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紅樓夢》里有一章回叫做“香菱學詩”,講的是林黛玉如何教香菱丫頭學作詩的故事。概因紅樓夢的流傳度,似乎很多人都將這一回目說的“作詩之法”當成了詩學圭臬,尤其是黛玉說的那一句“休以詞害意”成為了當下不學無術(shù)之人以仰奉的至理名言。 然則大家需要思考這么一個問題:《紅樓夢》是小說,并非詩詞集,其中所例用的詩詞都是為了小說內(nèi)容而服務的,并不見得就是好詩詞------倘若以這種標準去學作詩,豈不是南轅北轍?再者,曹雪芹借“林黛玉”之口說的那些“作詩的道理”,實際上也是曹公放進去的“私貨” “香菱學詩”的“前世今生”
曹雪芹祖父曹寅,天子近臣,詩詞集具有傳世,曰《楝亭詩鈔》、《楝亭詞鈔》,非如此,曹家也是江南一藏書大家,詩詞集名之“楝亭”,也是其藏書賞畫之處,其中宋、元版尤多,且勘校甚精。清代著名藏書家李文燥曾言“曝書亭之書,楝亭皆抄有副本”-------“曝書亭”可是清學巨擘朱彝尊的故居,以此相喻,足想見曹家藏書之巨富。 曹公自小便在這種得天獨厚的環(huán)境下熏陶,自然也是頗好詩文。張宜泉云“其人素性放達,好飲,又善詩畫,年未五十而卒”(《傷芹溪居士》序)
又其祖父與江南漢文人從交甚密(尤其是與朱彝尊),曹公似乎也繼承了他祖父這種廣袤的交際圈,但略有區(qū)別的是,曹寅的交際似乎還帶著清政府的某種政治目的(朱淡文說,無確證),然曹雪芹的交流就僅是因“其人素性放達”了。
那么,在曹公“生性放達”又不喜儒學的前提下,其詩詞理念自然尊崇是“真”、“性情”。
不論是“真”還是“性情”,其實都有個引子,在引向嚴滄浪的《滄浪詩話》,并且?guī)缀醵际且幻}相承。 曹雪芹借林黛玉之口如是說:
王維、李白、杜甫全是中唐以前的詩人,陶淵明、應玚,謝、阮、庾、鮑則全為魏晉時期詩人,逮至宋詩、即便是晚唐名家也無一人入選-------何似與《滄浪詩話》的翻版:
甚至于林黛玉對于李商隱、陸游的態(tài)度,都是與嚴滄浪的詩學觀念不謀而合(《紅樓夢》第四十回,林黛玉說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從盛唐入手,上追漢魏古詩,并且非常武斷的教育“香菱”(初學者):李商隱不能學,陸游不能學,學了就廢了!
學李商隱、陸游就出不來了?不見得。我們看歷代詩學理念,其實都是一個“推陳出新”的進程:如初唐“四杰體”是對于南朝遺毒“上官體”的矯弊,宋初歐陽修對晚唐遺毒“西昆體”的矯弊;公安三袁對明詩壇“臺閣體”的矯弊......其中因果,莫不如此,嚴滄浪的《滄浪詩話》自然也不例外。 嚴滄浪正值宋初年間,此時詩壇飽受晚唐西昆體的余毒,其提出的“性靈”一說實是為了矯正宋初西昆體詞取妍華、氣格卑靡、“多用故事,至于語僻難曉”(《六一詩話》)”的弊病。
當然,西昆體之弊,絕非是李商隱之弊,詩詞要發(fā)展,自然是需要揚長避短的,嚴滄浪的詩學雖然玄學空談,但彼時彼日于詩壇是有積極的正向作用的,那么曹雪芹抵近清中還持此論,自然不免騙聽偏廢了。(關(guān)于李商隱風格的研究,見拙文: “香菱學詩”的三個階段《紅樓夢》記香菱學詩有三個階段,并示例出三種詩作,借寶玉、黛玉諸人“循序漸引”以示人“發(fā)醒”,然實際上所謂的“發(fā)醒”,斷無醍醐灌頂之功。
古典文學中,其實真沒多少特別深的東西,但古人論詩,尤其是嚴滄浪、袁枚、曹雪芹這一派主張‘性靈’之說的選手,都時常將“妙悟”、“天資”掛在嘴邊,但所謂“妙悟”悟出來的是什么?所謂“羚羊掛角”又是什么虛無飄渺的東西? 《紅樓夢》云:
曹雪芹借香菱手寫的第一首詩,想“漏出來”的一個毛病就是“不夠精煉”,這才引出黛玉所言之“因你看的詩少,被他縛住了”所以“措詞不雅”。但很有意思的是,此時香菱看的是杜甫:
大凡真讀進去老杜詩,是決然不會被束縛的,杜作為完善近體詩審美范式的集大成者,后世幾乎所有的律詩流向在杜甫詩中都有體現(xiàn),不論是晚唐李商隱,亦或是宋代江西詩都是從杜甫詩中選了一條路繼續(xù)走下去-------讀杜詩讀出個“措辭不雅”,足見荒謬。
《紅樓夢》:
到這個階段,香菱似乎糾正了“措辭不雅”的毛病,但曹公又使她漏出了第二個毛病“穿鑿”,并借寶釵口繼續(xù)解釋道:
這句說的是“跑題”,將“詠月”變成了“詠月色”,但這首詩實際上比第一首還要差,第一首雖煉字不妥,但起碼說明白了意思,第二首便支離破碎: 因“照窗寒”而“試看”,此時視線已然在“仰望”處,次聯(lián)卻不見興發(fā),又折入眼下的“梅花絲柳”,視角凌亂;后又一轉(zhuǎn),落在“金砌”、“玉欄”,更是破碎不成完景--------作描景而不知構(gòu)圖,只是審美不到位。
《紅樓夢》:
這首詩是曹公心目中符合標準的詩作,云之“不但好,而且新巧有趣”-------但這個觀念與曹公自己的理念是完全沖突的。不是詩貴“性情”么?不是貴“真”么?彼時香菱似乎未曾婚配罷?所謂“倚欄待團圓”,不是臆想又是什么? 詩貴真實并非是故作深沉,李清照十七八歲寫作“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點絳唇》)是真;年過不惑寫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聲聲慢》)是真。曹公借香菱寫的這第三首,也至不說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丑奴兒》)而已。 詩的本質(zhì)詩的本質(zhì)很簡單,正如前言,并沒有那么多的玄學怪談,不過是在讀書、思考的過程中積累的學養(yǎng)的表現(xiàn)罷了。 有學識,便知有哪些字詞可以用,有審美,便知道如何選擇這些可以用的詞,有思考,便能知道要寫些什么?!都t樓夢》只是小說,要從此中學詩詞,那真是緣木求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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