在就走,天亮之前趕到河陽、興許還誤不了給軍隊做早飯呢! 最后四句,詩人以“別”字作結(jié),與全詩一開始嘈雜聲相比,此時夜死一般得寂靜,只依稀聽到有人在低聲哭泣。這哭聲深刻地寫出壓抑在人民心頭的悲傷。詩人這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無眠。天明時繼續(xù)趕路,只與老翁一個人告別,一個“獨”字,證實老婦人確實已經(jīng)被差吏抓走了。因為兒媳婦“出人無完裙”所以不便出來見詩人。透過一個“獨””字我們可以想象到前一天夜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兩次生離死別,其中一個是實現(xiàn)和發(fā)生的,那就是老婦人與媳婦、孫子的告別;還有一個是斷然不可能出現(xiàn)的即老婦人與老翁的告別,也許此時的兩個只有在心中默默地與對方告別也各自為對方祈禱……詩人帶著這樣的聯(lián)想和無比激憤之離開了石壕村,留在他情感記憶深處的又將是什么呢? 戰(zhàn)爭原是讓女人走開,奈何偌大唐王朝為了戰(zhàn)爭,連自己的基層民眾都保護不了,連一個本應(yīng)在家含飴弄孫的老婦人都要為國家去服兵役,這是怎樣的政治和兵疫制度。當(dāng)代學(xué)者將這首詩理解為認為這是唐代底層民眾忍痛負重的愛國精神的體現(xiàn),實在是書生之見,其見識還不如清代學(xué)者仇兆鰲在《杜詩詳注》中的觀點——“古者有兄弟,始遣一人從軍。今驅(qū)盡壯丁及于老弱。詩云三男戌男死,孫方乳,媳無裙,翁逾墻,婦夜往,一家之中,父子、兄祖孫、姑媳慘酷至此民不聊生極矣!當(dāng)時唐祚亦岌岌乎哉!”不但指出詩歌的寫實主義的特點和現(xiàn)實意義同時也指出了作品在結(jié)構(gòu)意蘊上層層推進的特點,顯現(xiàn)出杜詩沉郁厚重的藝術(shù)魅力。高步瀛《唐宋詩舉要》“此首尤鳴咽悲涼,情致凄絕?!?/span> 有這樣的制度和基層官吏,大唐王朝亡國之日不遠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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