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8-02 在讀張愛玲全集散文卷的時候,總覺得有些話想說,但讀完了卻想不起要說什么。猶豫半天還是決定胡亂寫一點。 我對張愛玲知之甚少,小時候讀過她的短篇小說集《紅玫瑰與白玫瑰》,如今只記得《心經(jīng)》這一篇。最近忽然特別想讀她,于是就從散文入手。我總認(rèn)為對于一個自己不熟悉的作家,最好先從散文雜文入手,之后再讀短篇小說,然后是長篇小說,最后是日記(如果有的話)。 雖然生于1921年,但張愛玲的散文卻沒有給我太多的年代感和陌生感,她身上的“民國病”、“現(xiàn)代病”不太重,這或許跟她居住在當(dāng)年的國際大都市“上?!庇泻艽箨P(guān)系。我很喜歡她的那篇《公寓生活記趣》,將現(xiàn)代人,小市民的生活描寫的活靈活現(xiàn)。最重要的是,她并不反對這種現(xiàn)代生活,也不一味地懷舊。如她寫公寓生活的優(yōu)點: “恐怕只有女人能夠充份了解公寓生活的特殊優(yōu)點:傭人問題不那么嚴(yán)重。生活程度這么高,即使雇得起人,也得準(zhǔn)備著受氣。在公寓里“居家過日子”是比較簡單的事。找個清潔公司每隔兩星期來大掃除一下,也就用不著打雜的了。沒有傭人,也是人生一快。拋開一切平等的原則不講,吃飯的時候如果有個還沒吃過飯的人立在一邊眼睜睜望著,等著為你添飯,雖不至于使人食不下咽,多少有些討厭。許多身邊雜事自有它們的愉快性質(zhì)??床坏教飯@里的茄子,到菜場上去看看也好——那么復(fù)雜的,油潤的紫色;新綠的豌豆,熟艷的辣椒,金黃的面筋,像太陽里的肥皂泡。把菠菜洗過了,倒在油鍋里,每每有一兩片碎葉子粘在蔑簍底上,抖也抖不下來;迎著亮,翠生生的枝葉在竹片編成的方格子上招展著,使人聯(lián)想到籬上的扁豆花。其實又何必“聯(lián)想”呢?篾簍子的本身的美不就夠了么?我這并不是效忠于國社黨,勸誘女人回到廚房里去。不勸便罷,若是勸,一樣的得勸男人到廚房里去走一遭。當(dāng)然,家里有廚子而主人不時的下廚房,是會引起廚子最強(qiáng)烈的反感的。這些地方我們得寸步留心,不能太不識眉眼高低。 …… 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厭倦了大都會的人們往往記掛著和平幽靜的鄉(xiāng)村,心心念念盼望著有一天能夠告老歸田,養(yǎng)蜂種菜,享點清福,殊不知在鄉(xiāng)下多買半斤臘肉便要引起許多閒言閒語,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層你就是站在窗前換衣服也不妨事! ” 和平幽靜的鄉(xiāng)村只存在于現(xiàn)代都市人的懷舊和想象中,而那公寓里——我們每一天的日常生活的地方,有時候就是最合理想的桃源之鄉(xiāng)。 張愛玲說她的寫作源自生活,此話不假。她用她的聰慧、敏銳的觀察力和嫻熟的語言技巧將她周身的生活切成一片一片。若說好的短篇小說是生活的橫切面,張愛玲的散文亦然。大概正因為如此,張愛玲很看不慣她同時代的“職業(yè)文人”。在《論寫作》中,她就揶揄了一把他們:“職業(yè)文人病在「自我表現(xiàn)」表現(xiàn)得過度,以致于無病呻吟,普通人則表現(xiàn)得不夠,悶得 慌。年紀(jì)輕的時候,倒是敢說話,可是沒有人理睬他。到了中年,在社會上有了地位,說出 話來相當(dāng)份量,誰都樂意聽他的,可是正在努力的學(xué)做人,一味的唯唯否否,出言吐語,切 忌生冷,總揀那爛熟的,人云亦云。等到年紀(jì)大了,退休之后,比較不負(fù)責(zé)任,可以言論自 由了,不幸老年人總是嘮叨的居多,聽得人不耐煩,任是入情入理的話,也當(dāng)做耳邊風(fēng)。這 是人生一大悲劇。真是缺乏聽眾的人,可以去教書,在講堂上海闊天空,由你發(fā)揮,誰打呵 欠,扣誰的分?jǐn)?shù)——再痛快也沒有了。不得已而求其次,惟有請人吃飯,那人家就不能不委 屈一點,聽你大展鴻論,推斷世界大戰(zhàn)何時結(jié)束,或是追敘你當(dāng)年可歌可泣的初戀。 ” 然而這并不是“文人相輕”。若看到那互相輕蔑的文人們,張愛玲恐怕也要在心里冷笑了。張愛玲不是清高的,正相反,她是世俗的。她關(guān)心時事,但不見得愛談。同樣是在《論寫作》中,她諷刺那些“愛開方子”的文人們道:“說人家所要說的,是代群眾訴冤出氣,弄得好,不難一唱百和??墒且话爿浾搶τ谧笠砦膶W(xué)有一點常表不滿,那就是「診脈不開方」。逼急了,開個方子,不外乎階級斗爭的大屠 殺?,F(xiàn)在的知識分子之談意識形態(tài),正如某一時期的士大夫談禪一般,不一定懂,可是人人 會說,說得多而且精彩。女人很少有犯這毛病的,這可以說是「男人病」的一種,我在這裡不打算多說了。 ”最后一句真是點睛之筆。 但這也并不是說張愛玲沒有正義感和公德心。在《打人》那篇文章中,張愛玲上街看到警察欺辱一個窮人,她說自己平時不愛圍觀,但看到這樣惡劣的事情,還是惡狠狠地瞪了那警察一眼,最后她說:“大約因為我的思想沒受過訓(xùn)練之故,這時候我并不想起階級革命,一氣之下,只想去做官,或是做主席夫人,可以走上前給那警察兩個耳刮子?!焙伲∵@真是個“大俗人”的想法,可愛又可笑。 張愛玲的“俗”是迎合她的讀者的。在《論寫作》中她繼續(xù)說:“要低級趣味,非得從裡面打出來。我們不必把人我之間劃上這麼清楚的界限。我們自己也喜歡看張恨水的小說,也喜歡聽明皇的秘史。將自己歸入讀者群中去,自然知道他們所要的是什麼。要什麼,就給他們什麼,此外再多給他們一點別的——作者有什麼可給的,就拿出來,用不著扭捏地說:「恐怕這不是一般人所能接受的吧?」那不過是推諉。作者可以盡量給他所能給的。讀者盡量拿他所能拿的。” 這么看來,張愛玲可算是非常成功的“暢銷作家”了?!皶充N作家”是個中性詞,當(dāng)工業(yè)發(fā)展使得書籍出版變得普及,讀小說成為人們的消遣,寫小說又未嘗不可以看做是個娛樂大眾的職業(yè)。若小說賣得好,那作家就變成了“大明星”。而有很大一部分文學(xué)作品,不過是“暢銷作家”們多給了讀者一點別的,再經(jīng)過時間的洗禮所流傳下來,被一代又一代人讀了又讀。張愛玲本人大概也不愿意把自己與那些陳舊腐朽的“文人”們一起被供為經(jīng)典吧。 張愛玲愛吃愛穿,有著一切21世紀(jì)小資女性們共同的愛好。她又是虛榮的,但她敢于坦誠自己的虛榮。在《「傳奇」再版自序》中張愛玲說:“以前我一直這樣想著:等我的書出版了,我要走到每一個報攤上去看看,我要我最喜歡的藍(lán)綠的封面給報攤子上開一扇夜藍(lán)的小窗戶,人們可以在視窗看月亮,看熱鬧。我要問報販,裝出不相干的樣子:『銷路還好嗎?——太貴了,這麼貴,真還有人買嗎?』呵,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最初在??系莾善恼?,也是發(fā)了瘋似地高興著,自己讀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見到。就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那麼容易興奮了。所以更加要催:快,快,遲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出名要趁早!”這話后來居然成了張愛玲最著名的一句話!真是俗氣啊!但張愛玲卻愛自己的俗氣。在《必也正名乎》中,張愛玲說不愛自己的名字,嫌太俗。但最后她卻說:“中國的一切都是太好聽,太順口了。固然,不中聽,不中看,不一定就中用;可是世上有用的人往往是俗人。我愿意保留我的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為一種警告,設(shè)法除去一般知書識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積習(xí),從柴米油鹽、肥皂、水與太陽之中去找尋實際的人生。 ” “從柴米油鹽、肥皂、水與太陽之中去找尋實際的人生。” 是張愛玲的文章,也是她的為人。 張愛玲《張愛玲典藏全集--散文卷一:1939~1947年作品》《張愛玲典藏全集--散文卷二:1939~1947年作品》《張愛玲典藏全集--對照記:1952年以后作品》《張愛玲典藏全集--散文卷四:1952年以后作品》 哈爾濱出版社 2003 著作權(quán)歸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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