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悲憫。面對種種生命存在方式的即興表演,我們更多是表現(xiàn)出無能為力的狀態(tài),也無可辯駁。存在即道理,它只是與你想看到和理解到的預期有差異而已。
中年免疫力下降,指的是身體,而不是心理。心靈免疫恰恰最甚,有時是過度保護或排斥一些異己的信息,但它似乎又存在很多難以彌補的漏洞——比如學識基礎的不牢靠,比如區(qū)域性成長的經(jīng)驗狹窄,比如對思維舒適區(qū)的依賴,還比如閱讀短板和交往的廣度和密度…… 一杯酒,喝出傻氣潑氣豪氣還是毒性,全憑一個人的認知角度。某天,某個詩人三杯酒下肚,怒火就開始中燒:你們呀,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年輕人要洞悉當下,要與時俱進!詩人的憤怒直指終極目標——發(fā)表作品。毋庸置疑,這是一個詩人的價值體現(xiàn)。詩人的成功都與一次偶然的發(fā)表有關,量化的積累會導致目標突變,即偶然性演變?yōu)閮r值取向的必然性,甚至是單一追求。他的豪氣干云未必就是初心。
另一些詩人在哂笑,他們的內心在守望一塊舊麥田。也許他只需要自己的讀者認可,而把這些有限認可升華為曲高和寡的超然。通常是錯覺,是對未來個體價值的超前誤判。死守門庭所帶來的退步、痛苦和高筑防御工事所付出的代價,不是一個“超”字所能消解的,仍要借助酒精來使之更“然”。這也未必是初心。
我看到的世界,只是我視域中的世界——并非整個世界,更何況世界本身具有它的多重性和變化性。世界有比觀世音菩薩還多的面目,呈現(xiàn)在你面前的形象,也許只是你想要的樣子。同樣是和你相處的世界,上一秒與下一秒之間也不盡相同:草木長高了一點,蝸牛移動了腳步,風打亂了原本的排序,陽光改變了它的色度……擦肩而過的路人與你互相一瞥,年青人看到你的秋天,你看到他的春天。車里的乘客,看到你這個“點”迅速后移并消失;你看到的是靜止空間里一條動態(tài)的“線”;空中飛過的鳥,俯視到一個人間的“面”——如果它愿意看看的話——只有它自己在動;還有爬蟲復眼里仰角的巨大物件……兒童觀察世界,青年渴望世界,老人回顧和迷戀著世界,而中年人常常把“世界”忘了——更多著眼于當下和生活本身。面對誘惑,我們急于拒絕,想表達出這個年齡所該有的持重。面對與這個年齡相匹配的誘惑時,我們又急不可耐,我們早就厭倦了一成不變的自己。仿佛,我們在孩子面前引以為豪的自己,并不是自己想要的自己。在生命的唯一性中掙扎,我們僅存與宿命抗爭這一個希望——在不同階段創(chuàng)造出另一個自己的需求。然而,這同樣也是落入了宿命的圈套,你最終還是無法逃避以“宿命”來回顧和定性自己。
“有空嗎?聊聊?!碑斠恍┎蛔R趣的人覺得你和他一樣無聊時,你急于讓別人理解自己的忙碌,你又太珍視面子而做不到直接回絕。這時漏洞又出現(xiàn)了——你反復向對方表達忙碌情況的時間,完全可以成就一次簡單的閑聊。效果和那些整天來去匆匆忙得很榮耀的人,拉住你訴說他如何忙時,想盡快脫身的恰恰是你一樣糟糕。中年人的優(yōu)勢是不再無聊,同時也成為劣勢,一些深刻的孤獨感基本都是由沒時間無聊造成的。
你總以為,深夜與自己對峙著的是寬松的時間或者無盡的回憶,你把自己看作獨立于黑夜的自由個體或者另一個區(qū)別于白天的思考者。你抱著一本厚厚的書,并且打開著,文字卻被混亂的記憶和無法收束的思維屏蔽。你覺得暫時還逃脫不了俗務以及俗情,它們都躲在手機里窺探,勾引,隨時都可能以重要身份作為喬裝發(fā)出響聲。你沒能拒絕這個邏輯漏洞——大家都和你一樣在期待某種意義,不一樣的人已然沉入另一種與清醒相對立的平衡——忍不住用手機覆蓋了書頁的三分之一,像給農(nóng)田翻土似的勞作一番,預備著收獲。意義消失,你干脆用一些如此這般的文字來填補漏洞……對峙結果是自由的逆生長:時間被拆解成碎片,一如零散回憶被搓揉成某種不可能的期許。 有時候,你會覺得自己很重要,主演著一個別人無法替換的角色,至少是其中一種非你莫屬的擔當。于是,你不自覺地降低了開口評論他人乃至世界的閾值——某某不配成為父親(母親、師者、管理者……諸如此類),某某不值得交往等等。我的惶恐往往源于這種不自覺,因為旁聽者可以輕易地在心里反問:你呢?反問者清楚地看到了你的非重要性,或者他避開了你自我設定的重要性——重要,本就是一個最大的虛詞。
趕往葬禮的路上,我們預設表情,包括預想逝者親屬的表情。每一回都重復,每一回都是多此一舉。只有忙,出生或者死亡都是以忙碌開場,這不是作為快樂或悲傷的替代(轉移)性表達,只是形式需要劃分出主角、配角、有關者和無關者等不同層次的氛圍——世界本如此,我們對喜怒哀樂的體驗只可能是主體性體驗,而客觀體驗或所謂悲憫情懷都是審美主義的認知(經(jīng)過藝術化過濾的生活經(jīng)驗,就像回憶)。比如看電影,無論故事中的主人公如何痛徹心扉,觀眾只吸收了經(jīng)過美化的部分感同身受,哪怕跟著淚流滿面,淚也是熱的?,F(xiàn)實中的苦往往沒有觀眾,你無法得到情緒一邊倒的萬眾矚目式的心靈安慰——生命如此之輕。
想到死亡,是因為中年直面過太多的死亡。死亡詩社,自殺文學,以及那么多關于“終極意義”的哲學,根源在于對死亡的恐懼還是倡導正確看待死亡,甚至是僅僅為把死亡審美化?死亡概念的漏洞更大,無論是恐懼、淡化還是美化它,客觀的死亡必然存在,強調死亡的意義就會削弱“生”的樂趣。這不該成為中年人的意識標配,哪怕構建出不死的“靈魂”這個替代物,也于事無補。主觀上的“永生”或者“已經(jīng)死了”(魯迅)的活體,更是虛無縹緲的假設,于“永生”和“已死”的載體(主體)而言,都是后人或當世旁觀者一廂情愿式的矯情而已。
既然說到死亡,就必須用死亡來佐證部分生存的意義。我首先想起海子和《月亮與六便士》里的思特里克蘭德。前者用死亡來升華存在(或者詩歌)的意義,后者用改變存在方式來詮釋生命的意義(存在先于本質),二者都普遍被等價默許,相對可取的應該是后者。當然,老徐最終妥協(xié)了,至于為什么和向什么妥協(xié)大家心知肚明,因為我們是中年人。
今天是高考成績的揭曉日。我們仍在關注和貼近青年人的靈魂,在自己的種種青春印痕上徘徊留戀并閃爍其辭。對待生活中具備挑戰(zhàn)性和探險意味的事物,我們仍保有年輕時的思維習慣,躍躍欲試,一直不承認自己已經(jīng)趨于衰老的事實。當聽到所謂“996”工作制,或如昨天看到某私立學校密密麻麻的教師課程表時,不僅沒有批判,連起碼的唏噓也沒有,竟然表現(xiàn)出對年輕人活力的隱性羨慕和贊美,并且提煉和宣揚這種反人性的拼命模式。價值判斷指向于極限勵志和終極收獲——包括物質和精神的雙重滿足,或者只是崇高的幻想?可以肯定的是,已偏離人到中年的審慎與反思精神。另一個反面,是一群長時間圍在石桌旁坐談國際形勢的中年人。他們一邊等待,一邊退守到狹隘和固執(zhí)中。等待退休的日子?等待莫須有的戈多?也許只是在完成等待本身——一種在體制內通俗而普遍存在的儀式感。他們也勤于思考,勤于捕捉信息(不一定勤于讀書),但他們的思考方法幾乎是漩渦式的回環(huán)往復,甚至沾染著太多陳舊的痛苦經(jīng)驗,捕捉信息的角度也很可疑。
越來越感受到朋友圈在慢慢失效,包括現(xiàn)實的和網(wǎng)絡的,人與人之間的審美關系漸顯疲勞。這是年輕時最害怕的處境之一,恰恰又是步入中年后所樂意宣揚的東西——人生減法。當這種減法變成不可逆轉的顯性事實時,內心還是有一定恐慌,擔心被減數(shù)最終不是停留在最穩(wěn)固的“3”,而是“1”,甚至是“0”?!?”不是圓滿,不是包容,不是靈魂清零,不是五蘊皆空,更不是“我”世界的軸心,或自我、真我、超我三維坐標系的原點,它只是對存在的否定,是虛無,是犬儒,是生活意義的徹底消亡,它就像一個能篩走時間熱度和夢想力度的中年漏洞——生命哲學領域的漏洞。有時候“我”就會與生活本身對立而不統(tǒng)一,成為現(xiàn)實中的一個不現(xiàn)實的人,或者反之,成為虛擬世界里一個過于現(xiàn)實的人。
和初三畢業(yè)生拍照時,我看到了自己的過去和未來,感受到當下堅硬現(xiàn)實的沖擊波——正如我此時此刻的寫作企圖:用中年人的視角來發(fā)掘中年的漏洞。畢竟中年是一個群體與個體,時間概念與生理心理概念相交織的龐大綜合體,而且我又總習慣站在生活的對立面進行單方面萃取,其結果可想而知也會漏洞百出——這又是一個漏洞。萬物。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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