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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德海:南有樛木

 蕓蕓齋 2021-10-16

我沒有去過陜西,只在飛機上囫圇看過一次,除偶爾閃現(xiàn)的蒼蒼林木和黃綠色莊稼,目力所及是大片裸露的土地和植被不均的山梁,不免讓人想起《詩經(jīng)·王風(fēng)》的“揚之水,不流束薪”,想起“中谷有蓷,暵其干矣”。那漂不起一捆柴禾的貧瘠河流,那在久旱不雨中漸漸枯槁的益母草,不正是當(dāng)年周的轄地內(nèi)塵土飛揚的民間日常?即便是其間生機活躍的一端,有的也不過是普通家禽家畜,“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

周之始祖經(jīng)過不斷的游牧和遷徙,終于定居渭河流域的關(guān)中平原。其地土壤肥沃,灌溉便利,很大程度上解決了食的問題。據(jù)說最初“周”字的寫法,正是上田下口,這塊生養(yǎng)他們的土地,理所當(dāng)然地被稱作周原,《大雅·綿》所謂“周原膴膴,堇荼如飴”,地里產(chǎn)的苦菜都能生出甜味。然而,關(guān)中畢竟處秦嶺以北,雨季集中而短促,冬季則易結(jié)冰,莊稼不能一年收兩季三季,也并不總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時不時有“倬彼云漢,昭回于天”的大旱年歲,免不了“天降喪亂,饑饉薦臻”的感嘆。

先天地理條件有足有不足,人必須以辛勞填補所缺,或許這正是周之建國者諄諄叮囑后輩“無逸”,不可“乃逸乃諺”的原因。那時人們知道,必須擇良種,除雜草,遍地種植,舂米簸糠,勤懇地于其中經(jīng)之營之,“茀厥豐草,種之黃茂”,“恒之秬秠”,“恒之穈芑”,“或舂或揄,或簸或蹂”,才可能有“實方實苞,實種實褎,實發(fā)實秀,實堅實好,實穎實栗”的豐收景象,稍稍逸豫,饑饉將影子般尾隨而至。

R. H. 羅維的《初民社會》中講到,非洲通加人的國王,有位負(fù)有特殊責(zé)任的傳令官,“他的職責(zé)是在每日早晨站在王宮大門前,高聲贊頌國王先祖的偉業(yè),而繼之以責(zé)罵現(xiàn)任國王的無能失德”。這個看起來姿態(tài)奇特的傳令官,頗有些像《詩經(jīng)》隱含的寫作者,不管是美是刺,仿佛都領(lǐng)受著天邊的第一縷晨光,對著世界說出那言辭中的城邦。人們可以用此城邦對照現(xiàn)實,小心翼翼地去完善那些不足的地方。我有時候想,有周一代的鼎盛期之所以成為中國文化政治的理想,或許就跟他們寬仁大度的善于聆聽有關(guān)。及至厲王止謗,放逐于彘,周朝的黃金時代,也就漸漸收起了帷幕。

“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那時從善如流的周正蒸蒸日上,東滅商,南拓土,一路勢如破竹,正是《大雅·召旻》描述的情形:“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辟國百里。”沒用多長時間,雨季長、降雨量大、冬季不冰的秦嶺以南,也成了周的屬地。這塊新開的疆土,起初由周公、召公管理,于是就有了“二南”。加之周召推廣教化,二南之地很快與周朝的原有文化融合,出現(xiàn)了毛詩所謂“文王之道,被于南國”的人文地理景觀。

南方諸國氣候溫潤,品類蕃盛,周南和召南借以起興的動植物可就多了,有雎鳩、草蟲、螽斯、阜螽、鵲、鳩、麕,有荇菜、葛藟、卷耳、芣苢、喬木、甘棠、樸樕,可見葛之覃、梅之摽,可賞桃之夭夭,可觀唐棣之花,可以采蘩、采蕨、采薇、采蘋,一派繁茂景象,與關(guān)中平原全然不同。我是看到《周南》第四篇的《樛木》,忽然心里一動—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樂只君子,福履綏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樂只君子,福履將之。

南有樛木,葛藟縈之。樂只君子,福履成之。

應(yīng)該是因為早就沉浸在后世的讀詩傳統(tǒng)里,我頗不能體味《詩大序》所謂的“治世之音安以樂”,也不能善體《論語·陽貨》稱許的興、觀與群,心里只裝著“亂世之音怨以怒”和“詩可以怨”,如六朝時人那樣相信,“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眇”。我或許早就認(rèn)定,即便歡喜能讓人作詩,也往往不會很好,“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稑湍尽穮s似乎完全違反了后世的詩歌標(biāo)準(zhǔn),把樂和福履(祿)這樣的祝頌名詞,綏(安)、將(扶助)、成(成就)這樣的禱祝動詞,坦然地置放在一首短詩里面。

這首氣氛祥和的詩,細(xì)想起來,卻也有些蹊蹺。《說文》釋木:“冒也。冒地而生,東方之行?!蔽逍袞|方木,其色蒼青,有淋漓的生氣,《白虎通義》謂:“木之為言觸也。陽氣動躍,觸地而出也?!蹦倔w陽氣,其本性該是不管不顧地往上長,《詩經(jīng)》里矯矯不群的喬木,才顯得是木的本來面目,鳥兒也才會“出自幽谷,遷于喬木”。樛木呢,按之毛傳,“木下曲曰樛”,似乎有違木的本性,隱約有那么點不夠進取的意思。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之下,毛詩注曰:“興也?!敝祆涞茏虞o廣則說,“此詩雖是興體,然也兼比意”。輔說雖有點首鼠兩端,卻也說明首句頗難斷定是興還是比—如果是興,此句與下句的聯(lián)系,似乎應(yīng)該更疏遠(yuǎn)一點,所謂“詩之興體,起句絕無意味”;如果是比,則聯(lián)系應(yīng)該更緊密一點,不該像現(xiàn)在這樣,無法直接看出與“樂只君子,福履綏之”的比擬關(guān)系。

既然下不了判斷,那就來看鄭箋:“木枝以下垂之故,故葛也藟也得累而蔓之,而上下俱盛?!蔽覀儚脑娭懈惺艿降南楹?,或許根基就在這“上下俱盛”,因為沒有生機的祥和是枯寂。其實即便不用鄭箋,反復(fù)讀下來,也能感覺到里面綿延不盡的繁茂之意,聯(lián)想到南方的草木蕃盛,人仿佛就在這氤氳的興盛里福祿安康—這不正是物、人相接時似無卻有的破空之感,不正是“全無巴鼻”的“興”該有的樣子?

《易經(jīng)》中有一泰卦,下乾上坤,象為天在下,地在上,《彖傳》謂:“天地交而萬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碧┴灾浴凹唷保捎谀芴斓厣舷陆煌ǘ就?。樛木下曲,葛藟上附,不就是上下交通而志同的泰卦之象?這樣看下來,似乎與木之本性相悖的樛木,還略勝一味參天的喬木一籌,如宋人張綱《經(jīng)筵詩講義》中所言:“木上竦曰喬,下曲曰樛。喬則與物絕,故曰'南有喬木,不可休息;樛則與物接,故曰'南有樛木,葛藟累之。葛藟,在下之物也,以木之樛,故得附麗以上?!?/span>

這里有個小小的插曲,三家詩的韓詩,樛木的“樛”作“朻”,按之《說文》,則“朻”為“木高”,如此一來,則“朻木”即是喬木,以上的說解要不成立了。不過,輯三家詩的王先謙,卻引各家說法,力證“糾”與“朻”音義相同,“糾繚相結(jié),正枝曲下垂之狀”。倒是維護毛詩的后儒,似乎更加糾結(jié),非要證明“朻”非“高木”,甚至懷疑到《說文》“朻”字的解釋“必后人傳寫之誤”。我看大可不必,即便是高木,難道就不能下曲嗎?甚而言之,只有高大的樹木下曲,方顯出就下之義,低矮的灌木,如何談得上木枝下垂呢?天在地下為泰,山在地下為謙,如果天和山原本就不高,那就是與地并生,根本談不上“下”交和“下”濟,連卦象都難以成立對吧?你看那南國的榕樹,氣根懸垂,不也長成了一棵棵高大的樹嗎?

《樛木》的主旨,歷來綜括不同,或者這也是作為經(jīng)的“詩三百”的常態(tài)。小序謂:“后妃逮下也。言能逮下,而無嫉妬之心焉?!币宦酚朽嵐{、孔疏為其背書,“喻后妃能以意下逮眾妾,使得其次序,則眾妾上附事之,而禮義亦俱盛”。主張讀《詩》“且置小序及舊說,只將原詩虛心徐徐玩味”的朱熹,即便把詩中的君子解為小君后妃,卻也老老實實沿用小序。時代略晚于朱熹的楊簡,則在《慈湖詩傳》中質(zhì)疑毛傳,“今觀是詩,殊無后妃之狀,惟言君子”,因而將此詩解為君子逮下致福。后人又漸漸把君子坐實成文王,衍化出詩乃美文王屈己下人之德的意思。

明嘉靖年間,出現(xiàn)一本托名子貢的《詩傳》,更是將《樛木》與二南之化聯(lián)系起來,“南國諸侯慕文王之德,而歸心于周”。這意思看起來周全,幾乎無懈可擊,不料卻引起黃道周弟子朱朝瑛的極大懷疑:“《(大)序》曰:'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fēng),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fēng)謂之雅。故凡詠文王之德者皆屬之雅,詠后妃之德皆屬之風(fēng)。風(fēng)者,言化起于幽微,無形之可即也?!蹦蠂T侯歸心文王乃天下之事,是彰明較著的政治行為,談不上什么幽微,如此解說不免亂風(fēng)為雅,紫以奪朱,也就怪不得朝瑛先生直斥《偽子貢傳》“揣摩最巧,最易亂真”,故“不可以不辨”。

朱朝瑛這個意思,朱熹也在批評呂祖謙時說過:“東萊說詩忒煞巧,《詩》正怕如此看。古人意思自寬平,何嘗如此纖細(xì)拘迫?”從寬平處來看,《樛木》中的君子,或也可以如崔述《讀風(fēng)偶識》所言,“未有以見其必為女子而非男子也”,擴展的范圍正多,“玩其詞意,頗與《南有嘉魚》《南山有臺》之詩相類,或為群臣頌禱其上之詩。文王、太姒之德固當(dāng)如是,即被文王、太姒之化及沐其遺澤者,亦當(dāng)有之”。

以上各家括絜詩旨,雖各有不同,卻不管是后妃下逮眾妾,還是君子屈己下人、諸侯歸心文王、群臣祝頌其君,都有一個差序結(jié)構(gòu)在里面,俱從樛木的下曲與葛藟的上附而來。只流傳較毛詩為早的三家詩,與此完全不同,跳離了差序問題,直取詩的后句—《文選》收班固《幽通賦》:“葛綿綿于樛木兮,詠南風(fēng)以為綏?!崩钌谱⒁蠄悦冒嗾颜Z,用三家詩的齊詩義,認(rèn)此句所從出的《樛木》,“是安樂之象也”。此安樂之象,或許就是我們從詩中讀出的祥和之感,只好像無法勾連起樛木的下曲。

興許是因為近代以來對平等的強調(diào)吧,今人對此詩所含的差序結(jié)構(gòu),多表示了自己的不屑,如《詩經(jīng)今注》就認(rèn)為,該詩大旨是“作者攀附一個貴族,得到好處,因作這首詩為貴族祈?!?,《詩經(jīng)直解》也徑言此為“奴隸頌其主子之詩”。這些話里,都隱含取消差序的意思,有當(dāng)年的時代風(fēng)雷之聲。也有人徑直把古注中涉及一國風(fēng)教的意思取消,稱“這是一首祝賀新郎的詩”。

現(xiàn)在看,只要不把此詩的差序僅看成身份之別,而是兼觀性情差異,或許就用不著如此急迫地不滿。人之性情不同,各如其面,像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所言,“在最初的狀況下每一個人并不是生來跟別人一模一樣的,而是生性有差別的,各人適合干自己的行當(dāng)”。有些人天生是木,有些人天生是葛,那就不用削木為葛,揠葛為木,各按其性就是?!睹娀啪帯分v到樛木與喬木之別,就有一種“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fù)”的好風(fēng)姿:“樛木下垂,喬木上竦,正相反,而《周南》詩俱托興焉。一美逮下之仁,一喻立身之潔,各有當(dāng)爾。”

對《樛木》中隱含的差序結(jié)構(gòu)的反駁,只是現(xiàn)代解詩者對傳統(tǒng)解經(jīng)方式不滿的一小部分,且遠(yuǎn)不是最激烈的。像此詩序中的說法,自然招致了現(xiàn)代人的極大不滿,“密意深情,多半不離尋常日用之間,體物之心未嘗不深細(xì),不過總是就自然萬物本來之象而言之,這也正是《詩》的質(zhì)樸處和深厚處。至于努力為自然灌注道德的內(nèi)核,則全是后人的心思,如同把《樛木》之意解作'后妃逮下一樣的好笑”。意思好極,只是這樣一來,“詩三百”可就結(jié)結(jié)實實地回到了“詩”,無法稱其為“經(jīng)”了。

近代以來,詩歌,甚至是任何文章,對人的訓(xùn)導(dǎo)幾乎都已被懸為厲禁,這或許與現(xiàn)代文學(xué)所謂的張揚個性有關(guān),也或許跟人應(yīng)當(dāng)獲得更多自由的主張有關(guān),又或許是與某一階段的訓(xùn)導(dǎo)過苛有關(guān)??捎?xùn)導(dǎo)自身大概沒那么容易被否棄,即便真正在教育中實驗過強調(diào)自由、避免壓抑主張的羅素,也不得不在自己的書中承認(rèn):“幾乎所有的成就都需要有某種訓(xùn)導(dǎo)……成功地培養(yǎng)出精神上的律條,乃是高層次的傳統(tǒng)教育的主要優(yōu)點?!?/span>

中國傳統(tǒng)經(jīng)學(xué)教育,毫無疑問是在提供某種訓(xùn)導(dǎo)?!段男牡颀垺ふ撜f》:“圣哲彝訓(xùn)曰經(jīng)?!奔确Q為經(jīng),訓(xùn)導(dǎo)便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詩而為經(jīng),也正與訓(xùn)導(dǎo)有關(guān)。齊詩說《關(guān)雎》:“周漸將衰,康王晏起,畢公喟然,深思古道,感彼《關(guān)雎》,德不雙侶,愿得周公,妃以窈窕,防微消漸,諷喻君父?!蔽鳚h經(jīng)師匡衡則言:“《詩》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言能致其貞淑,不貳其操,情欲之感無介乎容儀,晏私之意不形乎動靜,夫然后可以配至尊而為宗廟主。此綱紀(jì)之首,王教之端也?!笔遣皇强梢哉f,詩序反復(fù)申說的敦厚之教、諷刺之道,正是它作為經(jīng)書的責(zé)任?

后妃之解所從出的毛詩,于首篇即開宗明義:“《關(guān)雎》,后妃之德也,風(fēng)之始也,所以風(fēng)天下而正夫婦也。故用之鄉(xiāng)人焉,用之邦國焉。風(fēng),風(fēng)也,教也;風(fēng)以動之,教以化之?!薄墩x》將這一段的教化意味,解得幾乎題無剩義:“序以后妃樂得淑女,不淫其色,家人之細(xì)事耳,而編于《詩》 首,用為歌樂,故于后妃德下即申明此意,言后妃之有美德,文王風(fēng)化之始也。言文王行化,始于其妻,故用此為風(fēng)教之始,所以風(fēng)化天下之民,而使之皆正夫婦焉。周公制禮作樂,用之鄉(xiāng)人焉,令鄉(xiāng)大夫以之教其民也;又用之邦國焉,令天下諸侯以之教其臣也。欲使天子至于庶民,悉知此詩皆正夫婦也?!蔽覀兙痛嗣靼?,序中所謂的《周南》“王者之風(fēng)”是指用來教后妃,《召南》“諸侯之風(fēng)”是指用來教諸侯夫人,所以是“正始之道,王化之基”。

詩與訓(xùn)導(dǎo)之間的跳躍,只要不是顢頇狂悖,而是體貼地精心搭建出整體思維圖景,在我看來,也可以說得上是一種特別的興體。明白了這層意思,就不必株守所謂的后妃之德是否作詩者的親見親聞,而確認(rèn)詩序所言是理想中后妃的樣子,她們承王者教化,自身也成了“天下之民”的榜樣,一個社會共同體必然的立法(nomos)者。這個理想中的后妃,因為是共同體中的非凡人物,她的身位要求她必須如蘇格拉底在《理想國》中說的那樣(只要把他替換為她),“關(guān)心的根本就不是城邦中的某類人如何特別地過得幸福,而是如何在整個城邦中讓各類人都過得幸福,用勸服和強制調(diào)和邦民們,讓他們彼此分享好處,每個好處都可能帶來共同福祉。禮法在城邦中造就這種人,為的不是讓每個人自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是用他們將城邦凝聚起來”。

或者,不管這個解詩者心目中的非凡人物是后妃還是君子,她/他都必須知道“眾妾”心性不齊,民眾性情參差,她/他們所有對共同體的善意,都必須穿過紛紜的世間意見才可能實現(xiàn),因而不免有著崎嶇起伏的模樣—如施特勞斯說的那樣:“少數(shù)智者的體力太弱,無法強制多數(shù)不智者,而且他們也無法徹底說服多數(shù)不智者。智慧必須經(jīng)過同意(consent)的限制,必須被同意稀釋,即被不智者的同意稀釋?!?/span>

如此看來,無論樛木長得怎樣高大,使枝干下垂竟是對它的基本要求。因為只有這樣,樛木才能接引葛藟向上,一點一點顯出盛大的樣子來,否則,就會有“綿綿葛藟,在河之滸”的彷徨無歸之失。

《文選》中收有一篇《寡婦賦》,出自有名的美男子潘岳,其中就用到了《樛木》:“伊女子之有行兮,爰奉嬪于高族。承慶云之光履兮,荷君子之惠渥。顧葛藟之蔓延兮,托微莖于樛木?!崩钌谱⒃疲骸案?、藟,二草名也。言二草之托樛木,喻婦人之托夫家也?!对姟吩唬?南有樛木,葛藟累之。”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以李引此詩為釋,“是古義相承如此”,與毛詩的后妃逮下說不一致。我因覺得賦中依托之意過著,有失詩的剛健質(zhì)樸,原不想單獨提及。不意因新材料出現(xiàn),又不得不回到這個問題。

一九九四年,上海博物館從香港文物市場購回一千二百多支盜挖的竹簡,其中二十九支是對《詩經(jīng)》的解說,因有一簡出現(xiàn)了“孔子”合文,二○○一年出版的《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第一冊)便稱其為《孔子詩論》。此論中與《樛木》篇有關(guān)的凡三處,只“樛”寫作“梂”,釋讀者認(rèn)為兩字音同,古可通用。三處文字分別是(方便起見,用陳桐生《<孔子詩論>研究》本):“《關(guān)雎》之改,《樛木》之時,《漢廣》之知,《鵲巢》之歸,《甘棠》之保,《綠衣》之思,《燕燕》之情,蓋曰終而賢于其初者也?!薄啊稑湍尽分畷r,則以其祿也?!薄啊稑湍尽?,福斯在君子,不……”

第一處的最后一句,各家釋讀意見不一,不過大體意思可知,即上面七首詩,都是經(jīng)過一個(練習(xí)、行動、讀誦)的過程,最后的結(jié)果勝于當(dāng)初。以下仍取陳桐生綜合的各家說法—《關(guān)雎》是詩中主人公由好色改到禮義;《漢廣》是詩人意識到追求游女的難度,理智(知)地放棄了;《鵲巢》是人們不再砍伐召公曾棲于其下的甘棠,用此回報(保)召公之德;《綠衣》抒寫對亡妻(或出妻)的思念,《燕燕》飽含兄妹真情,思與情后來都得到了凈化?!稑湍尽分皶r”,則有釋為“天時”“及時”“時會”的不同,不過結(jié)合后兩句簡文,意思也不難明白,大意是說,如葛藟依托枝干下垂的樹而上行,君子要抓住躋身的時運,實現(xiàn)自己的福祿之求。

現(xiàn)在真存著點讀書心思的人,看到福祿兩個字,心里會有隱隱的不舒服吧?“君子固窮”,讀書人不該是心思潔凈,不理會進身之事嗎?不過,古人大概沒這么局促地非要拒斥世俗,君子的身位本來就是在社會之中的,《白虎通·號》所謂:“君之為言群也,子者丈夫之通稱也?!痹谌巳褐校忠宰陨硇惺抡{(diào)節(jié)社會種種,正是對君子的鄭重要求?!兑住す?jié)·大象》:“君子以制數(shù)度,議德行?!蹦切⒁蔀榱⒎ㄕ叩木?,法圣王而上出,如葛藟托樛木而上,不正顯示出胸襟的磊落光明?離群而索居,立異以為高,逆情以干譽,何以為君子?

《莊子·徐無鬼》中有個故事,講的是相術(shù)精湛的九方歅為子綦相其子,九方說,那個叫梱的孩子最吉利。子綦詢問原因,九方歅曰:“梱也將與國君同食以終其身。”子綦索然出涕,九方歅嚴(yán)厲地說:“夫與國君同食,澤及三族,而況父母乎。今夫子聞之而泣,是御福也。子則祥矣,父則不祥?!庇?,推開將至的福氣也。開明通達的君子,即便身處窘迫,也不應(yīng)擇窮固執(zhí),消除向上的可能,而應(yīng)“處困而亨,無所怨悔”;在時機確認(rèn)之后,更不應(yīng)因御福而招致不祥,而應(yīng)“當(dāng)行而行,無所顧慮”。

人之一生,總會遇到某些決定性的關(guān)鍵時刻,并且會悄無聲息地突然來臨,對此必須充分留意?!皳?jù)希臘人的古老傳說,Καιρ?? [時機]為眾女神之一,其角色有點像羅馬人傳說中的Fortuna [命運女神]。從希臘諸神譜圖中可以看到,Καιρ??身上有展開的雙翅,手持天平,一副在世間主持公道的樣子。奇怪的是,她前額有密發(fā),后腦勺卻光禿禿的—據(jù)說意思是:誰不會把握時機,就只會拽住這位女神的后腦勺(等于拽不住命運)。另一解釋說:誰如果不把握時機,誰的頭發(fā)就會被剃光(倒霉)?!?(劉小楓編《凱若斯》)

機會與時運,并非常常而有,也非強求可致,往往一閃即逝,如雞蛋孵化時,小雞在里邊啐,母雞在外邊啄,必要啐啄同時,才會豁然脫殼。就仿佛天生樛木,也須葛藟生在樹旁,且自身有向上的愿望,又要待春夏草木方滋,方有援之而上的可能,稍有錯失,時機將“亦莫我顧”。原本吉祥止止的一首詩,竟于此得失之際顯出新發(fā)于硎的鋒利。這鋒利掃去了因理解偏差加于詩上的陳舊色彩,在時空中磨礪得玲瓏剔透,隱隱于溫潤中透出躍躍而動的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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