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 青 歲 月 一一紀念上山下鄉(xiāng)五十五周年 文|龍年生 今年11月30號,是我們上山下鄉(xiāng)五十五周年紀念日。五十五周年了,歲月的塵埃早已覆蓋了許多記憶。但在我的心里,知青歲月中的許多往事,仍很鮮活,難以忘懷,歷久彌新,揮之不去。 1968年10月到11月間,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像潮水般席卷全國。我的母校樅陽中學(xué)也毫無例外地拉開了序幕一一全校所有戶口在城的因“文革”滯留在校的六屆(初中66、67、68屆;高中66、67、68屆,即“老三屆”)學(xué)生,以“插隊”為主要模式,上山下鄉(xiāng)。 動員、誓師、報名、銷戶,一切行前的準備工作完成后,同屬“老三屆”的我哥和我,懷著時代賦予的一腔熱血,也懷著對孤獨在家、已近年邁的母親的萬般不舍和惦記,踏上了上山下鄉(xiāng)的征程。這一年,我剛滿16歲。1968年11月30號,是我們啟程的日子。同行計4人:我哥與我、同學(xué)元喜及一位矮我一屆的女生小許。學(xué)校委派帶隊的是何敢老師。要去之地是縣原官橋公社。 到了公社,歡迎會上,我哥及時陳述了我家僅母親一人在城、我未成年的實情,要求我們兄弟同去一地,希望就近縣城,落實安置。得到恩準:一行四人,均到連湖大隊。是夜,大家留宿公社。次日吃過早飯,連湖大隊原革委會齊曉華副主任前來迎接我們。何敢老師完成了他的使命,便向我們道別。何老師是學(xué)校高三語文老師,并未帶過我們,相識也僅一天。但不知何故,看著老師漸行漸遠的背影,我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種莫名的惆悵。老師走了,學(xué)校不要我們了,從此我們不再是學(xué)生。前路漫漫,前途茫茫,情緒一時很低落。 到了大隊,分配很快塵埃落定:元喜一人到韋莊。我們與小許,分在齊主任自己所在的生產(chǎn)隊老合(時稱團結(jié)隊)。 1968年,全國“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仍如火如荼。連湖大隊是全縣學(xué)大寨先進大隊之一,政治掛帥,自然重視。剛到生產(chǎn)隊,只見各家各戶都在忙于“請毛主席像”(“請”是敬辭,不能說“買”)建“寶書臺”(寶書指毛主席著作及語錄)。接著就是極具時代特色的“早請示”和“晚匯報”。 早請示、晚匯報,是當時每天都要進行的一種政治活動和儀式,基本程序是全體人員集中一室,面對毛主席像,右手拿毛主席語錄放在胸前,由一人首先領(lǐng)呼“敬祝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萬壽無疆!”,所有人緊跟同聲高呼三聲“萬壽無疆”,并將右手向右前方連揮三次,表示祝愿。祝愿完了唱頌歌,接著領(lǐng)讀毛主席語錄,最后開始全天工作安排。下晚收工儀式相同,最后總結(jié)全天工作。這項活動曾風(fēng)行一時,后來記不清什么時候沒有繼續(xù)。雖然如此,但當時人們的虔誠,口號的響亮,揮手的有力,令我印象很深。這是我走上社會的首課,也一定程度地影響了我日后的政治表現(xiàn),不是狂熱和盲目,而是態(tài)度上的端正和行動上的積極參與。 鄉(xiāng)下幾年,我對于勞動的記憶很多。一提起來,首先想起的是自己的尷尬:不會犁田,也不會打耙。好在我從小有過一些鍛煉,肩挑手提,倒有幾分毛力。記憶的焦點也便集中在相關(guān)勞動上。 插秧是一項普通的農(nóng)活。但我第一次走進水田,卻很震驚、不安和痛苦。震驚的是滿田的牛糞;不安的是不時光顧的螞蟥、隱藏的血吸蟲卵(當年的連湖是血吸蟲病區(qū));痛苦的是時雖早春,乍暖還寒,雙腳插入泥中,寒氣逼人。我自小關(guān)節(jié)不好,更覺刺骨難耐。但一見大家已一字排開,分秧、插秧、后退,開始插了,也慌忙笨手笨腳地行動起來。這時候,其實沒誰知道你在想著什么,也沒誰關(guān)注你,人人都在干,誰能臨陣脫逃?插秧又是技術(shù)活,要求深淺要適當,線條對整齊。因是首次,我在插秧時,總顧此失彼。注意深淺吧,插得很慢;想快點吧,沒有線條。大家當時都很客氣,不時伸出援手,幫我糾偏和爭取速度。干了半晌,秧把突然發(fā)生了斷供,不知是否看我初來乍到,插得不好,又跟不上趟,隊長立馬叫我去挑秧把。我如遇大赦,歡快執(zhí)行。這一執(zhí)行,直到整季任務(wù)的完成。皂樹隊與原班洼隊合并后仍叫皂樹。全隊水田從班洼到連湖河邊,分布線較長,地勢基本北高南低,旱澇不保收。每到干旱,只能分級車水。皂樹當年抗旱,得益于本隊“看家塘",水源基本不缺。在那時隊里車水的隊伍里,我是主力之一,一干就是一季。通常與我搭檔的是副隊長“老好人”。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天上驕陽似火,地上暑氣騰騰。每天,一條褲頭,一頂草帽,一條大披巾,我這“行頭”,已簡而又簡,仍覺酷暑難耐,何況還要“水車不壞只管車”,不到天晚不收工。記得很多時候,“老好人”客氣,讓我稍歇。我竟毫不客氣地將草帽蓋在臉上,在塘埂邊上,倒頭就睡,居然很快進入夢鄉(xiāng)!水利興修是農(nóng)村必不可缺的一件大事。挑塘、挑埂、挑江堤,年年都有。記得那是一個較為寒冷的日子,我被隊里派出到團結(jié)圩挑埂。一到工地,只見紅旗招展,喇叭陣響,人聲鼎沸,很是壯觀。投身之后,方識其味,很不好受。當年圩埂并不高,但挑土上埂卻很不易。因是泥土,上埂很滑,艱難上坡后,因埂面越來越高,倒土都很困難。加上泥土很爛,鞋不能穿,只好光腳。肩上的擔子又越來越重,大步不行小步走,小步不行慢慢拖。天天有領(lǐng)導(dǎo)檢查進度,天天比學(xué)趕超,從早到晚,疲勞至極。幸好大隊朱嘴農(nóng)場離埂較近,幫我們解決了住宿,不用吃住在工地。但每天中午要在工地吃一頓。中飯的大米是隊里帶來的,人均每頓1斤米,菜自理。同來的社員都從家里帶來了咸菜,我沒有,又從小不吃咸菜,常吃寡飯。盡管如此,頓頓狼吞虎咽。有時老炊把飯煮夾生了,也照吃不誤。人們常說“睡不著沒做得好,吃不下沒餓得好”,勞動的體驗有了后,這句話,我看不是俗語,而是真理! 連湖大隊的范圍較廣,為便于管理,大隊下設(shè)五個片,每個片由相鄰的四到五個生產(chǎn)隊組成,一片一支部,支書系片主要領(lǐng)導(dǎo)。我當時所在片叫老合片(時稱向陽片)。那時候,為了適應(yīng)形勢的需要和豐富農(nóng)村文化生活,各片對文藝宣傳都很重視。老合片有下放和回鄉(xiāng)知青十來人,每次活動,大家便理所當然地成為文藝宣傳的骨干,是沒有冠名的宣傳隊員。1969年4月1號到24號,黨的九大勝利召開。九大的召開,是當時全國人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新聞公報播出的當晚,我們這些隊員就被召集,要求搶排節(jié)目,以示歡慶。那是一個激情燃燒的歲月,接到任務(wù)后,大家都很興奮,情緒高漲。以“長江滾滾向東方,葵花朵朵向太陽”歌舞為序,以通俗易懂的“忠字舞”動作為指導(dǎo),整整排練了一個通宵,組合了一臺節(jié)目,我們兄弟也自編自導(dǎo)自演了一個后被群眾叫好的“雙簧”節(jié)目,及時參加了巡演。九大新聞公報到手后,支書又交給我一個任務(wù),要我全文向社員播誦,讓大會精神不斷深入人心。后來一連幾天,每天清晨,我站在田野高處,對著喇叭筒,高聲朗讀公報全文,每早兩遍。這種形式的宣傳,效果不言而喻。但我當時干得很賣力,覺得那是領(lǐng)導(dǎo)對我的信任。當然,我也很感謝我的語文老師,讓我沒有結(jié)巴和出錯。特殊時期,不能出錯的! 同年年底,為豐富群眾的春節(jié)文化生活,片里專門從縣劇團請來老師,幫助我們排了一部大戲一一《白毛女》?!栋酌愤@一部戲,自1945年4月延安首演后,反響極為強烈,好評如潮。延安的首演,還流傳出許多感人肺腑的故事。接受這個任務(wù),大家都激動,都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給片里增添新的光彩。令我意外的是,在落實主要演員時,大家要我這個從未上過臺面的人,去演王大春。最后推脫不過,也就上了,好在戲份較少。萬未想到,我們的演出竟也產(chǎn)生了很大的轟動!十里八鄉(xiāng)的群眾來了,而且都進入了劇情,“打倒黃世仁!打倒穆仁智!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憤怒的人群也突然生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呼喊聲。演出成功了!這個春節(jié),應(yīng)群眾的要求,我們的《白毛女》,從臘月底演到春節(jié),從本片演到全大隊,雖然很累,但心里很美,被人肯定,受人贊美,千金難買的。 插隊期間,逢年過節(jié),我們兄弟總要回城與母親團聚。平時得閑,也輪流回城看望老人。每次回家,母親總是放心不下地問這問那,我們總是輕松以對,勸慰母親。但每次離家,又很不舍,滿含記掛。夜深人靜,也很想家。想少兒時代在家中生活的情景;想自己3歲時,父親英年早逝,母親帶著我們姐弟三人,與命運抗爭,同貧窮為伍,家中生活的不易;也想自己雖已成人,仍不能自立,且前路迷茫,很是感傷。那時候,生產(chǎn)隊離縣城不遠,彎彎曲曲據(jù)說15里。很多時候,我就曾多次站在生產(chǎn)隊的高坡上,借著夜色,眺望著縣城上碼頭河邊路燈閃爍的燈光。有時候,我也愛到大隊部走一走。大隊的隊屋青磚灰瓦,寬敞明亮,不似生產(chǎn)隊,一溜草房。大隊屋的周圍,有供銷社、衛(wèi)生所、血防站、肉案子,不遠還有個稻谷加工廠。置身其間,便不由想起街上的機關(guān)、商店、醫(yī)院和工廠,仿佛正擁抱縣城,覺得很親切。每次到大隊,我也會到血防組談哥那里坐一坐。談哥的弟、妺和我是同學(xué),我們自然熟,見面很親熱。談哥長著一張非?!梆B(yǎng)眼”的阿爾巴尼亞電影明星臉,標準帥哥一個。人很風(fēng)趣、健談。每次見面,從國內(nèi)到國外,從舊聞到新聞(源自《參考消息》),總能聽到他的神侃。我那時身居山村,孤陋寡聞,每每聽及,如入云霧。但還是愛聽,很有種"開眼”的獲得感。 同學(xué)相處,本就很純真。共同的知青經(jīng)歷,讓彼此越發(fā)親近。農(nóng)閑之時,大家你來我往,不時有過。每次相聚,都很興奮,談學(xué)校過往,談本隊隊情,談耳聞目睹趣事,也四處張羅,弄桌飯菜,飽食一餐。興起之時,也唱歌, 唱老歌,也唱樣榜戲。甚至犯忌,唱過禁歌。記得一段時間,從南京知青任毅的《知青之歌》開始,知青中曾偷偷傳唱過不少《知青之歌》。不知是誰,讓我們得到并學(xué)會了重慶的《知青之歌》。這些歌曲,當年均被視為消極、頹廢甚至反動而列為禁歌。其實只是一首普通的抒情歌曲,抒知青離別故鄉(xiāng)時的一些真情實感,并無惡意。我至今仍能記得多半歌詞:“流不盡的長江水,止不住的辛酸淚,船兒船兒你慢慢行,讓我把親人最后看一眼。啊,衰老的爹娘,你莫要悲傷,臨別的話兒,我記在心上……”這些歌詞,當年覺得確有一種牽動人心的力量,充滿著對家鄉(xiāng)的思念之情。曲調(diào)比較憂傷、哀婉,如長江之水,奔流而下。那時候,大家基本五音不全,但唱得都很投入、動情,唱著唱著,竟淚如雨下!往來同學(xué)中,王君那里,也曾去過。王君是我們的學(xué)長,樅中66屆高中畢業(yè)生,也是老三屆中最虧的一屆畢業(yè)生。本來快要高考了,“文革”來了,革命的烈焰很快燒滅了“高校之夢”,也下鄉(xiāng)了。王君很文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是他真實的寫照。王君也愛唱歌,識簡譜,歌聲柔美,音調(diào)偏低,充滿顫音,而且一顫到底,顫得輕松、自如,如涓涓細流,又似微波蕩漾。那是一個封閉的時期,他讓我們聽到的卻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小路》等俄羅斯民歌,甚至用俄語歌唱(他在校學(xué)過六年俄語),很是醉人。有時候,大家突然醒悟地鬧他,要他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唱高亢激昂的革命歌曲,他的音量上不去,只好討?zhàn)?,大家哄堂一笑?o:p>王君還寫有一手好字。一次造訪其舍,我就曾看到過其摘抄的俄羅斯作家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一個類似筆記本大小的白紙裝訂本。王君的字大氣而頗見骨力,大小一樣,特別工整。好文配好字,令人賞心悅目,愛不釋手。我們兄弟也曾借閱過,欣賞過好久。我那時就曾有所感:王君的“俄化”,雖然有悖于當時的政治氣候,但也讓我們看到彼此之間的文化差距。不能丟書,尤為重要! 六九年大水之后,片里將我們調(diào)整到皂樹隊。支書當時的考慮是皂樹隊經(jīng)濟狀況好于老合,工分值高些。 支書的好意并未幫助我們解決多少困難,兩隊之間工分值相差也就幾分錢。皂樹的工分值連續(xù)幾年一直徘徊在0.45到0.50元之間,也低。那時候生產(chǎn)隊給我的工分是每天七分。加上我早上要燒鍋洗衣,不能出工,每天只有五六分,即使按每個工0.5元算,每天也只能掙0.28元,相當于當時的一包東海香煙錢。我哥70年9月招工后,70、71兩年年終結(jié)算,扣除年中隊里分給的糧食、柴及一些借支等,七算八算,我收不抵支,成了“超支戶”。我為此很是苦悶,又很無奈。下鄉(xiāng)三年,我沒買過一件衣服,沒有任何嗜好,口袋也極少有過鈔票的記憶,日子過得竟如此狼狽,太傷自尊了!算是吉人自有天相吧,71年3月,我突然接到大隊通知,調(diào)我到大隊連湖小學(xué)去當民辦教師,讓我激動興奮了許久。這次調(diào)動,對我來說,意義非常重大。我不僅從此離開了黃土地,結(jié)束了農(nóng)民生涯;也開始對自己的未來有了美好的期盼;更高興重新捧起了久違的書本;尤其大快人心的是,因為民師拿的是大隊工分,大隊工分值較高,是生產(chǎn)隊的兩倍多,我“脫貧”了!這一年年底決算,皂樹工分值0.475元,我總計超支47.5元,大隊工分一沖,柳暗花明又一村,我的手上,有了余錢。 1971年12月,我終于等來了盼望已久的又一波招工,離開了生活三整年的連湖。12月26號,是敬愛的領(lǐng)袖毛主席的生日。托老人家的鴻福,帶著對新生活的向往,我離開了故鄉(xiāng),奔赴銅陵市有色井巷公司,當了一名礦工。在其后漫長的人生歲月中,也曾遇到過不少磨難和坎坷,但一想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仍身無分文的知青生活,一想起當年農(nóng)村的落后和農(nóng)民生活的艱辛,覺得自己已很幸運了,便不斷提振自己生活的信心和勇氣,應(yīng)對挑戰(zhàn)。一路前行,直至退休。 歲月匆匆。不知不覺,當年的老三屆如今都已年逾七旬了。撫今追昔,感慨良多。我們這一代,沒有像先烈那樣經(jīng)歷過出生入死的戰(zhàn)斗歷程,在和平的環(huán)境里,享受過許許多多黨和國家的溫暖。但伴隨著共和國成長的腳步,我們也承受了許多成長中的酸甜苦辣:兒時饑餓,少時失學(xué),接著下鄉(xiāng)、招工、晚婚、計生、失業(yè)、下崗、打工…… 如今,改革開放的累累碩果,讓人民的生活越來越好。當年的老三屆,終于迎來了各自較為幸福的晚年。年過七旬了,大家仍一往情深,相處甚歡;仍相互關(guān)注,祝福聲聲。都希望各自安好,夕陽慢行;都希望人生之路,越走越遠;都互相勉勵“不活九十九,一個不要走”。“不活九十九,一個不要走”,這是一個美好的愿景,如今日子好了,不再是夢。夕陽無限好,何懼近黃昏,老三屆,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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