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中國老農(nóng)民
標題算是先賣個關子,暫存而不敘。 我前面幾個京劇帖子,都提到譚鑫培,稱其為一代大宗師。其實,這么說還不足以讓人體會到這譚鑫培到底有多牛,在京劇界與京劇史上位置到底有多顯赫,在當時的社會中到底有多大魅力與影響力。所以,得單開一帖,好好扯扯這位京劇泰山北斗。 咱還是以最形象的方式來開扯。 京劇界與戲迷,對成名藝人一般用“老板”二字來尊稱。如同商界一樣,老板也有大小高下之分,超級牛的該是“大老板”。在京劇界到目前為止的全部歷史上,只有兩個人是被用“大老板”來尊稱的:一個是程長庚,京劇的開山鼻祖,也是譚鑫培的師傅,另一個就是譚鑫培。所以,京劇界提起“大老板”只能會在說這兩位:程大老板、譚大老板。其他人,哪怕是梅蘭芳先生,也都只能是“老板”。誰要敢對梅先生用“大老板”來稱呼,就是梅先生的最鐵桿粉絲也不會同意與認可,梅先生本人更是不敢領受。 這么說還是僅在京劇界與戲迷圈中講,再擴大范圍,看他當時在社會不同層面的魅力與影響力。 那時,中國還沒有現(xiàn)代意義上的歌曲這東西,戲曲與曲藝就是民眾中的“流行歌曲”。京劇有一出戲叫《賣馬》,講的是隋唐好漢秦瓊落難遭困,難身無分文被羈在“賓館”,最后不得不賣掉坐騎以付飯錢住宿費的故事。譚把秦瓊虎落平陽被犬欺的蒼涼無奈而又不忿難甘,演繹的淋漓盡致入木三分,其中的“主打”唱段:“店主東帶過了黃膘馬,不由得秦叔寶兩淚如麻......”當時膾炙人口,京城滿街傳唱??梢哉f上至花甲老者,下及黃口小兒,富至萬金之家,貧到引車賣漿,京城無人不譚腔。從社會普及面來講,那是后世的流行歌曲難以企及的。 而在文化人階層,同樣對譚推崇有加。一般文人就不提了,大名鼎鼎的梁啟超先生1915年題詩頌譚:四海一人譚鑫培,聲名卅紀轟如雷。如今老矣偶玩世,尚有俊響吹梁埃。菰雨蘆風晚來急,五湖深處寄煙笠。何限人間買絲人?枉向場中費歌泣。 至于在權力高層,就更邪性了。清室愛戲,乾隆與慈禧為最。京劇之所以能從眾多劇種中脫穎而出成為國劇,首先要歸乾隆爺之功,其次就要算老佛爺功勛卓著了。 乾隆八十壽時,召天下各劇種晉京祝壽,其中一個劇種是安徽的徽劇,乾隆看后尤愛,口傳最高指示曰:“徽劇好”(多么熟悉的聲音,嘿嘿),于是徽劇在京城站住了腳扎下了根,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徽班進京”。其后,徽劇與來自湖北的漢劇相結(jié)合,再吸收昆曲、梆子等北方劇種的特點,形成了京劇。到慈禧時,徽漢合流而形成京劇的過程已基本完成,乾隆爺種樹老佛爺?shù)檬a,享受的就是京戲了。而在諸多當時的京劇名家中,慈禧最迷的就是譚,經(jīng)常喚入宮中為其演出,每演必有厚賜。也正因其癡迷、推崇譚,客觀為譚腔大行其道進而影響到整個京劇發(fā)展,起到推波助瀾作用。 所謂上有所好,下必附焉。因皇室率先垂范,使得有清一代,王公大臣大小官吏,基本都嗜戲,此點尤以清未為最甚。“甚”到什么程度?“甚”到連國家法度都不要。 譚鑫培有一外號“譚貝勒”,一“戲子”怎能稱“貝勒”?豈不大逆不道犯了王法?這就有一些故事了。 譚那時聲名顯赫,兼又得慈禧喜愛,因此,就是王公大臣也得給他面子。而他,對清室王公官吏們的奢侈靡費也頗看不慣,常有言語與行為來表示自己的不滿,對方也不愿甚至不敢奈何與他。比如有一次,在滿清大臣中以嗜戲如命而著稱的那桐(內(nèi)閣大學士軍機大臣戶部尚書,與慈禧同為葉赫那拉一脈)問他:怎么你見了賞銀就沒樂過呢?譚回敬道:國家如此積弱,都是你等私欲無涯如洞穴難填?,F(xiàn)在國家危亡之際,我雖然是一個唱戲的,但伶之聲士之文,其為不平之鳴也。 另有一次,還是這個戲迷那桐,想請他唱出戲,他說中堂要鑫培演戲,須中堂向我請安。那桐為求一戲,還真就屈膝請安了。此事一時傳為話柄,因按清制,大臣只對貝勒、郡王、親王才行請安禮。嘿嘿,譚大老板這種笑傲公侯的派,大概只有貴妃斟酒力士脫靴的醉太白可相擬吧。 大體因為諸如此類的事多了,“譚貝勒”之稱也就不脛而走了。 扯了這么多,下面該正經(jīng)說兩句以解疑了:這譚鑫培到底在藝術上有多大能為,方能到如此了得的份上? 1790年乾隆八十壽徽班進京后,與其它劇種一樣,還只算是個地方戲,要說有不同,也只是其號召力要更大一些罷了。在北京演了幾十年后,這個劇種出了一位天才人物---京劇的第一位大老板,程長庚程大老板。 程長庚生于1812年(清嘉慶17年),卒于1882年(光緒8年),終年七十歲,是位“文武昆亂不擋”的天才演員。 何謂“文武昆亂不擋”?就是文戲(唱、念為主)武戲(武打與難度極高的形體表演為主)都能演好,而且不只會唱一個劇種,除了本身的徽劇外,對漢調(diào)、昆曲、亂彈(有狹義與廣義之分,狹義是一北方劇種名,現(xiàn)已很少見到,我本人只八十年代在電視中見過一回;廣義則泛指北方的梆子。此處指廣義)都會唱。經(jīng)過他長時間的演繹融合,終于做到徽、漢共冶一爐,始成京劇的基本模樣。因此,他成為京劇的開山鼻祖,被第一個尊稱為“大老板”。 譚鑫培生于1847,他老爸叫譚志道,是程長庚的“同行”,以演老旦(老年婦女)為主兼演老生,因嗓音嘹亮而有“叫天”之稱。譚鑫培自幼入梨園行,嗓音極佳,也就循其父名而被人稱作 “小叫天”。 譚幼年學戲以文戲老生為主兼學武生,但在少年變聲期時,一時沒變好,無法唱文戲了,便改專攻武生戲。20歲后,嗓音漸漸好轉(zhuǎn),又經(jīng)其父引介,加入程長庚主持的戲班三慶班,從此歸于程大老板門之下。 程長庚對譚鑫培非常器重,傾心傳授。而譚此時嗓音已恢復,在大師教導指點下自是越唱越好。但奇怪的是程長庚很少讓他演老生文戲,仍讓他以純粹武生戲和文武兼顧戲主為,文戲呢?多是由程自己唱。程甚至有“我若不死,你就不能唱文戲”之類說法。 這是為什么呢? 程長庚生前多次對人說:吾身后此子(指譚)必享盛名。這樣看來,程是否是嫉賢妒能怕他超過自己而有意打壓呢?非也!程若真是如此心胸,也就不會成為創(chuàng)出國劇的一代大宗師了。程之所以“壓制”譚,按今天的說法,是因為程有一份強烈的“社會責任心”。 中國戲曲一般是來自鄉(xiāng)野,其特點多是高喉大嗓樸實直爽,與其說是唱不如稱其為吼---賈平凹書名:吼秦腔。這也難怪,鄉(xiāng)村露野搭臺演唱,在無電聲可憑而全靠肉嗓的時代,你不吼,觀者是聽不清的;而聽者觀者又以樸實的鄉(xiāng)民為主,你要唱得曲折婉轉(zhuǎn)拐彎抹角,那也就難以引起他們的情感共鳴了。而戲曲進城后,演出環(huán)境變了,聽戲的人的階層也變了。吼這一途就不行了,聲腔必然會趨于婉約柔和講求韻味。但在程長庚時期,初成的京劇仍保留著一定鄉(xiāng)土本色,唱腔講究實大聲宏高亢激越,行腔樸實爽利平來直去。 但譚鑫培卻有異他人,很早就表現(xiàn)出與這種傳統(tǒng)的背離,他的唱一直在往甘柔宛轉(zhuǎn)一路演化。實事求是說,這應是代表著京劇由鄉(xiāng)土轉(zhuǎn)向城市的方向的。程長庚自然不會不明白這點,但“社會責任心”使他排斥這個方向,壓制向這個方化的轉(zhuǎn)化----因為在他看來,這樣京劇就變成了靡靡之音,是亡國之兆!。 現(xiàn)在可以揭開標題賣的關子了:程長庚生前親口對譚鑫培說:“我死后,子必獨步,然子為亡國之音也。” 1882年,程長庚故后,譚鑫培再無人可約束,沿著自己的方向不斷對京劇聲腔與整體表演藝術發(fā)展創(chuàng)新,改變了過去的直腔平調(diào),增加了花腔、七腔,創(chuàng)造了閃板、耍板等技巧,增強了老生唱腔的華麗迂曲,使京劇聲腔變得細致而更有韻味,終至讓京劇到了“無腔不譚”的地步。請注意:直到民國前,京劇都是以老生這個行當為中心的,其他的旦行、凈行(花臉)等,都是圍繞著生行的,因此,譚鑫培對老生唱腔的改造創(chuàng)新,也就帶動了整個京劇聲腔藝術的改造與創(chuàng)新。 這樣,京劇在程長庚手里創(chuàng)出基本模樣,而在譚鑫培手里,京劇,尤其是其聲腔藝術方面,則發(fā)展完善成熟,盡脫原始本色而最終確立起在中國戲曲中的國劇地位。因此,譚鑫培才被尊稱為第二個“大老板”與第一個“伶界大王”(京劇史上有“伶界大王”之稱的也只兩位:譚鑫培、梅蘭芳),才有了這樣的地位與影響力。 然而,后世人也看到了程長庚那“亡國之音”的一語成讖。八國聯(lián)軍打入北京那年,時有文人狄楚青以詩諷時:“太平歌舞尋常事,幾處風飐幾色旗。國自興亡誰管得,滿城爭說叫天兒。”而清亡時更有人憤言:大清國就是讓京戲給唱亡的! 其實,說起來程大老板還是看得不夠遠。譚鑫培后,京劇聲腔,尤其是老生唱腔,完完全全在他這路的基礎上繼續(xù)演化,變得更加華彩婉致韻味甘醇,更加靡靡更加“亡國”。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京劇達到頂峰,民國也就被這“亡國之音”唱得玩完了。追根溯源,這也該記到譚鑫培頭上。 呵呵,以上純屬笑談。其實人有兩片嘴,怎么說都能說。反過來,也可說譚大老板居功至偉,唱出了兩個“新中國”---中華民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這樣,他那就不是什么亡國之音,而是興國之音了。 嘿嘿。 說了這么多譚大老板的顯赫輝煌,但卻不能改變一個事實:那時藝人再受權貴癡迷,下九流的地位還是逃不脫的。權貴們即使對你的犯顏不計較,其實也還是出于“玩”心---對心愛玩物的“寵玩”之心。而一旦你真的犯了他們的顏,那你也就難得好下場了。 在清時,雖然慈禧對譚恩寵有加,但也有讓譚有口說不出的難處。 譚鑫培本是文武全才,文戲不用再說了,武戲方面也是一代大武生。這可不是吹捧,而是事實。前面曾說過,譚在變聲期轉(zhuǎn)向?qū)9ノ渖髞黹L期以武戲為主。他的武戲到底有多好?可以兩個形象的例子說明。 譚在進入程長庚主持的戲班前,曾有一度因生活困頓,不得不為大戶人家當看家護院的武師。這從另一方面說明他的武功很好,不是僅有戲臺上的花拳繡腿之功,而是有真功夫的。這點很重要,有一定真功夫的演員,才能有基礎把武戲真正演好。 清光緒年間,著名畫師沈容圃將同治、光緒年間的十三位最著名最頂尖京、昆藝人彩繪于一圖,史稱“同光十三絕”。這十三人是當時生、旦、凈、丑各行當?shù)拇砣宋?,譚鑫培名列其上,是武生行的代表。 因此,譚鑫培一直是以文、武雙絕而馳名于京劇舞臺的。但自從做了“內(nèi)廷供奉”,也就是成為慈禧經(jīng)常招入宮中表演的藝人后,便不得不舍棄掉純武生戲而專演以文為主的戲了。從此,世上便無“譚武生”。 這又是為什么呢? 原來,慈禧聽戲是不體恤藝人的,聽來了勁那是聽完一出又一出,聽了文的看武的,沒完沒了。這家伙要是文武齊上,再連軸轉(zhuǎn),那就是鐵人也受不了。所以,譚鑫培在進宮唱戲時,只報自己唱的文戲,不報武戲??蓡栴}就來了,你不能告老佛爺你不能唱武戲,但出了宮在外面演出時又能唱了吧?那豈不犯了欺君大罪?因此,自慈禧聽譚鑫培戲后,譚就不能再演武生戲了。呵呵,不過這倒也好。譚自己不能演,卻又不忍把一身本事白白丟掉,就把這身武生本領傳授給了一個年輕人---楊小樓。楊學習、繼承了他的東西,更博采其他名家眾長,終成京劇史上前超越前賢又后者難追的一代武生大宗師。到譚晚年時,竟形成文看譚武觀楊的并駕齊驅(qū)格局。 滿清亡民國興,民主自由人權了,譚的日子該自由該好過了吧?否,不僅沒好過,反到死于民國之手。 1917年,廣西軍閥陸榮廷進北京,北洋步軍統(tǒng)領袁德亮、警察總監(jiān)吳炳湘為招待陸榮廷,硬是逼著年事已高并臥病在床的譚鑫培為其演出。譚不答應,這幫孫子便以其因官司在押的一個孫兒的性命相要挾,并派大兵荷槍上門去“請”。無奈,譚強起臥病之身,為他們唱了出《洪羊洞》---此戲是描寫楊家將楊六郎病危至死的故事。譚鑫培演至悲憤處不禁老淚縱橫,一口鮮血噴出,染紅了髯口(掛在演員口上的道具長須)。 這場戲演完歸家后,譚一病不起。不多日,一代中國戲曲大宗師譚鑫培便憤病交加,郁恨而亡,年70歲。 自譚鑫培父親譚志道算起,歷經(jīng)譚鑫培、譚小培、譚富英、譚元壽、譚孝曾、譚正巖,譚門七代延續(xù)梨園香火不斷,為中國戲劇史上世家之最。且從譚小培始,后世子弟專攻老生以繼承譚鑫培藝術。其中,以其孫譚富英成就最大,在京劇后四大須生中排名第二,史稱 “新譚派”,以與其祖區(qū)別。譚富英之子譚元壽,因主演現(xiàn)代京劇《沙家浜》(飾男主人公郭建光)而馳名全國,現(xiàn)年已八旬仍不時出現(xiàn)在舞臺上。并且,現(xiàn)尚在人世的京劇老生演員中,無論長幼,以唱、念、做、打與會戲之多等綜合指標衡量,我個人以為無能出其右者。最近,譚元壽正出演為紀念中國電影百年而拍攝的故事片《定軍山》,飾演影片中的主人公,其曾祖譚鑫培。 《定軍山》本為京劇譚派名劇,講三國時黃忠大戰(zhàn)定軍山的故事。100年前,北京豐泰照像館老板任景泰,拍攝了譚鑫培出演的《定軍山》一劇片斷,這是中國人自己拍攝的第一部電影。 譚氏一門,七世梨園香煙不斷,歷經(jīng)近200年跨三世紀的中國社會變遷,貧富榮辱都曾經(jīng)曾見。其中譚鑫培的榮耀顯赫與被逼至死,對其后世子孫影響頗深,成一難解心結(jié)。前不久,央視朱軍問八旬老人譚元壽:您究竟覺得是過去好還是現(xiàn)在好?譚直言:現(xiàn)在好。過去你再紅,也是個戲子,是下九流,解放后翻身了,不再被人欺負被人瞧不起了。 譚先生所言是實,是只有他家門那種經(jīng)歷者才能有的肺腑之言。然遍觀中國古今,對于藝術家,實無一個朝代與時代能做到真正去尊重:不僅尊重其生命其人格,更尊重其藝術創(chuàng)造力與創(chuàng)造權。行文至此,使人不免要“擲鍵”長嘆! 最后,附一段譚富英演唱的《秦瓊賣馬》。有興趣者可欣賞一下這段幾分蒼涼幾分不忿又幾分無奈的百年前 “流行歌曲”(很好聽也很好懂,店小二的奚落之聲穿插在唱中,很有味道)。 唱詞: 店主東帶過了黃驃馬, 不由得秦叔寶兩淚如麻。 提起了此馬來頭大, 兵部堂黃大人相贈與咱。 遭不幸困至在天堂下, 為還你店飯錢, 無奈何只得來賣它。 擺一擺手兒你就牽去了罷, 但不知此馬落在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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