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 【譯文】 我受到排擠,孤身離開長安六千里,出生入死在柳州這個荒蠻之地有十二年了。 【出典】 柳宗元 《別舍弟宗一》 注: 1、 《別舍弟宗一》 柳宗元
零落殘魂倍黯然, 雙垂別淚越江邊。 一身去國六千里, 萬死投荒十二年。 桂嶺瘴來云似墨, 洞庭春盡水如天。 欲知此后相思夢, 長在荊門郢樹煙。 2、注釋: 宗一:柳宗元從弟,生平事跡不詳。 零落:本指花、葉凋零飄落,此處用以自比遭貶漂泊。 黯然:形容別時心緒暗淡傷感。 雙:指宗元和宗一。越江:唐汝詢《唐詩解》卷四十四:“越江,未詳所指,疑即柳州諸江也。按柳州乃百越地。”即粵江,這里指柳江。 去國:離開國都長安。 六千里:《通典·州郡十四》:“(柳州)去西京五千二百七十里?!睒O言貶所離京城之遠。 萬死:指歷經(jīng)無數(shù)次艱難險阻。 投荒:貶逐到偏僻邊遠的地區(qū)。 桂嶺:五嶺之一,在今廣西賀縣東北,山多桂樹,故名。柳州在桂嶺南。這里泛指柳州附近的山嶺?!对涂たh志》卷三十七《嶺南道賀州》載有桂嶺縣:“桂嶺在縣東十五里?!?/font> 瘴(zhàng):舊指熱帶山林中的濕熱蒸郁致人疾病的氣。這里指分別時柳州的景色。 荊、郢(yǐng):古楚都,今湖北江陵西北。《百家注柳集》引孫汝聽曰:“荊、郢,宗一將游之處?!焙戊獭读x門讀書記》曰:“《韓非子》:張敏與高惠二人為友,每相思不得相見,敏便于夢中往尋。但行至半路即迷。落句正用其意?!?/font> 3、譯文1: 生離死別人間事,殘魂孤影倍傷神;柳江河畔雙垂淚,兄弟涕泣依依情。奸黨弄權(quán)離京都,六千里外暫棲身;投荒百越十二載,面容憔悴窮余生。桂嶺瘴氣山林起,烏云低垂百疫行;欣聞洞庭春色好,水天浩淼伴前程。聚會惟賴南柯夢,相思愿眠不醒枕;神游依稀荊門現(xiàn),云煙繚繞恍若真。 譯文2: 你我漂泊零落,心情郁悶,神情黯然,雙雙垂下分別的淚水,在這柳江邊。我受到排擠,孤身離開長安六千里,出生入死在柳州這個荒蠻之地有十二年了。桂嶺瘴氣在山林里彌漫,如烏云般低垂,帶來瘟疫,我聽說洞庭湖春色旖旎,水天浩淼,你一去就是長別了。你我相聚只能靠夢境,長相思不肯醒來,依稀神游到荊門,云煙繚繞,恍若相逢。 4、柳宗元(773—819),字子厚,世稱“柳河東”,因官終柳州刺史,又稱“柳柳州”。唐宋八大家之一,唐代文學家、哲學家、散文家和思想家世稱“柳河東” “河東先生”,因官終柳州刺史,又稱“柳柳州”。柳宗元與韓愈并稱為“韓柳”,與劉禹錫并稱“劉柳”,與王維、孟浩然、韋應物并稱“王孟韋柳”。柳宗元一生留詩文作品達600余篇,其文的成就大于詩。駢文有近百篇,散文論說性強,筆鋒犀利,諷刺辛辣。游記寫景狀物,多所寄托,有《河東先生集》,代表作有《溪居》、《江雪》、《漁翁》 柳宗元雖然活了不到50歲,卻在文學上創(chuàng)造了光輝的業(yè)績,在詩歌、辭賦、散文、游記、寓言、小說、雜文以及文學理論諸方面,都做出了突出的貢獻。 柳宗元的家庭是一個具有濃厚的文化氣氛的家庭。他四歲那年,父親去了南方,母親盧氏帶領他住在京西莊園里,盧氏信佛,聰明賢淑,很有見識,并有一定的文化素養(yǎng)。她教年幼的柳宗元背誦古賦十四首。正是母親的啟蒙教育,使柳宗元對知識產(chǎn)生了強烈的興趣。盧氏勤儉持家,訓育子女,在早年避亂到南方時,寧肯自己挨餓,也要供養(yǎng)親族。后來柳宗元得罪貶官,母親以垂暮之年,跟隨兒子到南荒,沒有絲毫怨言。她是一位典型的賢妻良母,在她身上體現(xiàn)了很多中國古代婦女的美德。母親的良好品格,從小熏陶了柳宗元。 柳州沿襲一種殘酷的風俗,“以男女質(zhì)錢,約不時贖,子本相侔,則淪為奴婢?!绷谠l(fā)布政令,“革其鄉(xiāng)法”,使得那些淪為奴婢者,仍可出錢贖回。政令中制定了一套釋放奴婢的辦法,規(guī)定已經(jīng)淪為奴婢的人,在為債主服役期間,都可以按勞動時間折算工錢。工錢抵完債后立即恢復人生自由,回家與親人團聚。這一舉動受到貧困百姓的歡迎,后來被推行到柳州以外的州縣。 柳州城外有著大片大片的荒地,柳宗元以父母官的身份,號召組織鄉(xiāng)間的閑散勞力,開荒墾地,種樹種菜,鼓勵發(fā)展生產(chǎn)。有了足夠的土地才能生產(chǎn)出足夠的糧食和蔬菜,人民的生活才能走出饑餓和貧窮。在柳宗元的努力下,柳州可耕種土地面積大增。柳宗元還重視植樹造林,親自參加植樹活動。柳宗元在位期間,整治街巷,修筑廟宇,并開發(fā)了不少自然景觀。 5、此詩作于元和十一年(816)春夏之交。韓醇《詁訓柳集》卷四十二:“‘萬死投荒十二年’,自永貞元年(805)乙酉至元和十一年(816)丙申也。詩是年春作。”柳宗元再貶柳州時,他的從弟柳宗直和柳宗一也隨同前往。宗直到柳州后不久就因病去世,年僅二十三歲,柳宗元傷悼不已,為其撰《志從父弟宗直殯》。親人中,除了從弟宗直,老母盧氏、愛妻楊氏、嬌女和娘等都相繼棄世。柳宗一住了一段時間,約半年以后又要離開柳州到江陵(今湖北江陵縣)去。柳宗元十余年來充滿坎坷和不平,歷盡艱辛和磨難,驚魂零落。親人離散,同來的兩從弟一死一別,讓他不禁甚感凄然,于是寫了這首詩為柳宗一送別。 詩的一、三、四聯(lián)著重表現(xiàn)的是兄弟之間的骨肉情誼,第二聯(lián)集中表現(xiàn)作者被貶竄南荒的憤懣與愁苦。 首聯(lián)寫在送兄弟到越江邊時,雙雙落淚,依依不舍。起勢迅拔奇突,悲情無限,有極大的感染力。在二弟宗直暴病身亡之后,大弟宗一又要北適湘鄂之地安家,作者經(jīng)不起這樣大的打擊,故曰“殘魂”且已“零落”,神情“黯然”卻又加“倍”,其中自有貶謫之苦,孤寂之意。此刻兄弟泣別,雙雙垂淚,雖為人之常情,卻另有深意:詩人在極度艱苦惡劣的環(huán)境中生活,需要親情友情支撐他那即將崩潰的精神世界,然而貶謫以來,親人相繼棄世,此時宗一又要北去,詩人更覺形單影只,愁苦無依。這兩句詩既是鋪敘,又是情語,充分表現(xiàn)出詩人苦澀的心境和兄弟之間的骨肉情誼。 這首詩所抒發(fā)的并不單純是兄弟之間的骨肉之情,同時還抒發(fā)了詩人因參加“永貞革新”而被貶竄南荒的憤懣愁苦之情。詩的第二聯(lián),正是集中地表現(xiàn)他長期郁結(jié)于心的憤懣與愁苦。從字面上看,“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報荒十二年”,似乎只是對他的政治遭遇的客觀實寫,因為他被貶謫的地區(qū)離京城確有五、六千里,時間確有十二年之久。實際上,在“萬死”、“投荒”、“六千里”、“十二年”這些詞語里,就已經(jīng)包藏著詩人的抑郁不平之氣,怨憤凄厲之情,只不過是意在言外,不露痕跡,讓人“思而得之”罷了。柳宗元被貶的十二年,死的機會確實不少,在永州就曾四次遭火災,差一點被燒死。詩人用“萬死”這樣的夸張詞語,無非是要渲染自己的處境,表明他一心為國,卻被長期流放到如此偏僻的“蠻荒”之地,這是非常不公平、非常令人憤慨的。這兩句,有對往事的回顧,也有無可奈何的悲吟,字字有血淚,句句蘊悲戚。 第三聯(lián)是景語,也是情語,是用比興手法把彼此境遇加以渲染和對照?!肮饚X瘴來云似墨”,寫柳州地區(qū)山林瘴氣彌漫,天空烏云密布,象征自己處境險惡。“洞庭春盡水如天”,遙想行人所去之地,春盡洞庭,水闊天長,預示宗一有一個美好的前程。一抑一揚,蘊愁其中:由于桂嶺洞庭,一南一北,山川阻隔,以后兄弟相見恐怕就非常不易了。因而在這稍見亮色的描述中先籠罩了一層哀愁,十分巧妙地為尾聯(lián)的表情達意伏下一筆。 詩的最后一聯(lián)說,自己處境不好,兄弟又遠在他方,今后只能寄以相思之夢,在夢中經(jīng)常夢見“郢”(今湖北江陵西北)一帶的煙樹?!盁煛弊诸H能傳出夢境之神。詩人說此后的“相思夢”在“郢樹煙”,情誼深切,意境迷離,具有濃郁的詩味。古往今來,這“郢樹煙”似的幻象使失意的遷客騷人趨之若鶩,常愿眠而不醒;但又讓所有的失意者無一例外地大失所望。這“煙”字確實狀出了夢境相思的迷離惝惚之態(tài),顯得情深意濃,十分真切感人。 南宋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說:“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別離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fā)人意?!绷谠倪@首詩既敘“別離”之意,又抒“遷謫”之情。兩種情意上下貫通,和諧自然地熔于一爐,確是一首難得的抒情佳作。 6、 廟堂是權(quán)力的聚集地。廟是指太廟,是祭祀的地方,堂是指明堂,是議事的地方,一個關(guān)乎權(quán)力的繼承,一個關(guān)乎權(quán)力的實行,廟堂二字,便成為古代士大夫心中最重要、最神圣的歸所。而江湖是遠游之地,避難之處,它代表著底層,草根,地氣,可在讀書人心中,講到江湖,會閃過落魄、飄零和失意這樣的意緒,唯恐避之不及。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磁極,代表了不同的處世方式和生存意識??v觀古代的讀書人,無非就是在這樣分化的磁場中演繹著來自古老中國的嬉笑怒罵和愛恨情愁。 讀懂士大夫的生命,非得去了解廟堂和江湖不可,進而讀透他們在兩地的偉岸身影和錦繡詩文。當然,也不乏那些削尖了腦袋拼命鉆營的祿蠹之徒,特別是明清時代那些被功名折騰得奄奄一息的可憐蟲。這些浩浩蕩蕩奔赴考場、奔赴前程的士子們,許多是專制的犧牲品。而在這群人中,我想多看看唐宋文士的面孔,梳理他們從廟堂之高到江湖之遠的曲折行程。他們的生命姿態(tài)其實關(guān)系到中國文化生態(tài)的整體走向。 一、貶官的起因 躋身于廟堂為君王謀劃天下事,是唐宋兩朝讀書人的夢想和榮耀。頭頂烏紗帽,身著紫袍,巍巍乎,赫赫乎,一直就是出人頭地的標志。何況,“讀書只為稻梁謀”,讀書人從小接受的文化教育決定了他們一種與生俱來的使命感,常常把七尺之軀和經(jīng)邦濟世連在一起,把一己之力與家國興敗連在一起。十載寒窗,飽讀圣書,小時候種下的價值理念生了根,就可能是他們一輩子的行動指引。孔圣人早就說過:“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逼鋵嵾€有另一半句,天下有道,吾之力也。那些體質(zhì)并不健碩的讀書人,常常不顧自己的飽暖,每每把天下蒼生、社稷安危放在懷里,他們的家國意識往往大于生命意識,感動之余,實在是有些悲壯和無奈。 我們這個民族確實需要這樣強勁的家國情懷,氣節(jié),激情,責任,理想,似乎都不足以全部概括。你看,數(shù)不盡的戰(zhàn)爭、離亂、分裂,使得生靈涂炭,大地流血,我們這個民族有時像一個傷痕累累的老人,病倒在床榻,而士大夫那些流傳于世的言語、志行精神,是一劑強心劑,讓昏沉的老人不至于無望,讓黑云翻滾的天空不至于無光。余光中在詩中寫道:“燒我成灰,我的漢魂唐魄依然縈繞在這大地,那無窮無盡的故國,四海漂泊的龍族叫它作大陸,壯士登高叫它作九州,英雄落難叫它作江湖?!睂蕠硐氲膱允鼗鲝R堂之上的治國方略,甚至會上演“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于將傾”的悲壯故事,無論怎樣,這是一份值得驕傲的崇高。 常言道:人在官場,身不由己?;实蹖櫺艜r,便吟誦“春風得意馬蹄疾”的詩句,以為腳下是一片光明坦途,心中躊躇滿志,準備施展拳腳了,一旦龍顏不悅,見棄君王,便自憐哀怨,苦盼君王能回心轉(zhuǎn)意,最終等來的卻是牢獄之災,不虞之禍。古代龐大的文官機制把讀書、科考、出仕緊緊串聯(lián)為一線,培養(yǎng)了一大批忠于皇帝旨意的門前走狗,還有一些滿腹經(jīng)綸也滿腹傲岸的高士,明辨善惡忠奸是非,自然不會低頭馴服。 “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覺有遷謫意?!卑拙右自凇杜眯小沸⌒蛑械淖允?,飽含了極為含蓄而復雜的內(nèi)心感受。憲宗元和十年,藩鎮(zhèn)諸侯李師道派遣刺客暗殺主張以武力平息叛亂的當朝宰相武元衡,詩人的官職是東宮官署,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陪太子讀書。可是面對這樣的兇案,朝中居然無人挺身主持正義和公道,這一下大詩人出離憤怒了,急急上書請求朝廷捉拿元兇,以雪國恥,以正視聽,不想反被權(quán)貴嫉恨,以僭越之罪名先被外放作刺史,再貶為江州司馬。他在《詠懷》中寫道: “自從委順任浮沈,漸覺年多功用深。面上減除憂喜色,胸中消盡是非心。妻兒不問唯耽酒,冠蓋皆慵只抱琴。長笑靈均不知命,江蘺叢畔苦悲吟。”詩人的滿腔熱血被打壓,只得用詩句舔舐自己的傷口,以極為憤激、牢騷的口氣說自己再也不敢多管事了。讀到這里,我們漸漸看到了廟堂的真面目。 什么是廟堂?不過是非之地,險惡之地。權(quán)力的傾軋,派系的爭斗,宮廷的變故,數(shù)不清的陰謀與秘計,讓那些勁節(jié)之士疲于應對,力不從心。看慣了明槍暗箭,看慣了翻云覆雨,與佞臣小人的周旋一點點消耗著他們的智慧和能量。為什么會貶官?說穿了就是君子人格難以在集權(quán)制的文化環(huán)境中發(fā)揚光大。如果能遇到一名明君的賞識提拔,那就是不幸中的萬幸,叩頭謝恩吧,感恩戴德吧,可惜好景不長在,好事不常有。這是一串長長的名單,被君王的疏遠和放逐似乎成了文士的宿命。一番拷問,一盆冷水,他們忽然覺得官場如此的冰冷絕情,平時那些和善的面孔忽然露出青面獠牙,紛紛惡語相加,原來只怪自己太天真,看不透這朝堂之上的世道人心。 “臣雖至陋,何能有知,徒以忠憤所激,不能自已。以為今日虜人實有弊之可乘,而朝廷上策惟預備乃為無患。故罄竭精懇,不自忖量,撰成御戎十論,名曰美芹。其三言虜人之弊,其七言朝廷之所當行。先審其勢,次察其情,復觀其釁,則敵人之虛實吾既詳之矣;然后以其七說次第而用之,虜故在吾目中?!苯裉飚斘壹氉x辛棄疾的《美芹十論》,頓感浩氣鼓蕩,正義激亢,為南宋小朝廷有這樣的金玉之言、精辟之論感到振奮與快慰。可對皇帝而言,不過是廢紙一堆。那些肝腦涂地的懇切話語,那些深思熟慮的過人見解,卻換不來任何肯定與贊賞。這是文人士大夫的癡情,癡情的背后,是不計利鈍的超拔,不計成敗的擔當,不計生死的氣魄。 你看,日升月落,潮起潮退,鐵打的江山可能瞬息就改換了主人,遷謫也是官場的一部分。他們還是要面對官場外橫臥千年的江湖,承受貶謫之痛。那就先離開京城,離開這塊泥淖與深潭,換了地方清靜清靜。嘆也罷,怨也罷,恨也罷,他們還是邁出了踉踉蹌蹌的步子,跌跌撞撞地踏上指向天涯與江湖的迢迢長路。試問,那看不到盡頭的地平線,是嶺南與海島,還是塞外與北國? 二、山水中的徘徊 他們抵達的是一座座月色孤寒、云山飄渺的荒城。起初是苦大仇恨,甚至痛不欲生,戰(zhàn)國的屈原和西漢的賈誼不就是這樣嗎,一個到湘沅,一個到了長沙,只不過一個把這份情愁編織成壯麗的詩文,一個把它凝聚為哀嘆的眼淚。而那些孤旅之人又會在遙遠的江湖世界重新打量自己,一遍遍追問進與退、得與失、榮與辱等繞不開的命題。 王叔文改革失敗后,二王身死,八位核心成員被貶為司馬,其中就有名滿京城的大文豪柳宗元和劉禹錫。先生去了永州,劉禹錫去了朗州。永州這地方山水如何?我們可以從先生的《始得西山宴游記》窺見奧秘。開篇不交代行蹤,不先寫景物,而是先表明“僇人”的身份和觀景前“惴栗”的心境,這種揮之不去的憂慮使得所見之物多呈現(xiàn)“幽”、“怪”、“異態(tài)”、“怪特”等特點,給人以陰郁而落寞的色調(diào)。其實,究竟是花紅柳綠、山明水秀,還是花枯葉敗、窮山惡水,原來就是客觀的存在。真正起作用的是心理。因事而生的情緒會有先入為主的導向,使得物隨情生,物隨情移,這時候自然的一點美在柳宗元的眼里被縮小,甚至視而不見,而環(huán)境的惡劣、山水的沉寂被無限放大了?!奥巍泵黠@是無目的,于是“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和“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窮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的行動不見歡愉,倒成了一種體力的消散和心靈的倦怠,并試圖借助“醉”、“臥”、“夢”來忘情現(xiàn)實,讀至此我會想到魏晉時率車獨駕、窮途而哭的阮籍。這是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迷醉與徘徊,直指從高處跌入低谷后失去目標的空虛和茫然。 十年后,子厚先生的這次苦旅被復制了。這次是柳州,而他的難友劉禹錫貶到廣東連州。柳宗元抖了抖身上的塵土,舒了一口氣,這四千兩百四十五里的距離,他足足走了幾個月。眼前都有什么?“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币毁H再貶,貶到死地。來柳州的第二年,舍弟宗一要去湖北江陵,先生也了這首詩,把離別之思和遭際之苦全寫出來了: 零落殘魂倍黯然,雙重別淚越江邊。 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 桂嶺瘴來云似墨,洞庭春盡水如天。 欲知此后相思夢,長在荊門郢樹煙。 除了自己的處境之苦,還有一點就是替君王擔憂,擔憂君王偏聽則暗,昏聵中作決斷。他們就這樣,時而沉浸山水之美,忘掉煩苦,時而抬頭眺望遠方,于是有了“總為浮云能遮日,長安不見使人愁”(《登金陵鳳凰臺》)和“去國懷鄉(xiāng),憂讒畏譏”(《岳陽樓記》)的句子,說到底,忘記疼痛是暫時的,酒精的麻醉作用也是有限的。他們是苦上加苦,雪上加霜。 三、江湖里的超越 真正笑得肆意的倒是那些在君側(cè)的權(quán)貴們,把朝廷搞得烏煙瘴氣,死氣沉沉,還恬不知恥,心安理得般過著醉醇醴而飫肥鮮的生活,用劉基的話說就是“盜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倍诮挥纾H官們?nèi)炭慈諒鸵蝗?,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地流逝,就這樣無端的消耗下去,不正是中了他們的全套?又與行尸走肉何異? “凡數(shù)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币曇暗氖嬲故怯^念的轉(zhuǎn)折點。崎嶇總是與高峰相連,攀援中的荊棘,都變得微渺,漸漸淡出視線,映出眼簾的是無邊的云朵。有了這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不難參悟人生的玄機,生活的真相。 宏大的視野打開了,生命本體意識開始揮發(fā),從沒有自我的依附到尋找自我的存在,正是人的覺醒。曾經(jīng)在污濁的廟堂,他們一肩擔著天下興亡的教誨,一肩擔著仕途的風雨晦明,早把自己搞得狼狽不堪,丟掉了獨立的心性。發(fā)配已是不幸,不如釋放自己,打碎有形與無形的枷鎖、牢籠和監(jiān)獄,為自己減刑、減負、減壓,還自己一個真身。俗話說“哀莫大于心死?!庇脑拐?,心未死。你看那漁夫和樵夫活得多灑脫多快活,你看那天上的飛鳥和水底的游魚多逍遙自在!柳柳州放下了,蘇東坡想開了,西湖種柳,黃州望月,看白鷺翔舞,駕扁舟蕩漾,望煙水長天,攜竹杖芒鞋,披一蓑煙雨,后輩文人一邊品讀一邊懷想,也能從寡味和空乏中獲得豐盈和靈動。 更為可貴的是,遠離權(quán)力的漩渦,看淡名韁利鎖的爭執(zhí),豁然發(fā)現(xiàn)與其在廟堂上坐而論道,不如專注實事,做一個走在阡陌與集市的實踐家。讀貶官詩文,讓我思考一個人和一個時代的關(guān)系。風雨飄搖的中晚唐并沒有給士人們發(fā)揮才情的機遇,但柳宗元和其他的落難者憑借內(nèi)在的道德自律行事為人,挖井、種樹、辦學,修廟宇,放奴婢,個人生命在寂寞中耀亮,發(fā)散自己的生命微波,讓荒寒中的南方有了早春的暖流。從此,天下蒼生不再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名詞,而是一個個鮮活清晰的面影,治國安邦不再是一個響亮動聽的口號,而是一片農(nóng)田,一所學校,是老百姓茶余飯后的閑適,是孩子散學歸來的笑臉。 此刻,起身回望高高的廟堂,他們不再流連,客死他鄉(xiāng),又有何妨?哪里的黃土不埋人吶,何況他們留給身后這片土地的不僅僅是記憶。柳柳州,韓昌黎,白司馬,他們不再是當年的失意臣僚,請相信,他們的心胸已經(jīng)涵納著千萬世界。 是否可以這樣說,廟堂是死結(jié),江湖才是生門,江湖大于廟堂。從廟堂到江湖,是一種成全,也是一種陶冶。在自然叢林里穿行,在市井巷陌里行走,在江湖中漫游,在河浪中泅渡,這些人絕地反擊,完成超越和轉(zhuǎn)變,而這種超越和轉(zhuǎn)變,是唐宋士大夫的精神坐標,我們讀出了一種可貴的自我救贖,以及救贖之后生命的綿延不息。 7、柳子廟廟門院墻都用極為樸素簡潔的黑白色調(diào),抬頭便可見一座飛檐彩繪,頗為氣派的半節(jié)樓閣背影。這是一座戲樓。這個舞臺上,柳子出演了“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的人間悲劇,而這場悲劇直到今天才得以謝幕,時間太長,以至于我還來不及低頭垂想,便縱身躍上那個舞臺,隨著柳子的節(jié)奏一起翩然起舞。 徘徊于莊重肅穆的后殿,我仿佛看到柳子越過千年時空隧道飄然走來,仿佛聽到“利安元元”的吶喊從廟前奔騰的愚溪水流中呼嘯而來,呼嘯而去…… 8、在遙遠的唐代,永州(今湖南省永州市)仍為荒涼原始的未開化之地,然而,她的山特立奇絕,不類培丘,衽席數(shù)州,超塵拔俗,奇石突怒,竹木嘉美,她的水抵石曲折,蕩擊成輪,流若織文,響若操琴,游魚翕忽,綠樹披拂,可謂勝景如畫,甲于一方。如此佳麗山水,卻亙古沉埋僻野,無聞于世間。直到貶官柳宗元懷抱絕世才情,“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這一屏于清幽孤寂、蜿蜒紆曲中秉持著美的風骨的山水才得潤于獨步天下的游記散文《永州八記》而名播遐邇,炫其奇于慕名而來的文人墨客。 景致如此,人又何嘗不然!那折轉(zhuǎn)命運的遇合,是一縷陽光,穿透久久沉壓揮之不去的積雨云,終于抵達心靈黯淡的窗棱,讓所有陰影中頹唐的枝葉瞬間綠意蔥蘢;是一扇幽窗,開啟于塵沙覆蒙堅壁蒼黃的心之城郭,從此天光通透,風云際會,一條大路躍馬而出,目之所及,處處縈青繞白,柳暗花明;是一條通衢,劈開疊復的時空迢遙而至,于徊徨迷茫之間導引著行走的方向,多少蟄伏的激情燃亮火把,背起行囊,豪邁地走吧,披星戴月,風雨兼程,無須回顧,無須躑躅,夢中的藍圖就在不遠的前方,依依靜候。 造物鐘靈秀,遭棄愈堅奇。韓愈在《柳子厚墓志銘》中寫到:“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于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于后如今無疑也?!闭娴?,朋友,如果你不知于人,不用于世,也不必嗟嘆命運的不公,只要重壓下不自棄,絕境中不沉淪,潛德中發(fā)幽光,總有一方自然的或心靈的山水與你相遇,心神相契,渾然交融,而于悲欣交集中最終彰顯那曾被長久蒙蔽的天地人文之大美。 9、在中國人的文化底蘊中,山代表了數(shù)種迥然不同的人文符號。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向往田園生活的人們喜愛山的真實寫照。山,在人們心中一直充滿著詩情畫意。宋代畫家郭熙對山作了一個很形象的概括:“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鄙?,無論是春夏秋冬,總?cè)皇敲篮玫?。青山如果加上綠水的點綴,便是遠離煩囂的另一處人間仙境。高山流水,如果伴有瑤琴知音,又該是怎樣一種賽似神仙的生活?因為山的魅力,消極避世者總期待“種得春風二頃田,遠離紅塵萬丈波”的生活,雖然只是純美的想象,但它卻承載者數(shù)千年無數(shù)名人墨客沉重的心靈寄托。 但是,山對于政治騷客卻是一種“行路難”的禁錮和羈絆。“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橫遭貶謫,山水重重,意味著政治前途的黯淡和施展抱負理想的落空?!耙簧砣Ю铮f死投荒十二年”。政治騷客對自己的政治前景和人生際遇不滿,萬重之山自然變成了郁結(jié)和發(fā)泄的對象。青山,也變成了無數(shù)失意的政客埋骨他鄉(xiāng)的荒冢。晚唐著名宰相李德裕當國六年,可謂勛業(yè)卓著,后牛、李兩黨爭斗,牛黨當權(quán),李德裕被排擠,連遭貶黜,直至貶為崖州司戶。其詩句“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繞郡城”,正應驗了他的命運,崖州青山最終成為了他葬身之所。忠魂埋骨青山之中,可悲,可嘆! 10、“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鄙倌陼r讀柳宗元《江雪》一詩,頗為困惑:大雪封江,滴水成冰,怎可釣到魚?老師說笠翁之意不在魚,只是借此表達作者的心情。中學課本上的“隔篁竹,聞水聲,如鳴佩環(huán)”、“永州產(chǎn)異蛇,黑質(zhì)而白章”,也不過使柳宗元是我們考卷上的一道試題,書頁中的一位古人。 如果不是因為去永州,拜謁人們?yōu)榧o念這位被貶黜到這里10年的失意文人而修建的柳子廟,柳宗元也不過是多于繁星的中國名家文人中的一顆,遙遠而平淡。但這一座小小的藏在鬧市深處的廟宇,卻將千年前遠逝的生命,將后世眾生的懷念與追憶化成廊臺、飛檐、碑刻,將我們帶入一闕可感可觸可聽,交織了柳宗元一生明暗悲喜的人生樂章里。它讓我們看到,在一個以剝奪人的自由意志與個體存在為已任的森嚴國家機器里,一個微小但執(zhí)著的文化個體生命的悲情遭遇,并見證一種文化人格與信念在歷史長河中迸發(fā)的光華。 柳子廟是一座完全由民間自發(fā)的紀念柳宗元的祠廟,廟門院墻都用極為樸素簡潔的黑白色調(diào),抬頭卻可見一座飛檐彩繪,頗為氣派的半節(jié)樓閣背影。這是一座戲樓,早時每年七月十三柳子的生辰時最為隆重,人們殺豬宰羊,焚香祭祀,請上有名的戲班子唱幾出大戲,為柳子祝壽,并祈禱全家平安。 如此鄭重地將一座戲樓修置于柳子廟前,是人們要將那人間凡俗的快樂,帶給這廟中凄清苦寂的柳子吧。午后暖暖的陽光下,站在坪前面對戲樓,我恍然置身于柳子生辰那天熱熱鬧鬧圍擠在這里看戲的人群中。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已成民間神靈的柳子菩薩,本是肉身凡胎。在永州這個舞臺上,柳子出演的,是那出“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的人間悲劇。 柳子出生于河東柳氏名門,他的高曾伯曾做過宰相,整個家族與皇親是有著親密關(guān)系的權(quán)臣貴戚。柳子聰明早慧,4歲開始讀書寫字,13歲時便寫出《賀平李懷光表》,出手不凡。21歲時,考中進士,步入仕途。到33歲時,已從一個九品小官飛升至六品禮部員外郎。這時的柳子,少年得志,輕取高位,鋒芒畢露,是何等的英姿勃發(fā),前程似錦。然而在于僅僅半年后,轟轟烈烈的“永貞革新”就在激烈的政權(quán)斗爭中徹底失敗,柳宗元等改革者們?nèi)勘涣髻H到邊遠之地,柳子被貶為永州司馬。一個三十多歲正當黃金歲月的壯年男子,就這樣在權(quán)力斗爭中,永遠沉落在黑暗之中。 永州十年,艱苦卓絕,卻未能消磨柳子通過讀書著述而求萬世之名的心志與信念。十年里,他與村夫野老來往密切,走訪街頭巷尾,親自下地勞動,眼界大為開闊,思想也更加深刻。他的“永州八記”,是千古流傳的山水游記經(jīng)典作品,并由此確立了山水游記作為獨立文學體裁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 然而柳子依然是孤獨的。作為一名極富前瞻性、創(chuàng)造性的思想者,他否認天命,認為“天人不相預”的自然哲學思想,曲高和寡;他回答屈原《天問》而寫的《天對》,為前人所不敢言,今人也無法全部理解。43歲那年又被貶到更偏遠之地,在貧困清苦之中度日,這時候的柳子卻已是發(fā)須斑白,宿疾沉重,就這樣,年僅47歲的的柳子在異常寂寞冷清中病逝。 步出柳子廟,沿柳子街前行,尋找小石潭,鈷母潭的舊跡,再過愚溪橋,面對夕陽下的漫漫溪水,默吟兒時熟讀的《江雪》一詩,突然發(fā)現(xiàn)這其實是一首藏頭詩,將四句詩的頭一個字相連,便是“千年孤獨”。 孤獨而又千萬年,古今誰人能解?又何處可遣?當年柳子的永州行跡早已模糊不清,唯有這溢滿民間樸素的牽掛與懷想的柳子廟,記錄著一個遠逝的文化生命發(fā)出的悲泣和最后的抗爭,在大地上注解著中國文人“天行鍵,君子以自強不息”的文化人格與信念。只是當我們在車馬喧嘩中回望暮色里的柳子廟,高樓深處,人影寂寂,逝者不可憶,來者亦不可追。此種孤獨,更與誰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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