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里的詩詞不同于別的小說中的詩詞，每一首都是曹公精心寫就的，而且不是以作者的口吻，是以每個角色的身份，這就很厲害。比如林黛玉的詩，曹公就得往好了些，往空靈飄逸了寫。薛寶釵的詩，曹公就要往厚重了寫，往端莊穩(wěn)重了寫。每個人的詩，都要符合角色的文學(xué)素養(yǎng)、審美情趣和品格風(fēng)度。再比如香菱學(xué)詩一回，先后寫過三首詩，這三首詩前兩首都不好，只有第三首寫得好，這對于曹公來說，在創(chuàng)作時就要把前兩首寫得不那么令人滿意，讓人一看就知不好，這就不容易。因?yàn)閷τ谔觳抛骷襾碚f，寫好了也許不難，但往不好了寫，就很考驗(yàn)功力了。怎么寫才能不好呢？香菱的前兩首詩到底哪里不好？第三首又到底好在哪里呢？我們今天不妨從一個讀者的角度，來分析一下香菱的這三首詩。第一首：月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團(tuán)團(tuán)。詩人助興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觀。翡翠樓邊懸玉鏡，珍珠簾外掛冰盤。良宵何用燒銀燭，晴彩輝煌映畫欄。如果讓今天的讀者來讀這首詩，可能一時真看不出哪里不好，甚至還會覺得寫得很好，因?yàn)楝F(xiàn)在的很多人，可能連這樣的詩都寫不出來。而香菱當(dāng)時是薛蟠的妾，是從小就被拐賣的千金小姐甄英蓮，她應(yīng)該沒有受過什么教育，所以一出手就能寫出這樣的詩來，著實(shí)不容易了。由此，我們也不難推斷出，香菱能寫出這樣的詩，而且愿意學(xué)詩，這跟她的出身有很大關(guān)系，她的骨子里畢竟流著甄家千金的血，父親甄士隱的優(yōu)秀基因遺傳給了她。還有一點(diǎn)，香菱嫁給薛蟠后，沒過多久，薛蟠也就將她拋在腦后，而這對香菱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她有更多的個人時間去做喜歡的事，比如讀書。她的這首詩比較簡單，稍微有點(diǎn)詩詞儲備和文學(xué)修養(yǎng)的人，一看就懂，像“夜色寒”“影團(tuán)團(tuán)”“常思玩”“不忍觀”這些詞，基本都是大白話，有點(diǎn)過于通俗了。之所以會這樣，主要還是因?yàn)橄懔饪吹臅俚木壒?，肚里沒貨，所以就會出現(xiàn)“書到用時方恨少”的情況，搜腸刮肚也沒有東西可用，只能是大白話。因此，黛玉看了她的詩說：意思卻有，只是措辭不雅。皆因你看的詩少，被他縛住了。把這首丟開，再作一首，只管放開膽子去作。黛玉鼓勵香菱大膽去寫，也是讓她放下包袱，雖然詩詞儲備不多，但這不影響你去發(fā)揮想象，用你所能想到的東西寫月，而不是直接寫月，也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香菱的第二首很快也出來了，這一首對她來說，可是費(fèi)了不少神思，簡直入了魔了，還引得寶玉一番“地靈人杰”的感慨，結(jié)果又被寶釵借機(jī)敲打，你能夠像他這苦心就好了，學(xué)什么有個不成的。看第二首：非銀非水映窗寒，試看晴空護(hù)玉盤。淡淡梅花香欲染，絲絲柳帶露初干。只疑殘粉涂金砌，恍若輕霜抹玉欄。夢醒西樓人跡絕，余容猶可隔簾看。與第一首比起來，香菱這一首又給人一種矯枉過正的感覺，第一首過于通俗，措辭不雅。這一首又過于穿鑿，意象堆砌，不像詠月詩了。香菱這是把所有能想到的意象都想到了，也都用上了，她寫這首詩的時候，心里一定在想，既然第一首措辭不雅，那我這首就全都往雅了去靠，我就不信還不好。所以你看她寫“非銀非水”“梅花”“柳帶”“殘粉”“輕霜”這些意象，也許都是她日常所接觸到的，所想得到的，但她卻忽略了最本真的東西，就是月。她拿一切比作月，心中卻早已沒了月。因此，黛玉說，這一首過于穿鑿了，還得另作。寶釵看完也說：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個色字倒還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寫得通俗了不好，因?yàn)榇朕o不雅。用的意象多了，自以為妙絕，沒想到過于穿鑿了，還是不好。這是香菱沒想到的，原來寫個詩這么難。其實(shí)香菱學(xué)詩的過程，也是很多人學(xué)詩的過程，一開始因?yàn)閮洳粔颍瑢懙米匀粶\白通俗，用詞上也沒什么講究，純是大白話，內(nèi)容上也顯得很空洞，沒有任何感情色彩。被人點(diǎn)撥指導(dǎo)之后，于是又開始搜腸刮肚，想盡一切辦法做比擬，當(dāng)然是為了遮掩自己儲備不足的短板，但因?yàn)檫€沒有完全入門，就給人一種牽強(qiáng)生硬的感覺。很多時候，一個人太想證明自己，往往卻忘了自己在干什么。就像香菱，太想把月寫好，結(jié)果整首詩什么都寫了，偏偏沒了月，這就是矯枉過正。經(jīng)過前兩次失敗的嘗試之后，加上黛玉的點(diǎn)撥和啟發(fā)，香菱沒有放棄，徹底進(jìn)入了另一個境界，完全癡迷了，入迷了，魔怔了，詩占據(jù)了她全部的生活和思想，所以后來她在夢中得了一首詩。再看第三首：精華欲掩料應(yīng)難，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博得嫦娥應(yīng)借問，緣何不使永團(tuán)圓！這一首一讀感覺就不一樣，一讀就像是一首成熟的詩，有韻律感，而且十分流暢，而前兩首讀起來，就沒有這種感覺。更重要的是，這一首不僅詠月寫得好，還融入了詩人的情感，做到了寄情于景，情景交融。當(dāng)一首詩被注入了情感，就像人被注入了骨血，立馬就活了起來。因此眾人看了香菱的這首詩，就稱贊不已，說：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芍渍Z說“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社里一定請你了。香菱的三首詩，第一首像白描，太直白，顯得空洞。第二首四不像，意象過多，失了本主，有些讓人不知所云。第三首才算入門，用詞講究，有景有情，給人一種身臨其境的畫面感，這就好比賦比興三種不同的表現(xiàn)手法。如果用畫面來形容，第一首只有一個月亮掛在天上。第二首什么都有，讓人忽略了月亮的存在，整幅畫就顯得雜亂，沒有重點(diǎn)。第三首則是從江邊升起了一輪圓月，有人坐在遠(yuǎn)處的江心小舟上吹笛，有人倚在近處的欄桿上眺望……香菱用了三首詩才正式入門，其實(shí)已經(jīng)很厲害了，她算是有靈性和天賦的，畢竟是甄士隱的女兒，相信香菱在拾起書本的那一刻，刻在她骨子里的千金小姐的基因就已經(jīng)復(fù)活了，所以曹公甚至跳過了讓香菱讀書認(rèn)字的階段，直接讓她寫詩了。 作者：夕四少，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chuàng)作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