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航滿 止庵今年出版了小說集《喜劇作家》,結集了他多年前所作的小說。藏書家謝其章曾對止庵的這個事情有過評價,大意是有沒有小說,對于一位作家的意義是大不一樣的。這本小說集所收錄的小說,其實多是止庵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所作,且以筆名“方晴”發(fā)表,但影響寥寥。止庵之后以讀書隨筆出名,出版過詩集《如逝如歌》、傳記《周作人傳》、學術專著《神拳考》、讀書回憶錄《插花地冊子》、書信集《遠書》,還有長篇散文《惜別》和藝術評論集《畫廊故事》等。以上這些著作,涉及了寫作的方方面面,也可見他的關注領域和興趣愛好。他懷念母親的長篇散文《惜別》,買來即讀,讀完頗有一種悵然之感,那種隱忍、沉靜而又悲傷的氣息,令人難以忘懷。 止庵早年大約和普通的文學愛好者一樣,專注于小說和詩,但在對詩歌和小說作初步嘗試之后,很快就放棄了,轉而專攻隨筆寫作,其實就是寫一些讀書的心得和體會。此類著作,目前已結集多冊,諸如《如面談》《旦暮貼》《比竹小品》《向隅編》《相忘書》《六丑筆記》等等。不過,止庵之所以能夠在讀書隨筆的寫作上獨樹一幟,乃是他對于閱讀的對象十分挑剔,而且一旦選好了目標,則是要將其“涸澤而漁”,最終才會寫成一篇短文。數(shù)年前,我曾去拜訪過他,談起讀書一事,他說現(xiàn)代中國作家的著作,基本全部讀過了,當代作家則只讀到王朔為止。而如果研讀一位作家,則要盡量回到歷史的現(xiàn)場去認識。諸如周作人,他的某篇文章發(fā)表在哪份報紙的副刊或哪家刊物,都是要親自找來看看,其刊于同版的作家有何人,文章刊發(fā)在什么位置,也都是大有意味的。中國現(xiàn)代以來的作家,他所欣賞的,不過魯迅、周作人、張愛玲、廢名、楊絳、谷林等寥寥幾位,其中他對周作人所下的功夫尤大。 止庵還有一個讀書之法,便是通過編書和校訂原著來加深體會。對于魯迅,止庵和王世家合編有《魯迅著譯編年全集》;對于周作人,他主編和校訂有《周作人自編集》和《周作人譯文全集》;對于張愛玲,他有陸續(xù)編訂的《張愛玲全集》;對于廢名,有他編選的《廢名文集》;對于楊絳,有他為百花文藝社編選的《楊絳散文選》;對于谷林,則有編成的兩冊集外文合集《上水船甲集》和《上水船乙集》。正是以上的這番功夫,使他能練就一雙火眼金睛。以與我有關的一件事情為例。多年前我曾寫過一篇雜文《顧隨與周氏兄弟》,其中有一處史料判斷有誤,他在致一位朋友的信中曾談及此事,以為寫作者沒有讀過資料原文,故而才對相關事實造成了誤解。我作這篇文章,確實未曾親自查閱原著,只是請朋友幫我在圖書館查閱核實,故而造成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結果。想來正是有了這般的功夫,止庵的文章才能夠處處坐實,少有模棱兩可的斷語,因而他有不少文章其實都是扎實的考訂文字。 除了在讀書上的用功之外,止庵在文體追求上也是十分自覺的。記得我經(jīng)朋友介紹初次認識止庵時,我們便談到了黃裳,當時他正與后者打筆仗,也不便多談,后又說到董橋,他直接表達了不喜的態(tài)度。再談到孫犁,他更直言其文筆粗疏,并說有位喜歡孫犁的朋友曾多次寄他孫犁的著作,都被他置之于高閣。他的這種趣味,當時令我大為驚訝,于是便當場和他有所爭論。這個細節(jié),后來被謝其章先生寫進了他的《搜書后記》之中。不過,現(xiàn)在看來,止庵的文章取法周作人和廢名,近于癡迷,文章風格力求平淡自然,其看似平淡,實則章法謹嚴,看似自然,又在力求一種艱澀的滋味,仿佛咀嚼青橄欖一般。但我以為,文章風格與趣味不同,卻各有存在的必要,不必有所輕重,正如人之口味一樣。 我讀止庵的文章,還有一種感覺,便是他對世事有一種極清醒的悲觀,但又從來不直接表達自己的意見。我認為這并不是明哲保身,而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不屑。以上所談,都是對于其文章的粗淺印象。前不久,有位也寫作的朋友知道我認識止庵,想請我予以引介。說來我也不過止庵的一名讀者,因為讀寫也才有了些許的交往。我曾兩次登門拜訪,也與他有過一些通信,感覺他不樂意做的事情,一般態(tài)度鮮明,很少因為情面而破例。故而我想若要結識止庵,與其特意為之,不如隨緣更好。記得我初次拜訪他時,對其居所印象十分深刻。他的住所從客廳到臥室?guī)缀跞渴琼斕炝⒌氐臅?,珍藏的書籍都被一冊冊認認真真地擺放在書架上,整個居室非常整潔,除了書架之外,少有他物,身處其室,甚至會有一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感受。后來我才知道,他有潔癖,這或許與他曾經(jīng)學醫(yī)并當過牙醫(yī)有關。據(jù)說他去書店買書,都是要經(jīng)過反復地挑選,略有瑕疵都是行不通的,有的書,他甚至要買上兩套,一套供閱讀,另一套則是作為收藏來用的。 我印象中的止庵,還有一個特點,便是為人并不世故,有時會讓人感到有些不解人意,但仔細想想,又覺得也是一種可愛。這種不解人意,他自己認為是一種不影響別人的“毛病”,而在他人看來則多少是一種名士氣。但以我看來,作為一個身處體制外的讀書人,他不必承擔太多的社會義務,能夠安靜地讀書便是很滿足的事情。我曾在出版第一冊文集時,想請他作一短序,他讀了書稿,來信說其中許多內(nèi)容自己并無涉獵,不能隨意發(fā)言,而其中收有一篇我寫周作人的文章《風雨中的八道灣》,他不但給予了很細致的校訂,而且受我的這篇文章的啟發(fā),寫了一篇關于周作人的書房苦雨齋的文章,后來收在了他的文集《比竹小品》之中。他的這種性情,在我則還記得有一件事情。我編選花城出版社的隨筆年選,選用了他在《惜別》中的一個章節(jié)《母親與讀書》,后來我們在一個座談會上相見,他說我選的那個章節(jié)其實并不好,但當時我卻忘了問問他,這本書中,他最滿意的又究竟是那一個章節(jié)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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