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政悶悶①,其民淳淳②;其政察察③,其民缺缺④。 禍兮,福之所倚⑤;福兮,禍之所伏⑥。孰知其極?其無正也⑦。正復為奇,善復為妖⑧。人之迷,其日固久。 是以圣人方而不割⑨,廉而不劌B10,直而不肆B11,光而不耀B12。 〔注釋〕?、賽瀽灒焊缔缺尽⒎稇窘宰鳌伴h閔”?!皭灐?、“閔”均借為“潣”?!皾槨?,水混濁(高亨《老子注譯》)。這里借指國家政治的寬厚、廣大。 ②淳淳:淳厚、忠厚。高亨說:“淳借為惇,《說文》:“惇,厚也?!?《老子正詁》) ③察察:清、明。 ④缺缺:帛書甲本作“夬”。高亨說:“缺、夬均借為'?’。'?’與'獪’同,狡詐也。”(《老子注譯》) ⑤倚:倚靠。 ⑥伏:藏伏。 ⑦其無正也:“也”字據帛書乙本補上。朱謙之說:“'其無正’,'正’讀為'定’,言其無定也。《玉》:'正,長也,定也?!俗?定’解。言禍福倚伏,孰知其極?其無定,即莫知其所歸也?!?《老子校釋》) ⑧奇:奇怪、反常。妖:惡、不善。 ⑨方而不割:行為方正而不割人。吳澄說:“'方’如物之方,四隅有棱,其棱皆如刀刃之能傷害人,故曰'割’。人之方者,無旋轉,其遇事觸物,必有所傷害。圣人則不割?!?《道德真經注》) ⑩廉:《廣雅·釋言》:“廉,棱也?!眲ィ骸墩f文》:“劌,利傷也?!敝赣玫都獯涛?。 ?直:正直、直率。肆:放肆。直而不肆:吳澄說:“直者不能容隱,縱肆其言,以訐人之短。圣人則不肆?!??耀:光炫目,過分明亮。直而不耀:吳澄說:“光者不能韜晦,炫耀其行,以暴己之長。圣人則不耀。” 〔鑒賞〕 本章老子由“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的社會政治現象講到辯證法。那就是,矛盾對立著的事物會互相轉化,如一般認為“其政悶悶”是壞的,然而結果“其民淳淳”則是好的;一般認為“其政察察”是好的,然而結果“其民缺缺”卻是壞的。同樣,禍可以轉化為福,??梢赞D化為禍;正可以轉化為奇,善可以轉化為妖。人的行為方、廉、直、光是好的,但割、劌、肆、耀則轉化為壞的了。最后老子認為只有有道者才能以道自守,保持不割、不劌、不肆、不耀。 具體來說,老子在本章接著上章的“以正治國”,認為“以正治國”,其政可察,即法令禁忌有為制作,肯定這即否定那、賞此也即罰彼,所以社會政策莫不具有導向作用。于是民眾紛紛有意邀賞遠罰、求福避禍、計較得失、權衡利害,這就是呂惠卿說的:“察察缺缺,求福避禍”(引自魏源《老子本義》)。 然而,這利害、得失、禍福等,果真能被人計算得清清楚楚、權衡得絲毫不差?歷史和現實告訴人們,諸如這些,非計所能為。這就如徐梵澄說的:“古之士君子立身行道,循理盡分而已,禍福非所計者也。倚伏之數,蓋不可量。往往小人之禍,為君子之福。今日之福,成他日之禍。父祖之禍,貽為子孫之福。財富之福,轉為國家之禍。紛紛徼繞,何可勝言。”(《老子臆解》)但人多長期迷惑,不解此理,在有為政治驅動下不停地求福邀賞,盡管結果常常相反,但仍昏昏其中。 然昏昏中卻也有昭昭者,《淮南子·人間訓》中提到的“塞翁”就是一位能從失馬得馬中引出禍福相生的智者:此翁之馬無故走失,鄰居均來勸慰,但塞翁說:“馬之走失,說不定還是好事呢!”果然數月后,走失的馬歸來,并還引來一匹駿馬;而當鄰居來道賀之時,塞翁卻說:“這或許是件壞事?!惫?,塞翁好騎的兒子從馬背上墮地而折髀,此時鄰居又來慰問,塞翁說出使人驚奇的話:“這件禍事說不定是件福事呢!”后來突然爆發(fā)戰(zhàn)爭,塞翁之子因腿跛而免于服兵役;當戰(zhàn)爭導致近塞之人十有九死之際,塞翁之子卻以腿跛得以保生。這正是“福之為禍,禍之為福,化不可極,深不可測”。所以老子總結為:“正復為奇,善復為妖”,“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由此看來,當人們刻意追求有意作為成一件事時,說不定“禍”已蘊育其中。再說到“其政察察”,當人們有意做成一件值得慶賀之事,說不定到他日又成為一件令人討厭之事,這就如今日有意征服自然界,明日卻受到了自然界的報復。 于是老子提出無為政治,即“無可正舉,無可形名,悶悶然而天下大化”(王弼語)。 然而,與這“以道治國”難以實施相反,這“有為政治”卻難以取消。于是,明白“正復為奇,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之理的老子認為:既然這樣,人之作為是不是可以做到“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這就是說,當你有意做成一件“造福于民”的事情時,是不是可以將這件事的負面(禍)效果降至到零,這猶如產生出便民利民的汽車之時,是不是可以將汽車排放廢氣中的有害氣體降至零?噪聲是不是可以降至最低限度?以此類推,現代社會中各種標以“造福于人類”的事情都有這個問題。于是后現代主義就接過老子的旗幟,繼續(xù)這一話題;方而不割,廉而不劌……而其中的理論根據則是“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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