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找到一隊人馬,他們都是紅五類,去北京接受毛澤東檢閱后要再去紅太陽升起的地方韶山朝圣,管他什么類,能跟著逃離學(xué)校就好。12月下旬的一天,我們出發(fā)了。背包里舅舅給我的糖果是我?guī)下返奈ㄒ环潜匦杵?。出發(fā)前的那個晚上,母親擔(dān)心我路上冷,趕制一雙鋪了棉絮的護腳罩。那天早上,父親悄悄送我上路,到了離學(xué)校大門約20米處止步。我們一行10幾個人扛著紅旗在鞭炮聲中邁出泉州五中校門往西走去,出了校門我往家的方向看,父親站在那里對我揮手。 我們背著用織帶打成井字形的包著塑料布的鋪蓋卷,塑料布外側(cè)與帶子之間夾著一雙換洗的解放鞋,鋪蓋卷的頂部撂著裝衣物等必需品的帆布書包,書包帶耷拉在胸前。每個人還斜背著一個專用于裝毛主席語錄的小紅包,這樣方便隨時拿出語錄本來揮舞,也方便經(jīng)常要在語錄本上蓋各革命圣地的紀(jì)念戳。這就是典型的行頭,當(dāng)然,胸前別主席徽章,本人在學(xué)校沒資格加入紅衛(wèi)兵組織,出來串聯(lián),也弄一個“紅衛(wèi)兵”袖標(biāo)套上,誰是誰啊。 第一天,從泉州到南安,第二天到安溪,然后是安溪的湖頭和福前農(nóng)場,再經(jīng)過大深到漳平,從連城、朋口、長汀到達江西的瑞金、于都,一路往西,紅太陽升起的地方在西邊。 所謂的革命大串聯(lián),無非是外出學(xué)習(xí)、煽風(fēng)點火和朝拜革命圣地。我們這條線路以朝拜和宣傳為主。閩贛邊區(qū)是當(dāng)年的中央蘇區(qū),我們不停地參觀革命舊址,不停地蓋紀(jì)念戳,還自喻為革命種子,要四處生根開花。 有天晚上,我們來到一個大概外人很少光顧的偏僻山村,被視為貴賓,受到不同尋常的接待。夜幕下村民在曬谷場上為我們劈柴做飯,火把的光焰和柴堆的火舌交相輝映噼啪作響。放在火里燒的竹筒依次被柴刀劈開,露出白花花香噴噴的米飯,這是這一輩子吃過的最好的米飯。飯后,我們照例召集開會,村民帶著一大一小的兩個竹編火籠來了,在一個寬敞的屋子里,土墻上插著燃燒著的松明,大家排排坐在板凳上,雙腳擱在大火籠的邊框,小火籠則被雙手捂著靠在肚皮下的衣服里,濟濟一堂。我們一會兒讀毛選,一會兒跳“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一跳完就有人遞給我們火籠。第二天,農(nóng)民手捧主席像送我們上路,過了橋,我們在河的這邊走,他們在河的那邊走,不停的招手搖旗,直到橋兩側(cè)的線路不再平行,如此禮遇終身難忘。是他們地處僻壤視我們?yōu)橘F賓?或是在那迷信的年代,我們成了他們心目中最高指示的代言人?荒唐年代荒唐事件中閃現(xiàn)出的友善令人唏噓。不知道我們的造訪是否打破他們世外桃源的平靜生活,如果是,真是罪過。 最近無意中看到曹文軒的書“紅瓦黑瓦”,其中“大串聯(lián)”一文中寫道,“我們每到一處,都有人接待,并且每頓都有肉吃”,“回到家后,體重增加4斤多”。有人接待是真,但我們極少吃肉,沿途吃最多的是水煮白蘿卜,上邊漂有油星就很高興了,當(dāng)然米飯還是有的。說實在的,在那動亂年代,串聯(lián)大軍一路都能受到周到的接待,紅燒肉也好白蘿卜也好,都不容易。 1966年的最后一天,我們從連城的朋口直奔長汀。70公里,按通常1小時走5公里計,那天走14個小時。在河田吃完晚飯繼續(xù)上路,沒走多遠看見左側(cè)一條小路的路口立一木牌,上寫“紅軍長征路線”。我和兩個女生決定走紅軍路,便拐進此小路。途中紛紛遇到下山的樵夫,勸我們不要上山,說沒到山頂天就會黑下來,無奈三女子學(xué)紅軍心切堅持走這路。一路上,“宿鳥歸飛急”,嘰嘰喳喳叫得人心慌,慢慢的,天暗了,不見一個路人,路牌也沒有,即使有也看不見,憑著感覺在岔路口決定左拐或右拐,只聽到急促的喘氣聲和嚓嚓的腳步聲。阿彌陀佛,終于翻過山嶺走上公路,神奇的是竟然在踏上公路的同時與大隊人馬匯合。怎么就沒走錯一個路口?怎么就用了相同的時間?想想實在后怕!總算可以放心地走了,一行人在盤山公路上急行軍,沒有過往汽車,沒有路人,沒有燈光,不知道目的地多遠,沒人有力氣說話。那時的路面鋪著粗砂,只聽到鞋底與砂子摩擦發(fā)出的有節(jié)奏的聲響。 不知道翻過多少山頭,終于來到最高的山口,城市耀眼的密集的燈光突然呈現(xiàn)眼前,啊,長??!長汀!我的長汀!就像沙漠里的行者找到了泉眼,就像流浪的孩子看到了家門,個個歡呼雀躍!高興勁維持幾分鐘后,大家伙都癱到地上去了,背靠鋪蓋,坐著躺著,橫七豎八,饑餓和疼痛等種種不適一起襲來。城市的燈光是看到了,但從山頂?shù)脚璧剡€有相當(dāng)?shù)木嚯x,這下慘了,沒走幾步就停下休息,走走停停,不知過多久才到長汀縣城,要是按照先前急行軍的速度早就到了。空蕩的縣城只有掛著昏暗路燈的電線桿列隊歡迎我們,不見一個路人,我們來到紅衛(wèi)兵接待站,使勁敲門,瞇著惺忪睡眼的工作人員得知我們從朋口過來時張大了嘴巴。我們被安排到某單位住宿,但沒人走得動,央求在接待站過道上讓我們打地鋪,總算如愿,解開鋪蓋在稻草堆里呼呼睡去。第二天,我們才到安排的單位去,才有機會在曾經(jīng)被稱作中國最美的兩個縣城(鳳凰和長汀)之一的長汀走過。 長汀美不美,實在無暇顧及,只關(guān)注腳底下鵝卵石路,布滿水泡的腳底與凹凸不平的卵石接觸,揪心地疼痛,我們以寸為單位躡手躡腳地丈量街市,這樣的情景在當(dāng)年比比皆是,長汀是曾經(jīng)的中央蘇區(qū),來串聯(lián)的學(xué)生很多。這一天是1967年元旦,伴著偶爾的鞭炮聲,我們洗衣服挑水泡睡大覺。第二天,奔波于各革命舊址,忙著在主席語錄本上蓋戳。我很想去看被稱作叛徒的瞿秋白就義之處,問了幾個當(dāng)?shù)厝硕颊f不知道,他就義前寫的《多余的話》被作為毒草批判,我讀了一遍又一遍,說不出的感慨?;叵胛母锲陂g必看批判電影“武訓(xùn)傳”、“舞臺姐妹”等,看的時候任憑淚淌不敢擦拭,但批判文章還是要寫,說假話就是這么逼出來的。 在長汀修整后的我們又踏_上行程,長汀下一站是45公里外的瑞金,那是1967年1月3日。在兩省交界的古城鎮(zhèn)吃中飯,之后不久就進入江西瑞金地界。紅都瑞金蘇維埃遺址很多,印象較深的是沙洲壩,小學(xué)課文里就有沙洲壩紅井的故事,必須背誦的,“吃水不忘挖井人,時刻想念毛主席”的石碑立在井旁。我們圍著井蹲在石碑前合影,從井里打水喝。到韶山這一路喝水的點不少,大冬天里一地一地喝過去,顯示忠誠。 參觀瑞金革命舊址后前往于都,當(dāng)年毛主席警衛(wèi)員陳昌奉寫《跟隨毛主席長征》一書,書中記載紅軍主力部隊從于都出發(fā),于是我們也要從于都出發(fā)。沒想到在于都城郊外看見的一幕,對我們之后的行程產(chǎn)生很大影響。那一天,很冷,夾著冰雹的小雨敲打著冰冷的臉,已近黃昏,7、8個穿著雨衣的人在我們前邊拐向路邊小渠,其中一個俯下身子,從路邊水渠捧出一個姑娘的頭顱,一個頭顱!另一個人用報紙包起頭顱放進隨身的袋子,然后,…… 洗手……。我們哆哆嗦嗦來到于都一中接待站,飯后大家圍攏著飯桌,女生縮著脖子依偎在一起。寒風(fēng)颼颼,凍雨淅瀝,包裹著濕漉漉黑發(fā)的姑娘的頭顱不時在眼前閃現(xiàn)。要不要繼續(xù)前進,要不要去井岡山?一路上串聯(lián)接待站動員紅衛(wèi)兵不要去井岡山,說大雪封山,吃住困難,病人很多,甚至傳出死了人的消息。 討論自然達不成共識,但大家決定將介紹信拆開,分成幾個小隊伍,各自決定行程。10幾個人一張介紹信實在不便,辦理住宿吃飯都憑介紹信,各人走路快慢不一,那時沒有手機,接待站墻壁上貼滿留言,每到一地,留言壁前擠滿搜索同伴信息的人。我辦理自己一個人的介紹信,準(zhǔn)備獨自長征,介紹信拆開了,分頭走路方便,我們幾個選擇南下經(jīng)贛州,南康,大余,南雄,翻過粵贛交界的梅嶺進入廣東始興,我至今記得兩省交界處的風(fēng)雨亭以及那狹長山口的風(fēng)。到了廣東地界后,朝西南方向直達韶關(guān),韶關(guān)給我較深印象的是鬧區(qū)的一個浮橋。 從泉州到江西到韶關(guān),我是一步一個腳印走的。韶關(guān),京廣線必經(jīng)之站,一上火車,很快就能到達長沙,離韶山也就近了。最后一段選擇乘火車,半途而廢沒有將革命進行到底讓我頗為后悔。紅衛(wèi)兵出來干革命,還有花錢買車票的道理?上火車,去長沙!朝圣的最后一段路程,長沙到韶山,大約65公里,是走去的,當(dāng)時沒有火車。這最后的沖刺我獨自完成,又是希望一天走完,忘記了長汀的痛苦。那時走的大多是鄉(xiāng)間道路,借用曹文軒《大串聯(lián)》一文中的語句:“空中漫卷紅旗,一個個都雄赳赳地走路。一支隊伍又一支隊伍,在田野上流過,……”,但也不乏一瘸一拐的殘兵敗將,還有蹲在路邊嘔吐不止后擦擦嘴巴繼續(xù)上路的串聯(lián)人。天色已晚,走累了,就在路邊的地里歇息,鋪蓋卷擱在地瓜畦上,屁股沉入兩畦之間的凹槽,仰躺一會兒后繼續(xù)行進。 冰雨淅淅瀝瀝,沿途每隔幾十米就有一個打著傘提著小油燈的村民站著,看紅衛(wèi)兵走過就說:到我家去吧,到我家去吧。…… 你們是毛主席的客人,我們是毛主席的家人,接待你們是應(yīng)該的。全國學(xué)生蜂擁而至,除此之外沒有好辦法,我終于在一盞燈的引領(lǐng)下邁進一農(nóng)戶,他擺上熱飯讓我吃,端出熱水讓我泡腳,我拿出針,熟練地拽下一根頭發(fā)穿進針眼,針穿過腳底的水泡,頭發(fā)留在水泡中引流。處理完畢,當(dāng)我要將腳伸進濕漉漉的解放鞋時,“等一下,我去拿'孩子’”的聲音嚇了我一跳,湖南人“鞋子”的發(fā)音與“孩子”一樣。我穿上干燥暖和的布鞋,跟他來到一個房門口,一聲“進去睡吧”丟給我后,他又提著燈打著傘出去接客人了。 借著墻角豆大的油燈發(fā)出的微光,我來到房間里唯一的一張床,床上一條棉被的頭尾二側(cè)已經(jīng)露出三個腦袋,一邊二個,一邊一個,都滿布黑發(fā),是女性。環(huán)顧四周,沒有其它可以睡覺的地方,也就是說,我也是要睡到這棉被之下,怎么辦?擠進去。一床被子顯然太小,又是冬天,我后背緊貼陌生人的后背,雙手使勁往胸前拉被子,剛蓋上四分之三身體,睡在最里頭的人也發(fā)力拉被子了,整個晚上,一床被子被左拉右扯。我穿著毛衣依舊冷得難以入睡,想起主席的老鄉(xiāng)還在寒風(fēng)凍雨中招呼“到我家去吧,到我家去吧。”天蒙蒙亮,睡在里頭的哪一位姐妹起床開路了,我得以不受凍,整個身體可以被棉被覆蓋,總算安穩(wěn)睡去,過不多久,又有一片冰冷的后背貼到我身上,我已有幸不在床邊,讓別人拉扯去吧,我依舊睡著,天大亮了才起床,暖暖地喝了一大碗粥,往韶山走去。 毛澤東故居后的竹林青翠欲滴,故居前的池塘冰薄如鏡,韶山?jīng)_里長征隊旗漫卷,革命小將接踵而至。我尾隨人群踏進故居,剛邁進毛澤東父母的臥室,“我們偉大的領(lǐng)袖,偉大的導(dǎo)師,偉大的統(tǒng)帥,偉大的舵手,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從這里升起!”,高昂講解聲直沖屋頂。 * 作者涂帆:華僑大學(xué)退休教授,系1980年第一批公開招考赴美留學(xué)的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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