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人生是出悲劇,我們也要有聲有色地演出這出悲劇,不要失掉了悲劇的壯麗和快慰;就算人生是個夢,我們也要有滋有味地做這個夢,不要失掉了夢的情致和樂趣。 ——摘要 1 《紅樓夢》里寫了很多女孩。 金釵冊頁里的姑娘們演繹著命運的定數(shù),令許多美麗成了瞬間,一幕悲劇響徹了近三百年。 破碎成了美好事物的結局,生命難免沉重。這樣一想黛玉的流淚、寶釵的隨分從時、探春的敏感獨立、可卿的隱憂……似乎都有了合理解釋。 但是有一個女孩很不同,哪怕身在地獄,她也不期期艾艾,偏要活成陽光明媚的樣子。她信誓旦旦地對悲傷垂淚的林黛玉說:“你看,我就不像你這樣。” 這便是史湘云。 2 史湘云是《紅樓夢》里出場最晚的金釵,直到第二十回才正式登場。 薛寶釵輕輕一句流水青山般的、再熟識不過的家常話“史大姑娘來了”,既無驚喜也無刻意,便把她推到了人前。彼時紅樓夢的十二金釵俱皆出場,這來晚了的姐兒便用大說大笑的爽朗讓我們眼前一亮。 她咬著舌頭對林黛玉和賈寶玉說:“二哥哥,林姐姐,我好不容易才來一回,你們也不和我玩?!?/strong>連多愁善感的黛玉也被逗樂了。 曹公寫人很是有趣,正冊四位賓客從性情到出場無一處雷同。黛玉似喜非喜,似泣非泣,入府之時算是邀請;寶釵沉默罕言,守分從實,來到此處,上下迎接;妙玉更是要下帖子才肯屈尊,還要另辟別院供養(yǎng)。 唯獨湘云一句“史大姑娘來了”便已經(jīng)融入:既無需照管心理的承受力,也不在意鋪排的場景是否宏大,更無需一只手陪侍驕傲的照臨,不過是平常平凡的一句家常話,簡單明晰。 3 出場雖然簡單,但史湘云的出身很高貴,是真正的大家閨秀。門子獻給賈雨村的護官符上曾說,湘云祖上和寧榮二公齊名,家族曾經(jīng)號稱“金陵住不下一個史”,堪稱一等一的貴族。 簡單明晰既是湘云世界的核心旋律,她也就不將這些“身份、地位”標識的優(yōu)越感放在心上。她沿著自然所給的本性活著,等級觀念倒在其次。 生活中,她和自己的丫鬟談天說地,婢女小姐儼然閨中密友。 她們在大觀園里邊走邊聊,談論世間萬物陰陽的屬性。小姐的嬌憨,終至影響了丫鬟的個性,二人談到這個年齡不能碰觸的禁忌方覺醒。湘云對翠縷也不過是一句半開玩笑的“糊涂東西”,便又重回生活的中心。 所以湘云能夠記得家境貧寒的邢岫煙和寶玉同一天生日,聽說岫煙受氣便要打抱不平;自己得了戒指,親自帶來贈與襲人鴛鴦這些大丫鬟;螃蟹宴僧多粥少,也能想到另置一席給家里的丫鬟等沒有地位的人。 世俗等級的分辨,她全部清楚,但愛和善意并不因此打上折扣。 身份高貴卻沒有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活潑開朗,又滿懷愛和善意,這樣的女孩誰不喜歡? 4 你看,湘云一來,整個大觀園都起了漣漪。第一攪動的人,便是寶玉。 黛玉與賈寶玉一床睡覺,一桌吃飯,但是寶玉從不曾有清晨起來臉都沒洗,便去瀟湘館探望的行為。湘云讓世界都有了改變。這種改變與一切復雜無關,皆因為湘云是最有趣的玩伴。 當寶玉替湘云蓋上臥榻之上露于外面的白色手臂;當湘云為寶玉梳頭,質責備頭頂上的珠子去向不明;當寶玉趁機要吃胭脂,湘云打落了他的手……瀟湘館的早晨因為湘云,驅走了還淚宿命的悲戚。 如果說黛玉是寶玉的知己,那湘云實實在在是賈寶玉的女閨蜜。 男女授受不親,女閨蜜在他人眼里,似乎有些逾越了法度。 以至于和寶玉有了肉體之歡的襲人焦慮地說:“姐妹們一處玩無所謂,但要留意分寸?!?/span> 5 襲人是怡紅院里公認的“賢良”,能有這樣的擔心似乎事出有因。 直到二十九回“清虛觀”一節(jié),道士獻上金麒麟,賈寶玉想到湘云也曾有這樣一個,我們才知道寶玉和湘云是自小玩慣了的,二人是真正的青梅竹馬。 青梅杏小,竹馬繞床,直到如今,依舊懷著當初的情懷。而襲人最初服侍的便是小湘云,那些隱憂也便多了些弦外之音。 黛玉大概也清楚這些始末,也半是寒酸地對寶玉說:“專在這些小物件上用心思?!?/span> 而湘云卻是英雄胸襟,豪氣存焉““從未將兒女私情放心上?!?/span> 6 湘云心上寫滿的是純真,滿眼是如何從生活中看見快樂。 湘云的快樂是流淌的。她的陽光明媚撒滿了大觀園的很多地方。她的趣事幾乎每個人都能說上一兩件。 寶釵說:湘云愛穿別人的衣服,曾穿著寶玉的衣服,扮作寶玉哄老太太。 黛玉說:錯眼不見,湘云曾披了老太太的大紅猩猩氈,竟用汗巾系上,到雪地里玩雪,最后掉進溝里,弄了一身泥。 凡此種種,不能盡數(shù)。 這些情景幾次重提,次次笑翻眾人。而湘云的快樂演繹還在繼續(xù)。 蘆雪廣聯(lián)詩,湘云和寶玉快樂地烘烤鹿肉,信誓旦旦地說:“此時食腥啖膻,回頭錦心繡口。”和黛玉、寶琴的搶詩大戰(zhàn)都成了大觀園里的經(jīng)典橋段。 及至紅香圃設宴,她更是拿筷子敲黛玉的手,醉倒在芍藥花陰里,睡夢之中還囈語不停,讓整個大觀園遍披歡笑。 而讓別人歡笑的同時,她又是最容易被逗樂的。暖香塢談如何畫畫時,黛玉的一句“母蝗蟲”,竟讓她笑到跌翻椅背。 7 湘云所到之處,似乎盡染春色。 這春色嵌入紅樓的縫隙里,哪里都是活色生香。但曹公覺得這些還不足,他還讓湘云擁有橫溢的才華。 晚清《蕙風詞話》里曾說:填詞造句要自然,有兩條路,一是性靈流露,一是書卷醞釀。 湘云是同時具備二者的人。 《紅樓夢》的三十七回,探春起了詩社,忘了邀請湘云。湘云聽襲人派去給她送東西的婆子說有此湊趣,便風風火火地來了。眾人作海棠詩一首已是才盡,湘云一邊和眾人說話,一邊竟作成了兩首。眾人無不嘆服,看一句,驚訝一句,贊一句。 等到她在寶姐姐的幫助下做東邀社,她才華盡顯。一面忙碌招呼眾人吃食,一面也做了好幾首菊花詩。 一句“隔座香分三徑露,拋書人對一枝秋”道盡《對菊》之境。 及至香菱向黛玉學詩,她更是打開了話匣,自此大觀園凡是作詩,必有湘云。 除了詠海棠,詠菊花,雪景聯(lián)詩,她還和黛玉譜寫了紅樓流傳最廣的兩句詩“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 8 我們不禁納悶湘云的快樂來源于何處,才華來源于何處。然而湘云卻是這世間最苦的姑娘。 如果說黛玉上無父母可教,下無弱弟相扶,身世可憐;薛寶釵失父,家無可擎天的男性,未來堪憂,那湘云便真正稱得上是一無所有。 湘云不但無父無母,無兄無弟,甚至連父母疼愛的記憶也沒有。襁褓之中,便失去了人生中最重要的東西,綺羅從中,再無嬌養(yǎng)。她被寄養(yǎng)在叔叔嬸嬸家里,不得自主,直到遇見了知心的寶姐姐才第一次傾吐了自己的苦楚。 寶釵揭起了湘云陽光明媚背后的暗影。我們看到那個陽光明媚背后,夜晚燈下做著針線,像苦力繡娘的姑娘。 千金小姐竟是把繡活當作生計,人生禁錮。 更可悲的是,除了在家中做活計,為了維持叔叔嬸嬸的體面,她甚至連出門的衣服也不得自主選擇。 湘云竟是悲到極致。 9 悲到極致,誰說一定要痛哭流涕? 尼采說:就算人生是出悲劇,我們也要有聲有色地演出這出悲劇,不要失掉了悲劇的壯麗和快慰;就算人生是個夢,我們也要有滋有味地做這個夢,不要失掉了夢的情致和樂趣。 湘云恰恰循著這樣的夢境,演繹了命運的遭際與生命的姿勢并不成正比:既不為命運沉默,也不為身世哭泣。 她選擇掙脫遭遇的桎梏,用燦爛與純真告訴世界:人的一生有許多不幸,這不是我們能夠左右、能夠選擇的,但命運并沒有剝奪你我陽光燦爛的權利。 10 大千世界中的無數(shù)生命,無人敢信誓旦旦地說自己的一生沒有坎。 人只要活著都要經(jīng)歷折挫,像湘云一樣明媚地面對生活的苦與難便顯得尤為重要。 曹公極力訴說湘云“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 但波伏娃說:“人都是被塑造,沒有誰是天生?!?/strong> 也許正是先天的基因和后天的境遇,共同給予了我們一個陽光明媚的史湘云。 湘云在大觀園的深處,以這樣的雙重塑造為“命運”重新注解:命運從來就是在接受和改變中,永恒自然的存在。 11 確實,生命的本真是接受,接受抗爭和改變。因為接受了,才可以領略生命的滋味,才可以吞咽苦果后仍有勇氣仰起臉,笑得更燦爛。 所以惠特曼極贊黑暗里靜默的生命。 那些在黑暗中坦然等待,積聚力量,天亮了努力成長的花草樹木給了他極大的觸動。 湘云的陽光明媚,也許是家族大廈傾倒時,生命的最本質的出路。 當紅樓結局的白雪皚皚,冰封世界,女性的孱弱從心碎的裂縫曲折而上,流水空山“湘江水逝,楚云飛散”的結局便不再重要。 順其自然,接受命定的故事,在瓦礫中仰望星空,靜看時光,白首今生,已是生命意義的答案。 《紅樓夢》之美 我暗想 天堂就是圖書館的模樣 @文學 美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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