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汪曾祺

明日大雪飄 2022-07-12 發(fā)布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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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先生夙喜蒔花弄草，談起水仙，歡喜又內行。

汪曾祺先生

“大一”聽汪曾祺先生講座后, 再次見到汪先生，是四年以后。其時我已大學畢業(yè)，在一家報社供職。我所在的副刊部主任張博士是閩南人，元旦省親返京，帶回許多水仙球，準備送給幾位作家，藉此聯(lián)絡感情。對于送水仙球之任務，我當然是樂于從命了。

因為事先知道汪先生夙喜蒔花弄草，我想當然地以為他定會欣然受之，詎知大謬不然。電話打過去，他的口氣頗有些冷淡，只說了一句：“好吧，那就來吧?！北恪斑青币宦晵鞌嗔穗娫挕?/span>

我捧著水仙球，倒了三趟公交車，來到蒲黃榆路九號樓十二層一號門前，懷著忐忑的心情敲響了房門。門開了，是汪先生本人。他穿一件深紅翻領針織衫，外套灰色雞心領毛背心，腳下趿一雙拖鞋，頭發(fā)蓬亂，嘴里銜著一支煙。四年不見，除了兩道濃眉略現(xiàn)灰白，眼袋加深，他的面貌并未有多大改變。

汪曾祺書畫小品（下同）

汪先生對我上下打量一番，淡淡地說一句：“來啦？”然后面無表情地接過水仙球，轉身就往里走。我一時有些蒙，路上想好的“久仰”之類客套話，都沒來得及說。好在他似乎沒有拒客之意，我猶豫了一秒鐘，跟著進了房間。四下一看，客廳不甚寬，右側是一張三人沙發(fā)，對面擺了一張折疊餐桌，壁上懸著一幅荷花圖。左側設一排書柜，一張書案，上面堆滿了書報雜志和雜亂無章的什物。

方才坐定，汪先生把水仙球從紙袋中悉數(shù)取出，挑了最大的一顆托在掌上，歪著頭，瞇著眼，左看看，右看看，而后輕輕捏了兩下，忽然開口了：“這是漳州水仙。”一聽此言，我忙點頭稱是：“您說對了！是漳州水仙?！?/span>

汪先生撲哧一笑，面露得意之色。見他如此開心，我緊張的心情一下子松弛下來。汪先生一面賞玩不忍釋手，一面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了我一些話，無非是姓甚名誰、年紀多少、籍貫何處之類。得知我是沈從文先生的同鄉(xiāng)，跟他本人又是同一屬相——予生也晚，比汪先生整整小四輪，可謂緣分不淺——彼此的距離瞬間拉近了。汪先生一改先前冷漠的神態(tài)，仿佛他鄉(xiāng)遇故知一般，有說有笑，甚是相得。

他斜倚在沙發(fā)上，蹺起一只腿，問了幾句又談起水仙花，果然歡喜到極處。他呷了一口茶，眼睛盯著水仙球，口中說道：“挑選水仙有三大竅門，一是看形，一是觀色，一是按壓。”如此這般，一一說知。我對于水仙所知不多，不敢贊一辭，只有洗耳恭聽的份。

汪先生談興甚濃，又聊到水仙球的雕刻技法，很內行地說：“養(yǎng)水仙的妙訣，全在一個'刻’字?！彼B比帶劃，悉將雕刻水仙球的幾道工序，從剝皮、開蓋到疏隙、剝苞，再到削葉、刮梗，直至修整，從頭至尾，細說了一遍。

水仙勾起了汪先生的回憶，又說到故鄉(xiāng)高郵，歲尾年頭，幾乎家家戶戶都養(yǎng)水仙，如此才有過年的氣氛。窮家養(yǎng)不起水仙，則以一盆青蒜代之，也算是新年的一個點綴，所謂慰情聊勝于無也。

忽又談到兩年前偕友數(shù)人赴漳州講課，耳之所聞，目之所見，水仙無所不在。街頭巷尾，到處都有賣水仙花的。路過一家極不起眼的鐘表店，小小的工作臺居然擺了兩盆水仙，令人生出“不可一日無此君”的感喟。話題一轉，又憶起當年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張家口沙嶺子一個農業(yè)科學研究所勞動四年，厥后在沽源的馬鈴薯研究站畫了半年馬鈴薯圖譜。先畫花和葉子，再畫薯塊，畫完了，在牛糞火里烤熟，趁熱食之?！榜R鈴薯花很好畫，傘形花序，作紫、白、粉紅三色，與復瓣水仙有幾分相似，只是水仙花有六瓣，而馬鈴薯花只有五瓣?！?/span>

正談笑間，房門咯吱一聲開了，原來是在新華社工作的女兒下班歸來。我一邊沖她禮節(jié)性地笑了笑，一邊等著汪先生作介紹。不想汪先生只顧說得高興，連看都沒看她一眼。這可教我左右為難了：既不便打斷汪先生，又想和她打個招呼。好在她頗有乃父之風，同樣不拘俗禮，目不斜視地走進了自己的房間，一場尷尬消弭于無形。

汪先生余興未闌，并無送客之意。他點了一支煙，在吞煙吐霧之中，又談到水仙的別名。舉凡凌波仙子、金盞銀臺、落神香妃、玉玲瓏、金銀臺、姚女花、女史花、天蔥、雅蒜、儷蘭、女星、雪中花，當不下十多個，備細述了一遍。復又談到《長物志》《學圃雜疏》《帝京景物略》，談到黃庭堅、楊萬里、劉克莊的詠水仙詩，談到“歲朝清供圖”，上下古今無所不談。讀書之多，見聞之博，委實令人嘆絕。

當下又說了些別的閑話，我見天色已經不早了，便起身告辭。汪先生送至門口，道過“再見”，忽然對我說：“等水仙花開了，請你來家中賞花?！蔽衣勚采酰瑧Z而去。

春節(jié)剛過，我如約來到汪先生寓中，果見兩盆水仙亭亭玉立，生出許多極淡極淡的黃白小花，冰肌綽約，芳香四襲。汪先生喜之不盡，眉飛色舞道：“我沒說錯吧，養(yǎng)水仙花，須先學會雕刻?！闭Z畢，烏溜溜的眼珠轉了幾下，天真可愛幾近頑童。他一邊與我共賞凌波仙子的風姿，一邊大談水仙花養(yǎng)護的獨得之秘，果然水仙知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