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食指蓮心 唐伯虎之名出現(xiàn)在《紅樓夢》中,于開頭第二回故事里就已提及,且列于倪云林后祝枝山前。曹雪芹借故事人物賈雨村之口,譽(yù)稱此類人物為“逸士高人”。 唐寅,字伯虎,小字子畏,號六如居士,明朝南直隸蘇州府吳縣人,是明代時期赫赫有名的畫家、書法家和詩人,為“明四家” “吳中四才子”之一。唐寅雖一生歷經(jīng)坎坷、窮困潦倒,卻毫無自卑,常在其畫作上,自封題款為“江南第一風(fēng)流才子”。 話說十分有趣的是,如此聞名四方、家喻戶曉的蘇州杰出文人,在《紅樓夢》故事里,卻為不學(xué)無術(shù)、胸?zé)o點(diǎn)墨的“呆霸王”薛蟠所不知。他告訴賈寶玉,看到一張春宮畫繪的極好,“只看落的款,是 ‘庚黃’ 畫的,真真的好的了不得”。寶玉一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并及時糾正了他的無知;大家都笑道:“想必這兩字,大爺一時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并不知趣害羞,繼而還笑道:“誰知他 ‘糖銀’ ‘果銀’的”。 在第5回里,賈寶玉在進(jìn)入“神游太虛幻境”大夢之前,由其侄媳秦氏全程照顧著,引領(lǐng)著寶玉入了自己的臥房催其睡眠,寶玉在秦氏臥房中,看見墻上掛著一幅唐伯虎的畫作“海棠春睡圖”。盡管后人認(rèn)為此畫亦真亦假,我們則暫且勿論。 可見,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再三提及唐伯虎,不啻非常熟悉唐伯虎的書畫作品,且以唐伯虎為崇拜偶像。其創(chuàng)作《紅樓夢》時的文學(xué)靈感,或許好多亦源自于唐伯虎的人生經(jīng)歷和平生軼事。 眾所周知,“黛玉葬花”之故事情節(jié),是《紅樓夢》里一段唯美的動人佳話,亦是《紅樓夢》的經(jīng)典精彩名篇之一。讀者見此故事,從閱讀心理上頓感格外地奇特絕妙,自然會引發(fā)出“都云作者癡”的深切感概和驚嘆。 我們看到,寶玉和黛玉共讀《西廂》,其情其景極其富有詩情畫意。寶玉讀此《西廂》時,就坐在沁芳橋畔桃樹底下一塊大石上,正見“落紅成陣”,風(fēng)忽吹過,桃花兒落下許許多多,以致滿身滿書滿地皆是;由此可想而知,嫩綠的樹枝兒、粉紅的花朵兒、會心微笑的美人兒,再襯以貴族子弟身著飄亮服裝……,自然構(gòu)成了一幅無比絢麗極富詩意的美麗畫面,充分烘托出“雙玉讀書”之真情美景。 作者在第23回中描寫到,寶玉欲將身上的花瓣兒抖落下來,又“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nèi)”。 同時,“卻是林黛玉來了,肩上擔(dān)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內(nèi)拿著花帚”。黛玉對寶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這里的水干凈,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臟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他掃了,裝在絹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干凈”。 繼至第27回,寶玉“因低頭看見許多風(fēng)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錦重重地落了一地”,“便把那花兜了起來,登山渡水,過樹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處來。將已到了花冢,猶未轉(zhuǎn)過山坡,只聽山坡那邊有嗚咽聲,一行數(shù)落著,哭得好不傷感”。 寶玉停下腳步,聽到黛玉凄凄切切哭訴出:“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此情景延至第28回,“次后聽到 ‘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等句,不覺慟倒在山坡下,懷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由此也暗寓了賈寶玉人生的最終結(jié)局亦是如此情狀。 此刻已沉浸在無比傷感中的林黛玉,“忽聽山坡上也有悲聲,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癡病,難道還有一個癡子不成 ’ ?想著,抬頭一看,見是寶玉”。 對于林黛玉所作的歌行體長詩《葬花吟》,歷來許多論者慣常以唐初詩人劉希夷的《代悲白頭翁》一詩與之并列相比,正因?yàn)椤洞最^翁》詩中有“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之名句,總之認(rèn)為《葬花吟》完全借鑒了《代悲白頭翁》。 我們認(rèn)為,若是說《葬花吟》借鑒了《代悲白頭翁》某種意境,則未嘗不可。大可不必說《葬花吟》全都借鑒了《代悲白頭翁》,而被局限于劉希夷一首詩里,否則就令人疑似有點(diǎn)武斷之嫌了。 我們就以《葬花吟》和《代悲白頭翁》的主題思想看:《葬花吟》是以“葬”為主旨,其情蘊(yùn)核心是“葬”,在“悲”的前提下完結(jié)于“葬”。抒情主體之情感經(jīng)歷憐春、惜春、悲春、最后終結(jié)于“葬花”的一系列完整過程。要比一般的“傷春悲秋”之類詩詞更具有豐富內(nèi)涵,其藝術(shù)感染力更加強(qiáng)烈。全詩回蕩著人生無常、孤苦無依、落花飄零、終歸大地的悲痛哀聲。 《代悲白頭翁》的情感中心則是“悲”,“悲”的是物是人非、容顏易變、青春難駐、人易老去,全詩散發(fā)出對青春年華的些許惆悵和不安。 從敘述的角度看:《葬花吟》以當(dāng)事人之言抒情,詩中“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霸概{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盃柦袼廊z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其中的“奴”和“儂”,是典型的吳語方言,指的是第一人稱“我”,即詩人自己,且在淚流不止自言自語吟唱出悲歌。 《代悲白頭翁》則立于旁觀者的角度,以第三人稱口吻抒情,詩中“寄言全盛紅顏?zhàn)?,?yīng)憐半死白頭翁”。所謂“寄言”之對象并非自己而是他人,即站在旁人的角度,規(guī)勸那位紅顏女子“洛陽女兒”,更何況還是“代悲”呢! 在表達(dá)形式上:《葬花吟》完全是用“自喻”方式,將“落花”乃至“葬花”與自己命運(yùn)系結(jié)在一起?!盃柦袼廊z收葬”中的“爾”是第二人稱“你”,把“落花”擬作人由我來埋葬你,“未卜儂身何日喪”吐露出不知將來自己的命運(yùn)結(jié)局如何?后事有誰能理? 在林黛玉的心中,“落花”和自身是同樣的生命體,“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是明顯地暗喻自己;“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則是再明顯不過的自喻之意了。 《代悲白頭翁》中的“落花”用“興”之寫法,以“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起興,引起洛陽女兒見到桃李花惜顏嘆息,此處并未以“落花”連系詩人自己,僅引發(fā)出一種歲月催人老的感嘆罷了。其“花開花落”不過是被當(dāng)作一種參照物,即可以與人作對比的自然現(xiàn)象,也沒有直言自身就是那“落花”。 《葬花吟》全詩共二十六聯(lián)五十二句,間或少有雜言,為不完全規(guī)整七言歌行體;而《代悲白頭翁》全詩共十三聯(lián)二十六句,為完全齊整七言歌行體。若說是《葬花吟》全都借鑒了《代悲白頭翁》,充其量才夠達(dá)到《葬花吟》的半首詩而已。 實(shí)際審視《葬花吟》全詩,是一首融合多種元素成分的歌行體長詩,詩中含有不同時期多位文人詩者的傷春惜花之情結(jié),綜合匯聚了憐春、惜春、惱春、尋春、悲春、送春葬花的一連串心理遞進(jìn)發(fā)展過程。 特別是明代著名文人唐寅的“葬花”行為和“惜花” “落花”系列詩歌,大大影響和感化了《葬花吟》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或許還有明代蘇州杰出文人馮夢龍的文學(xué)作品之一,《醒世恒言》中“灌園叟晚逢仙女”之“秋公葬花”故事情節(jié),亦為曹雪芹創(chuàng)作描寫“葬花”情節(jié)及作詩《葬花吟》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文學(xué)靈感。 再有曹雪芹祖父曹寅《楝亭詩鈔》中有兩首題畫詩,也涉及到“葬花”?!额}柳村墨杏花圖》:“省識女郎全疋袖,百年孤冢葬桃花”?!额}王髯月下杏花圖》:“前日故巢來燕子,同時春雨葬梅花”。 曹雪芹作為飽學(xué)之大師,對于來自不同方面的“葬花”情結(jié)和信息,都有可能成為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源泉和靈感,他決不會無動于衷,一定會耿耿于胸懷中的。 然而迄今為止,有據(jù)可查可證的最早“葬花人”,確實(shí)非明代蘇州大才子唐寅莫屬,史料表明,“葬花”行為是他的一大創(chuàng)舉。以致后來趨之效仿者不乏其人,其小心拾花、盛以錦囊絹袋、修理花冢、葬埋落花、作詩悼花;這種平常人難以理喻的奇特行為,對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來說,堪稱是難得極好的的創(chuàng)作素材,無疑可成為天才小說家曹雪芹描繪“葬花”情節(jié)的標(biāo)志性藍(lán)圖和第一手資料。 在《六如居士外集》(卷二)中記載:“唐子畏居桃花庵。軒前庭半畝,多種牡丹花,開時邀文征仲、祝枝山賦詩浮白其下,彌朝浹夕,有時大叫痛哭。至花落,遣小伻一一細(xì)拾,盛以錦囊,葬于藥欄東畔,作落花詩送之”。 而曹雪芹在創(chuàng)作《紅樓夢》時,將唐伯虎的“惜花” “葬花”之行為分解結(jié)構(gòu)于第23回和第27回中,并細(xì)致刻畫描寫了寶黛“雙玉讀書”和“雙玉葬花,乃至發(fā)展到林黛玉作出《葬花吟》之長詩,最后導(dǎo)致“雙玉哭花”。 另外在第62回中,賈寶玉亦有將“夫妻蕙” “并蒂菱“(花),仔細(xì)埋葬于土坑中的故事情節(jié)。不少事例表明,賈寶玉也是虔誠十足的“葬花人”。 我們可以將《紅樓夢》中林黛玉所作的《葬花吟》、《桃花行》兩首詩,與唐寅所作的“惜花” “落花”系列詩歌中的一些詩句作出比較,以便體會其中的共同詩意心聲。 《葬花吟》:“桃李明年能再發(fā),明年閨中知有誰?…… 明年花發(fā)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 唐寅《花下酌酒歌》:“今日花開又一枝,明日來看知是誰?明年今日花開否?今年明年誰得知”? 《葬花吟》:“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唐寅《一年歌》:“一年三百六十日,春夏秋冬各九十。冬寒夏日最難當(dāng),寒則如刀熱如炙。春三秋九號溫和,天氣溫和風(fēng)雨多。一年細(xì)算良辰少,況又難逢美景何”! 《葬花吟》:“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fù)去”? 唐寅《落花詩》(十一):“綠楊影里蒼苔上,為惜殘紅手自拈”。 《葬花吟》:“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fēng)流”。 唐寅《落花詩》(十三):“紅顏春樹今非昨,青草空埋土一丘”。 由此可見,《葬花吟》與唐寅所作的“惜花” “落花”類詩,某些詩句之意是何其相似!但也有人認(rèn)為這些都是巧合。 下面我們再將林黛玉所作《桃花行》詩中部分詩句,與唐寅的“惜花” “落花”類詩歌作一對比。 《桃花行》:“桃花簾外東風(fēng)軟,桃花簾內(nèi)晨妝懶;簾外桃花簾內(nèi)人,人與桃花隔不遠(yuǎn)”。 唐寅《桃花庵歌》:“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桃花行》:“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 唐寅《花下酌酒歌》:“花前人是去年身,去年人比今年老”。 《桃花行》:“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碧”。 唐寅《桃花庵歌》:“世人笑我忒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 《桃花行》:“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 唐寅《桃花庵歌》:“若將富貴比貧賤,一在平地一在天”。 以上我們僅選取部分詩句,將《葬花吟》和《桃花行》與唐寅的“惜花” “落花”類詩歌加以對比,若再深入探究比較其它,則可能會尋覓到更多的相似意思之詩句。僅上述對照部分詩句,足可說明并非簡單的“巧合”而已。難道說,如此多的“巧合”全都會集中在曹雪芹創(chuàng)作完成的《紅樓夢》一本書中嗎? 已故紅學(xué)大家俞平伯老前輩,其專業(yè)特長原是古典詩詞理論研究,卻陰差陽錯走上了坎坷不平的紅學(xué)研究之路。他早在上世紀(jì)二十年代初,就發(fā)現(xiàn)唐寅的一些詩歌與《紅樓夢》中林黛玉所作的詩歌具有很多地相似性,并說:“這雖沒有十分的形貌相同,但豐神已逼肖了”。且進(jìn)一步認(rèn)為:“《紅樓夢》雖是部奇書,卻也不是劈空而來的奇書。他底有所因,有所本,并不足以損他底聲價,反可以形成真的偉大。古語所謂:‘河海不擇細(xì)流故能成其大’,正足以移作《紅樓夢》底贊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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