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我們依次分析了賈母、薛姨媽和史湘云的牌,今天我們繼續(xù)來分析薛寶釵的牌。 先看第一張牌,鴛鴦?wù)f:左邊是長三。寶釵對:雙雙燕子語梁間。這個怎么理解呢? 在骨牌中,長三就是上下都是三點的牌,而且一般是斜著平行排列,很像兩只燕子,所以寶釵對出“雙雙燕子語梁間”,既形象又合韻,不愧是寶釵。 寶釵的這句也來自詩詞,北宋詩人劉季孫有一首詩《題饒州酒務(wù)廳屏》寫道:呢喃燕子語梁間,底事來驚夢里閑。說與旁人渾不解,杖藜攜酒看芝山。 同朝代狀元出身,后來做到了吏部尚書的忠臣彭汝礪,也有一首《答蜀公奉酬》的詩,其中有幾句寫道:細(xì)雨鳧雛浮水際,微風(fēng)燕子語梁間。竹冠筇杖籃輿好,認(rèn)得公從湖上還。 原文中,林黛玉的《葬花吟》里也提到: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因此,寶釵的“雙雙燕子”不只是跟骨牌里的長三形似,也是夫妻關(guān)系的一種象征。 再看第二張牌,鴛鴦?wù)f:右邊是三長。寶釵對:水荇牽風(fēng)翠帶長。這個又該如何理解呢?對比一下會發(fā)現(xiàn),寶釵的牌和湘云、薛姨媽的牌,鴛鴦宣讀的順序是一樣的,他們?nèi)硕际亲笥抑械男x順序。而且,他們?nèi)说呐泼妫笥叶际且粯拥呐?,薛姨媽的兩個長五,寶釵的是兩個長三,湘云的是兩個長幺,所不同的是他們中間的那張牌面。左邊的長三,寶釵形容為“雙雙燕子”,右邊還是長三,自然不能重復(fù),于是寶釵又找了一個“水荇牽風(fēng)”的意象,意思是水荇的莖葉隨風(fēng)擺動,拖著長長的翠帶,跟骨牌中的長三很像。寶釵的這句詩直接引用杜甫的詩《曲江對雨》中的一句,原詩前四句是:城上春云覆苑墻,江亭晚色靜年芳。林花著雨胭脂濕,水荇牽風(fēng)翠帶長。寶釵的左右兩張牌,細(xì)細(xì)品咂起來,也不簡單。第一句里的“雙雙燕子”是夫妻關(guān)系的象征,似乎暗示了她日后和寶玉結(jié)成金玉良姻的結(jié)局。這一點,又可以和黛玉的《葬花吟》里的“梁間燕子太無情”一句合看,即寶黛早已定情,但最終寶玉卻在家族安排下,舍棄黛玉娶了寶釵,所以黛玉說他無情,而寶釵與寶玉則成了“雙雙燕子”。但是他們的夫妻關(guān)系十分短暫,不久后寶玉就出家去了。因此,寶釵的那句“水荇牽風(fēng)翠帶長”,似乎是表達(dá)了丈夫出走后妻子對他的思念之情,又或者是對自己過著清冷孤寂的守寡生活的一種哀嘆。還記得寶釵寫的《憶菊》里的首聯(lián)兩句嗎?寫的是:悵望西風(fēng)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水蓼和蘆葦可都是生活在江邊水中的,跟這里的水荇的生活環(huán)境一樣。再看第三張牌,鴛鴦?wù)f:當(dāng)中三六九點在。寶釵對:三山半落青天外。這句該怎么理解?骨牌中的上三下六的牌面,是雜九。寶釵將上面的三點看作三山,下面的六點比作青天,所以如此說。而在骨牌中,天牌是兩個六點,一個六點屬于天牌的一半,所以寶釵說“半落”,可以說非常工整,每個字都有對應(yīng),而且這句詩也是有出處的。寶釵的這句話出自李白的詩《登金陵鳳凰臺》,原詩是: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倿楦≡颇鼙稳?,長安不見使人愁。李白的這首詩,基調(diào)并不是那種明快灑脫的,而是有些憂國傷時,懷古傷今的意味,給人一種“舉杯消愁愁更愁”的感覺。放到寶釵身上,則更像是承接第二句而來,雖然前三句都是寫景,從燕子到水荇再到山峰,但一切景語皆情語,樂景寫樂情,哀景寫哀情,一點不假。如果說前三句寶釵還有些遮掩,還有些猶抱琵琶半遮面,最后一句則是直抒胸臆了。不信?來看三張牌湊成一副兒后鴛鴦是怎么說的。鴛鴦?wù)f:湊成“鐵鎖練孤舟”。寶釵對:處處風(fēng)波處處愁。這句該怎么理解?我們先說牌面。寶釵的三張牌,左中右分別是三三、三六、三三,一共五個三,一個六。五個斜著排列的三像鐵鎖,而一個六則像一葉小舟,所以鴛鴦?wù)f“鐵鎖練孤舟”。寶釵的對句,是緊承著鴛鴦的話順下來的,既然是孤舟,那就難免會“處處風(fēng)波處處愁”啊。寶釵的這句話也是來自詩詞。明代畫家唐寅有一首詩《題畫廿四首》寫道:蘆葦蕭蕭野渚秋,滿蓑風(fēng)雨獨歸舟。莫嫌此地風(fēng)波惡,處處風(fēng)波處處愁。前面我們分析,寶釵的菊花詩里就提到了水蓼、蘆葦這些水生植物,加上這次骨牌提到的水荇、孤舟,也都是以水為生的,而這些意象,帶給寶釵的,只有悵然、斷腸和愁悶。最后一句,她沒有再隱忍自己的愁緒和情感,而是一句“處處風(fēng)波處處愁”寫出了自己內(nèi)心的波瀾和日后的處境。都說寶釵是個拿得起放得下,凡事都想得開看得透的人,但其實,她一直在壓抑自己的情感,尤其寶玉后來的出走,對她來說,一定是一個致命的打擊,因為她的一生注定要孤獨終老了。面對“煎心日日復(fù)年年”的現(xiàn)實,她除了“悵望西風(fēng)抱悶思”,除了“蓼紅葦白斷腸時”,大約也就是“處處風(fēng)波處處愁”了。因此,寶釵的三張牌,寫得正是她日后嫁給寶玉時短暫的夫妻“舉案齊眉”,寶玉離家出走后她的孤獨清冷的生活,以及她最終死心不得不面對守寡終老的凄涼現(xiàn)實。作者:夕四少,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chuàng)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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