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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里，王熙鳳是金陵王家的小姐，嫁給賈璉后，又成了榮國府的璉二奶奶，但她識字不多，更不要提寫詩了。在那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很多女子像王熙鳳一樣，賈母也說，女孩子讀書，不過就是認兩個字，不是睜眼瞎子罷了。李紈作為珠大奶奶，雖然比王熙鳳讀的書多一些，但也只是學了《女四書》《列女傳》這些女德之書，探春起詩社，她也明確說過，我又不會作詩。這么看來，榮國府的兩位少奶奶，都不會作詩，但奇怪的是，在眾人蘆雪廣聯(lián)詩一回，曹公偏偏安排讓這兩個最不會作詩的人起頭，真是令人意想不到。更奇的是，王熙鳳和李紈的起頭，一點都不比寶黛釵等人的聯(lián)句差，甚至引領(lǐng)那一回眾人的聯(lián)句，非常出彩。王熙鳳說：我想下雪必刮北風，昨夜聽見了一夜的北風，我有了一句，就是“一夜北風緊”，可使得？眾人說：這句雖粗，不見底下的，這正是會作詩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與后人。王熙鳳沒什么多少知識儲備和文學素養(yǎng)，她只是看到大家要聯(lián)句，也想湊個熱鬧，但這個熱鬧可不是隨便湊的，開口就是說一句詩。鳳姐沒有天馬行空，而是從真實的生活經(jīng)驗出發(fā)，很快就說出了首句，這一句話，看上去是大白話，但又不全是大白話。因為“北風”也是歷來的文人雅士經(jīng)常吟詠的意象，這個意象交代了節(jié)令，即冬天。而在古詩中，也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規(guī)矩，即根據(jù)風向的不同，我們可以輕易地判斷出季節(jié)來。比如東風一定是春天，南風一定是夏天，西風一定是秋天，而北風則是冬天。南宋詩人陸游寫過一首《稽山雪》，其中有兩句：結(jié)茅分得野鹿場，一夜北風三尺雪。同時代的著名理學家魏了翁也寫過“誰知一夜北風惡，吹起家山萬斛愁?！?。王熙鳳的這句話，重點其實還不在“一夜北風”四字上，而在于一個“緊”字，它寫出了風速，這句話一出口，似乎隱隱能聽到北風在耳邊呼嘯，畫面感非常強。有過生活體驗的人，應該都能感受到鳳姐這句話的力量，而我每次讀到這句話，我首先想到的不是寶黛釵這些貴族公子小姐，而是身在最底層的鄉(xiāng)野村婦劉姥姥。大約，只有劉姥姥一家人才能切身體會到“一夜北風緊”是個什么滋味吧？尤其是那年衣食無著，連冬事都無力置辦的時候。其次我想到的，是記憶中小時候的冬天。在一個寒冷的冬天的傍晚，一家人正在生火做飯，這時候，忽然起了風，緊接著空中有雪花飄落。等到一家人要關(guān)門熄燈睡覺時，那風和雪還沒有任何停下來的意思，一家人躺在床上，只聽到北風刮的窗戶呼啦呼啦的響，繼而是哨子一般的風聲時隱時現(xiàn)……再次我又想到了《水滸傳》中“林教頭風雪山神廟”一回，原文一句話封神：那雪下得正緊。曹雪芹寫“一夜北風緊”，施耐庵寫“那雪下得正緊”，一個“緊”字，寫出了風雪之急迫。為什么雪會下得正緊？因為北風持續(xù)刮了一整夜。雪花本是輕盈之物，在才女謝道韞筆下是“未若柳絮因風起”，但在呼嘯的北風下，雪不再輕盈，而變成了急速墜落，不停地砸向人間的鹽粒。再看李紈的一句“開門雪尚飄”，這句接的太完美了！北風吹了一夜，雪也整整下了一夜，沒想到一大早起來開門看，雪還在下呢！這撲面而來的身臨其境的畫面感，簡直太強了！大約這也是很多人小時候的經(jīng)歷，前一晚關(guān)門睡覺的時候，雪才剛剛下，地皮還沒有變白。而等到我們早上醒來時，透過窗戶就看到了外面白茫茫的，急匆匆打開門一看，呵，琉璃世界白雪紅梅啊，滿世界銀裝素裹啊。這個畫面不只是我們熟悉，賈寶玉也熟悉啊。在眾人聯(lián)句之前，曹公先通過寶玉寫了那一夜的雪。因為前一天下雪，眾人商議著要在蘆雪廣開社聯(lián)句，賈寶玉擔心雪停了，所以一夜都沒睡好，天剛亮他就爬了起來。他透過窗子一看，外面光彩奪目，以為一定是雪停了天晴了，這樣就太沒意思了。但沒想到不這樣的，“（寶玉）一面忙起來揭起窗屜，從玻璃窗內(nèi)往外一看，原來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將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綿扯絮一般。”這多像我們小時候的經(jīng)歷啊，那時候一覺醒來，大雪就把整個村莊都刷成了白色，那時候的雪，是真正的鵝毛大雪。曹公用了一個“搓綿扯絮”，形容雪下得大，下得密，太形象了。所以，李紈的對句也不是憑空捏造更不是想象，而是白描，是事實，是對正發(fā)生在眼前的一種自然現(xiàn)象的總結(jié)。其實王熙鳳的“一夜北風緊”里已經(jīng)包含了雪，因為眾人在入睡前天就已經(jīng)下起了雪，她說一夜北風緊，就等于說“那雪下得正緊”，李紈的“開門雪尚飄”是緊承著鳳姐的話來的。雖然下了一夜的雪，但我早上起來開門一看，這雪竟然還沒停，可見雪之大。雪能下到“一尺多厚”，當然少不了“一夜北風”的“功勞”，因為風“緊”雪亦“緊”。王熙鳳和李紈起頭的兩句話，既概括了頭天晚上風雪一夜未停的事實，又交代了今天仍舊大雪紛飛的現(xiàn)狀，是典型的環(huán)境描寫。兩句話就為眾人蘆雪廣聯(lián)詩營造了一種意境，烘托出了聯(lián)句的氣氛，這也正是眾人想要的。兩人雖然都不怎么會作詩，但這兩句話，雖然有些粗，甚至是大白話，是生活常識，不及寶黛釵等人遣詞造句、引經(jīng)據(jù)典來的雅，但這兩句話卻是蘆雪廣聯(lián)句的總括，相當于給眾人打開了一道大門，開啟了一個新的世界。不得不說，雖然鳳紈兩妯娌不大會作詩，但她們會做人啊。 作者：夕四少，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chuàng)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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