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景在別處”,這句話幾乎適用于每個人,文人也不例外。古代文人中有一個龐大而特殊的群體:貶官。與其說,貶官們遭遇了仕途的厄運,不如說,他們奉旨踏上了旅程。與自發(fā)驢友相比,貶官們絕無輕裝上路的歡快心情,他們是滿懷懊儂,踽踽獨行的失意文人。 不過,相對于囹圄之禍,被貶謫到別處似乎是一種不錯的命運。黔、滇、湘一帶是僻遠窮苦之地,是歷朝歷代貶官們的流放之所。那里的亂山荒寺、老樹丑枝、廢寺頹垣、幽林枯巖、悲風曛日,構成了與繁華相去甚遠的荒寒風景。 當然,慘敗的風景與落魄的文人構成了天然的和諧。可以說,異地的風景成了漂泊文人的一面巨大而形象的鏡子。柳宗元是“永貞革新”中落馬,被遣至湖南一帶,從一個權傾朝野的近臣變成了一個無所事事的冗員,這是他命運中發(fā)生的180度大轉彎。在永州五年間,他經(jīng)歷了喪母歿妻的人生變故,又加上家遭大火,數(shù)病纏身,一向樂觀通達的柳宗元變得孤僻絕望,自命為“僇人”。 “立身一敗,萬事瓦解,身殘家破,為世大謬”這幾個字是柳宗元當時處境的真實寫照。這個時候,他覺得這個處于楚地最南邊的永州與自己“同命相連”,在這枯山野水中生長的萬物,也與自己相類。 一旦與這里的風景開始惺惺相惜了,就意味著他將要走出人生的低谷。柳宗元從“僇人”的陰影里走了出來,每日或登高山,或入深林,或窮回溪。累時,便披草而坐;渴時,便傾壺而醉;倦時,便相枕而臥。不到幾年,就寫下不少游記。 這些游記并非是文學的產(chǎn)物,而是柳宗元心靈的宣泄品,是困厄命運的副產(chǎn)品。柳宗元之所以不厭其煩地書寫著這些不為人知的惡木穢草,這些不被人識的隅鳥蠻蟲,是因為它們也如他自己一樣,都被人冷落了。 與其顧影自憐,倒不如為同類之物鳴不平,也算是發(fā)了一番“正義的牢騷”。他筆下的那詭云譎霧、怒紅駭綠、翳花朽草、疏土頑石,哪一樣不讓人凄神寒骨?那萬物在他的打弄下,也蒙上了一層層揮之不去的寂寞感、哀愁感、悲苦感。 “海畔尖山似劍铓,秋來處處割愁腸。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xiāng)?!?,這是他看山;“溪路千里曲,哀猿何處鳴。孤臣淚已盡,虛作斷腸聲?!?,這是他聽猿;“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這是他觀世。但是,倘若柳宗元當初不去永州,斷不會寫出這般絕滅孤獨的意境。 心事與身世,仿佛飛云裊霧,終其一生都如影隨形。與柳宗元一樣,蘇軾不也是被遣放的被動旅行者嗎?不過,他與柳宗元不一樣,初從達境入窮途時,他或許也像大多失意文人一樣,再也不寫“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這樣的詞句,而轉向“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的悲涼之境。 而蘇軾終歸是蘇軾,待他半生歸來,仍是當日少年。再看他的詩詞,滿目晴川芳草。譬如這首《減字木蘭花》,是蘇軾在脫蛻之后的心境寫照。 春牛春杖,無限春風來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紅似肉紅。 春幡春勝,一陣春風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楊花似雪花。 身在瘴氣彌漫的儋州,幾乎無一字寫悲言愁,相反地,他流連于適意中。蘇軾的這種轉變,讓人不得不喟嘆:這才是苦難之后的大了悟啊。 柳宗元和蘇軾,似乎是貶謫文人的兩個極端之例。面對命運的折摧,前者心慮神哀,后者情空意廣,雖皆不合時宜,卻是南轅北轍。 古人云:窮愁方著書,今人語:憤怒出詩人,都是一樣的道理。與柳宗元并稱為“韓柳”的同時代韓愈,就道出了其中的本質(zhì)。他在《送孟東野序》中提到了“物不平則鳴”的道理,古往今來,無一物一人能例外。從哲學的角度觀,韓愈是睿智的。但是,人生往往何嘗不是失于此而償于彼的呢?柳宗元也好,蘇軾也罷,都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人生的負荷有幾斤重,他們在文學上的造詣就有多高。 東坡曾自言:“心似己灰枯木,身若不系孤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边@是自嘲,亦是自表。而柳宗元也在多年后憶及那段在永州的時光時,這樣寫到:柳州柳刺史,種柳柳汀邊。談笑為故事,推移成昔年。 一場奉命而行的旅程,不管他們有多拒斥,都像是一次人生不得不經(jīng)歷的修煉。而貶謫文人的失意之筆,則像濾光鏡,一重一疊,從他們?nèi)松嗦玫钠瘘c到終點,登時聚現(xiàn)出掖藏在心靈深處的缺陷。 文/玄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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