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在《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中謂: 凡著中國哲學史者,其對于古人之學說,應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筆。……所謂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與立說之古人,處于同一境界,而對于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 陳氏“神游冥想”而致“了解之同情”說,或源自哈佛學者白璧德(Irving Babbitt)所謂“以同情和想象的方式來闡釋過去的歷史”。陳氏于1919年至1921年留學哈佛,結識白璧德。 《秋水堂論金瓶梅》(以下簡稱《秋水堂》)的前言里有這樣一段話:“《金瓶梅》里面的生與旦,卻往往充滿驚心動魄的明與暗,他們需要的,不是一般讀者所習慣給予的涇渭分明的價值判斷,甚至不是同情,而是強有力的理解與慈悲?!鼻锼檬枪鸫髮W田曉菲教授在波士頓居所書齋的名字,田教授筆名宇文秋水,她的《金瓶梅》研究以超越于“了解”的“理解”與深沉于“同情”的“慈悲”持論,涉及抄寫與版本、本事與引文以及在文本細讀之下建構的多重文學批評觀等,形成自身頗具特色的學術理路,啟示良多。 《金瓶梅》版本流變情況如何?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孫楷第先生在《中國通俗小說書目》中載《金瓶梅》的版本主要有:《金瓶梅詞話》一百回、《新刻繡像原本金瓶梅》一百回、《新刻繡像金瓶梅》一百回、《張竹坡評金瓶梅》一百回和《古本金瓶梅》一百回,共五種版本。第二、三種是明崇禎本,第四種是清刻本,但基本上還是崇禎本,而第五種仍由張竹坡評本刪節(jié)而成,所以簡單地說,《金瓶梅》只是兩種版本系統(tǒng):詞話本與繡像本。關于這兩個版本,目前爭論最多的問題有兩個:一是二者孰先孰后?一是二者孰優(yōu)孰劣? 1933年,鄭振鐸以郭源新的筆名發(fā)表文章《談〈金瓶梅詞話〉》,謂繡像本“不是一個好的可據(jù)的版本”,“金瓶梅詞話才是原本的本來面目”。這個觀點影響很大,在歐美也有不少學者回應,如芝加哥大學芮效衛(wèi)(David Roy)教授在《金瓶梅詞話》譯本第一卷的前言中說繡像本是“一個小說版本中的次品”,認為這位改寫者“不了解原作者敘事技巧中某些重要特點,特別是在引用的材料方面,因為原版中包含的許多詩詞都或是被刪去,或是換成了新的詩詞,這些新詩詞往往和上下文不甚相干。 ”普林斯頓大學蒲安迪教授(Andrew Plaks)在《明朝四大奇書》中也說道:研究者們幾乎無一例外地認為,無論在研究還是翻譯方面,詞話本都是最優(yōu)秀的對象。在這種觀念影響下,崇禎本被當作為了商業(yè)目的而簡化的版本加以摒棄,被視為《金瓶梅》從原始形態(tài)發(fā)展到張竹坡評點本之間的某種腳注而已?!币话銇碚f,大多數(shù)學者都認為詞話本在先,繡像本在后,繡像本是商業(yè)目的簡化來的,在藝術價值上不如詞話本。 田教授并不這樣認為,謂:“既然在這兩大版本系統(tǒng)中,無論詞話本還是繡像本的初刻本都已不存在了(更不用提最原始的手抄本),詞話本系統(tǒng)版本和繡像本系統(tǒng)版本以及原始手抄本之間的相互關系,似乎還不是可以截然下定論的?!蔽覀冏⒁獾?,田教授在討論《金瓶梅》的版本時,提到了一個“手抄本”的概念,這是相對于“初刻本”即“原本”而言的?!霸尽钡淖髡呤钦l?田教授認為“‘作者’是一個相對后起的概念,用在金瓶傳世時,不見得妥當”,原因是“金瓶最初以抄本流傳,而我們早已失去了‘原本’。一部作品,經(jīng)過了一個又一個明季著名文人的手,他們不僅津津有味地閱讀,而且迫切地抄寫,再次把閱讀變成了比單純的視覺活動更為感性的體驗?!?/span> 在“原本”已經(jīng)失去的情況下,“作者”的存在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因為“一部手抄本也許有作者,但是我們常常不再擁有作者本人手寫的原本”,“當我們不再擁有作者原本的時候,留給我們的只是無數(shù)抄本,和一個不復存在的、虛幻的原本”。在“原本”虛幻的時候,我們與其把精力放在對“作者”的追尋上,還不如多去關注下在“閱讀”環(huán)節(jié)中的抄寫者與文本變動的關系。而文本在抄寫的過程中會出現(xiàn)變動,有的是抄寫者的無意為之,有的是抄寫者根據(jù)自己的意愿和判斷做的有意修改、增刪。“金瓶雖然流傳于印刷發(fā)達的明季,因為它經(jīng)過了一個抄寫的階段,我們還是可以說:我們今天看到的無論杜工部或者《金瓶梅》,也都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諸如韋氏妓這樣慧心巧思的創(chuàng)造性閱讀?!?/span> “原本”的作者消解在抄寫者的文本閱讀與抄寫過程中,在手抄文化視域下“金瓶版本的世界是一張網(wǎng),縱橫交叉,而且是立體的;它的中心,那個原始作者的‘原本’,反倒十分朦朧”。所謂的“抄寫本”都只是在原本基礎上經(jīng)過重寫的文本,因此田教授的《金瓶梅》版本考察:“目的是不介入紛繁的版本產(chǎn)生時間及其相互關系的爭論,相反,我將比較兩個版本間的重大區(qū)別,探討它們的意蘊?!睋?jù)此,對這兩個版本“做出詳細具體的文本分析、比較和評 判”(《世間》),指出:“詞話本源于我們認同儒家思想的社會觀和道德觀,不管我們在文本中是否將自己與某個特定的儒家思想相掛鉤。繡像本與詞話本的不同在于弱化道德評判,給同情、慈悲,以及佛教所尊崇的挖掘代表性人物和重塑敘事模式留有空間。這種對佛教價值觀的寬泛定義在小說的意識形態(tài)描述中起了很大的作用。我認為,同詞話本一樣,繡像本是一個富有藝術自覺、目的明確、思考周密的文學創(chuàng)作?!崩C像本與詞話本到底孰優(yōu)孰劣呢?“在認識到文學判斷存在歷史偶然性之后,我們才有心寵愛其中之一(抑或兩者都愛),而不需要一定分出孰優(yōu)孰劣?!?/span> “繡本出于商業(yè)原因比詞本簡略”,針對這個觀點,田教授認為:“繡像本絕非簡單的商業(yè)刪節(jié)本。”(《世間》)如第九回繡像本對李外傳被打死的過程,描寫比詞話本詳細得多,“像此等地方,都可以打破‘繡本出于商業(yè)原因比詞本簡略’這樣的神話,顯示出繡本是《金瓶梅》的一個藝術上十分完整而有獨立整體構思的版本。”再比如第九十七回,繡像本有一大段話一百一十三字,解釋周守備既然當初與西門慶相交,何以不認識陳敬濟,而詞話本無,這“使得繡像本比詞話本簡潔是因為商業(yè)原因的說法不攻自破:我們知道繡像本并不是處處比詞話本簡潔,而且,也不是只為了簡潔而簡潔耳”。 追索故事素材來源,是小說研究的一項基礎性工作,田教授對《金瓶梅》進行文本解讀的過程中,對故事本事也有很多探討。田教授的本事追索,并不止于指出故事本源即了,更多的是一種比較閱讀,發(fā)掘其內在隱含的意蘊。如西門慶爬墻赴約事,田教授將事件的主人公:趙像與西門慶,步飛煙與瓶兒,武公業(yè)與花子虛進行比較,花子虛是眠花宿柳的人物,對瓶兒全無愛意,武公業(yè)粗魯無文且公務繁忙,但寵愛飛煙;趙像是個讀過書的世家子弟,西門慶只是市井商人,因此瓶兒有“更多的理由與外人私通”,在比較中彰顯理解與同情。又第九十八回韓愛姐的故事與馮夢龍《古今小說》的關系,經(jīng)過一番對比,田教授指出:“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兩個文本存在許多的差異,而這些差異對于理解《金瓶梅》這部長篇與馮夢龍的短篇都是很重要的?!?/span> 值得注意的是,田教授在將敬濟的故事與杜子春的故事進行對比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對杜子春故事的借用與顛覆”,借用者如均在寒冬遇見身穿道服的老人,都被薦作道士;顛覆者如杜子春是無意遇到道士,敬濟是主動走來磕頭,杜子春有羞恥之心,而敬濟面皮是一次比一次厚,結局是“敬濟處處規(guī)模不如子春,敗于愛欲則一”。 在討論這個問題的過程中,田教授引入對“引文”的探討?!督鹌棵贰纷髡呦矚g而且善于“引文”,將“引文”適當?shù)卮┎逶谛≌f中“隨手拈來”,“比如陳敬濟故事是對杜子春故事的回聲,也順便給知道杜子春故事的讀者造成一種對比:因為敬濟比杜子春要厚顏得多,也不知感恩得多”。敬濟入道的故事既是對杜子春故事的繼承,更是對子春故事的再創(chuàng)造,對子春故事的借用與顛覆是《金瓶梅》使用資料來源靈活性、創(chuàng)造性的體現(xiàn),“這種創(chuàng)造性給讀者帶來的樂趣與滿足感是雙重的:既熟悉,又新奇。熟悉感是快感的重要源頭,而一切創(chuàng)新又都需要‘舊’來墊底。《金瓶梅》很好地做到了這一點,有足夠的舊,更有大量的新,于是使得舊也變成了新。” 當《金瓶梅》變成了舊的文本,新的文本又在它的滋養(yǎng)下孕育出來。日本學者青木正兒指出:“到了清乾隆年間,《紅樓夢》一百二十回出世,作者毫不以那些平凡的作品為意,而一直的接蹤于《金瓶梅》?!碧锝淌谠诩氉x《金瓶梅》的過程中,將《紅樓夢》攝取《金瓶梅》的蹤跡加以明晰解讀,初步統(tǒng)計在《秋水堂》中有36例,分別有人物、詞句、道具和故事情節(jié)等方面的影蹤考索。如人物方面,認為寶釵有玉樓的影子,“玉樓在眾女子當中,是最明智的一個,《紅樓夢》中的寶釵頗有她的影子”,“玉樓從來不讓激情把自己卷走,一切都是靜悄悄地、含蓄地進行,這一點,恰似《紅樓夢》中的寶釵”。認為晴雯有春梅的影子,從不以“奴才”自期的春梅身上“我們可以瞥見《紅樓夢》里那個‘心比天高’的晴雯的影子”,而且第二十九回“她給西門慶吃冰湃梅湯,也應了《紅樓夢》第三十一回中晴雯要給寶玉吃冰湃的果子”。 詞句方面如第九回寫金蓮美貌,吳月娘眼中的金蓮“玉貌妖嬈花解語,芳容窈窕玉生香”,“《紅樓夢》第十九回的回目‘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正從此處詩句暗合”。第九十三回一開始的九個“了”的寫法,“每讀至此,便想起紅樓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莽玉’中寶玉的丫環(huán)襲人所說的:‘不知紫鵑姑奶奶說了些什么話,那個呆子眼也直了,手腳也冷了,話也不說了,李媽媽掐著也不痛了,已死了大半個了,連媽媽都說不中用了,那里放聲大哭,只怕這會子都死了!’也是一共九個‘了’字,與《金瓶梅》此處的九‘了’針鋒相對,一字不差。嗚呼,紅樓主人也是讀金瓶至微至細至用者,也有如金瓶作者一模一樣的錦心繡口之才情”。田教授將《金瓶梅》對《紅樓夢》的影蹤一一明晰展現(xiàn),確是“《紅樓夢》就更是以《金瓶梅》為來源,成就驚人。熟讀金瓶之后,會覺得紅樓全是由金瓶脫化而來?!?/span> “春秋筆法”是中國傳統(tǒng)史學(或經(jīng)學)的基本法例,含有“筆則筆,削則削”(《史記·孔子世家》)、“以一字為褒貶”(杜預《春秋序》)、“微言大義”(《漢書·藝文志》諸特征,后以文筆曲折而蓄其深意的文字見長,又叫“春秋書法”。錢鍾書謂:“兩漢時期最有后世影響之理論為‘春秋書法’,自史而推及于文?!庇种^:“《春秋》之‘書法’,實即文章之修辭?!币浴按呵锕P法”評論小說較早見于金圣嘆的《水滸傳》評點中,如《水滸傳》第五十六回夾批曰:“本是吳用調撥,此反作吳用答,是春秋筆法?!?/span> 田教授認為中國古典小說的最大特色之一就是“史家之筆力”,所以亦以“春秋筆法”論《金瓶梅》,尤重發(fā)掘繡像本中的微言大義,謂“詞話本中敘述者的插入,尤其是以‘看官聽說’為開頭的道德說教,繡像本中往往沒有,只憑借微言大義的春秋筆法,讓讀者自去回味”。具體來說,注重回目文字的大義,如繡像本第四回回目有“鬧茶坊鄆哥義憤”語,“回目說他是是出于‘義憤’,這個‘義’字實在是春秋筆法,讀者須明察”,其實是“王婆之憤,牽動了鄆哥之憤,鄆哥之憤,又牽動了武大之憤”,以致事敗身亡。第九十二回,繡像本、詞話本回目均說“吳月娘大鬧授官廳”,而不是說大鬧陳家,“以月娘的‘命官娘子’身份而出庭投訴,本來就已經(jīng)足夠丟丑了,何況‘再三跪門哀告’。西門慶如有知又當氣死。因此本回回目實在是作者的春秋筆法”。 對于文中文字大義,也多有揭發(fā),如第十一回寫西門慶邀桂姐唱曲,拿出五兩銀子,繡像本作“桂姐連忙起身謝了,先令丫鬟收去,方才下席來唱”,詞話本作“那桂姐連忙起身相謝了,方才一面令丫鬟收下了,一面放下一張小桌兒,請桂姐下席來唱”,繡像本比詞話本簡潔含蓄,一個“先”字更能彰顯桂姐的“梅雨污泥”之說,正如田教授所說的“‘先”字有味,所謂春秋筆法便是”。 “春秋筆法”由史而文,重字句內在意蘊的發(fā)掘,這與英美新批評理論的“文本細讀”概念在某種程度上達成一種契合,都是基于文本本身的闡釋,重視文本細節(jié)的解讀。田教授解讀《金瓶梅》尤重細節(jié),謂“《金瓶梅》是一部大書,在這部宏篇巨制之中,一個字似乎算不了什么。然而,全書是大廈,細節(jié)是磚石,細節(jié)是區(qū)別巨擘與俗菝的關鍵,無數(shù)的細節(jié)都用全副精力全神貫注的對付,整部小說才會有神采”。 如對武松見金蓮與金蓮見西門慶時“低頭”細節(jié)的解讀,第一回寫武松初見金蓮時“武松見婦人十分妖嬈,只把頭來低著”,后來一起吃飯,金蓮一直看著武松,“武松吃他不過,只得倒低了頭”,田教授關注到這一細節(jié),并認為“武松在金蓮面前每每低頭,也正像后文中金蓮在西門慶前每每低頭一般”,在第三回中金蓮見到西門慶后共有七次低頭,而“詞話本與繡像本的不同,也正在于描寫金蓮初見西門慶時,詞話本并無那許多嫵媚的低頭”,“西門慶調金蓮,正如金蓮之調武松;金蓮的低頭,宛似武松的低頭。是金蓮既與武松相應,也是西門慶的鏡像也。” 田教授將中國傳統(tǒng)的“春秋筆法”與英美新批評派的“文本細讀”法結合起來分析《金瓶梅》,相得益彰,誠如石鐘揚所說:“田曉菲不愧為被西學浸染又不失傳統(tǒng)的新派漢學家,再加其才女的獨特視角,同是這段故事,她能將之與小說《水滸傳》、詞話本《金瓶梅》相比較,得出一個全新的審美境界?!?/span> 其實,田教授文本細讀中的比較視野又何止《水滸傳》與詞話本《金瓶梅》,她將比較的對象擴展至中外文學中,如與《紅樓夢》的比較,在《秋水堂論金瓶梅》的開篇即拋出相當大膽的言論“《金瓶梅》實在比《紅樓夢》更好”,因為一是“《金瓶梅》看社會各階層的各色人等更加全面而深刻,更嚴厲,也更慈悲”,而《紅樓夢最用心的“只是寶玉和他眼中的一班‘頭一等’女孩兒”;二是“《金瓶梅》所寫的,卻正是《紅樓夢》里常常一帶而過的、而且總是以厭惡的筆調描寫的中年男子與婦女的世界”,“《紅樓夢》里丑態(tài)畢露的成人世界,正是《金瓶梅》的作者所著力刻劃的”,總之,“《紅樓夢》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通俗小說”,而《金瓶梅》才是屬于文人的。” 關于《金瓶梅》與《紅樓夢》后半文字的對比,田教授謂讀《金瓶梅》“極有人世滄桑之感,《紅樓夢》的后半,便缺少這一種回味”。“《紅樓夢》后四十回續(xù)書寫賈府敗落,總是不肯寫其一敗涂地,總是要留下‘蘭桂齊芳’的一線希望,就是寶玉出家,雖然在大雪之中光頭赤足,也還是披著大紅猩猩斗篷,何等浪漫富貴,哪里像陳敬濟,凍得乞乞縮縮,還吃巡邏的當土賊拶打一頓,‘落了一屁股瘡’乎?!被凇按呵锕P法”與“文本細讀”法的結合,以及文本比較的視野擴大,田教授形成了自己獨特而新穎的《金瓶梅》文本批評觀。 張竹坡在《金瓶梅》第六十二回回評中針對瓶兒之死謂: 中國詩學素有“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之說,而小說與圖像的關系,類似說法莫如張竹坡的“情事如畫”論了?!拔膶W是語言的藝術”,但我們也不能執(zhí)著于語言文本的惟一性,畢竟文學的描寫與敘事讓語言呈現(xiàn)出立體的畫面感,文學與圖像藝術存在著比較的共同點。張竹坡的“情事如畫”論在某種程度上契合于語言與圖像的關系,田教授真正懂得《金瓶梅》的藝術,她在《秋水堂》中將語言與圖像書寫在同一個文本上,語圖交錯,圖像與語象共時呈現(xiàn)。 在《秋水堂》書中,共有15幅插圖,除1幅來自《金瓶梅》繡像本的插圖外,其他14幅均選自歷代名畫,以及近、現(xiàn)代的照片,且因圖生文,每一幅畫的下面都配有精美的文字解讀。繡像本插圖選的是第六十七回西門慶在書房夢見瓶兒訴幽情的插圖,田教授說:“我最喜歡古代中國人在圖書里表現(xiàn)夢境的手法:從沉睡的人頭上升起一縷煙霧,代表了這個人的生魂離開了他的身體,打一個旋兒,拓開一片空白,夢境就在這片空白中展現(xiàn)出來。”畫境本虛,畫夢境是虛中之虛,插圖的精彩之處便是把虛中之虛畫得生動傳神。 而說到為什么大量選取歷代名畫和近、現(xiàn)代的照片,田教授解釋道“因我以為《金瓶梅》里面的男男女女是存在于任何時代的,不必一定穿著明朝或宋朝的衣服”,西門慶、應伯爵、李瓶兒、龐春梅、潘金蓮似的人物依然活躍在我們現(xiàn)今的生活中,每一個時代都有一部《金瓶梅》。如在第十二回前配的一幅藏于美國密蘇里州堪薩斯市尼爾遜—阿特金斯博物館的名畫,畫中有九個人正在飲酒尋歡,對比第十二回的文字,一開始即寫西門慶與幾個兄弟在桂姐處飲酒作樂,借玳安之目描寫如下:“只見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孫寡嘴、常峙節(jié)眾人正在那里,伴著西門慶摟著粉頭歡樂飲酒?!?/span> 這是小說中的場景,田教授根據(jù)小說中人物的狀貌、性格特征,一一與畫中人物相對應,恰如其分,如畫中上座兩個相擁相抱的即是西門慶與桂姐,執(zhí)壺斟酒的是桂卿等。最匹配、最有意思的是應伯爵的認知,畫中桌子的另一頭有兩個人物,應該就是謝希大和應伯爵了,但哪一個是謝希大,哪一個是應伯爵呢?“之所以知道哪一個才是謝希大,無他,只因為那一手托著一只碗伸出去等著丫鬟添酒、一手捋著頦下短須的,不是別人,定是伯爵。我們熟知他臉上那狡黠的、微醺的、深通世故的、與人生非常妥協(xié)的微笑,而這微笑,不知怎的,令人覺得深深地悲哀。”田教授通過對小說語言與畫中人物的對照,將應伯爵這樣一個靠辭令取悅西門慶的“幫閑”式人物性格解讀得深刻有味。 田教授在《秋水堂》第一回開篇即說:“《金瓶梅》是一部秋天的書。它起于秋天:西門慶在小說里面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它結束于秋天:永福寺肅殺的‘金風’之中。秋天是萬物凋零的季節(jié),死亡的陰影籠罩著整個第一回,無論熱的世界還是冷的天地?!薄督鹌棵贰分袧M布的是年輕生命隕落的死亡陰影,李瓶兒死于27歲,龐春梅死于29歲,潘金蓮死于31歲,西門慶死于33歲……。就死亡的方式而言,西門慶、李瓶兒是自然死亡,但其間充斥著的是血腥與污穢;武大、潘金蓮、陳敬濟是他殺,更是慘不忍睹;宋惠蓮、西門大姐、孫雪娥是被迫自殺,痛苦不堪?!督鹌棵贰酚绕珢矍锛荆瑢懓l(fā)生在秋天里的血腥、暴力與人的災難,具有深沉的“受難”意識。 死亡與季節(jié)的轉換促動著小說情節(jié)的變化,《金瓶梅》是在季節(jié)轉換與人物次第死亡的過程中構織文字。秋天是花枝凋謝,萬物淪喪的季節(jié),瓶兒在秋天死去。瓶兒的死,從第六十回寫到六十五回,在《金瓶梅》中花費的筆墨最多,是“在所有中國古典敘事文學里,惟一用了六回的篇幅,仔仔細細地描寫死亡”(《一直倒插的梅花》)。西門慶也在這個秋天死去,小說第五十六回后,與上半部分寫春夏景色極其詳細不同的是寫夏天只是一筆帶過,“自此回至西門慶死,偏重于描寫秋冬?!?/span> 與秋天有關的死亡暗示是一個“冷”字,第五十一回便是“有許多死亡的冷冷暗示”。如月娘惱羞時說“只當守寡,也過的日子”即是出語成讖,而金蓮謂“從子宮冷森森直掣到心上”,“這一‘冷’的出現(xiàn),預示著西門慶的生涯已經(jīng)開始下坡”,最后薛姑子宣講《金剛科儀》時的一段說:“電光易滅,石火難消。落花無返樹之期,逝水絕歸源之路”,“具道人世無常,是作者在此回布下死亡陰影的最后力筆”。季節(jié)循環(huán)所帶來的氣候冷熱交替,反襯的是人世的生存與死亡。 “自古逢秋悲寂寥”,中國文學素有“悲秋”的傳統(tǒng),作為《金瓶梅》中季節(jié)偏愛的秋季,不僅僅是作為時間標識,助推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更被賦予為感情的寄托,隱蘊死亡的氣息。田教授謂:“《金瓶梅》是一部秋天的書。秋天是萬物凋零的季節(jié),卻也是萬物成熟豐美的季節(jié)?!督鹌棵贰芳让鑼懬锾焖笳鞯乃劳?、腐敗、分離、凋喪,也描寫成年人的欲望、繁難、煩惱、需求;它不回避紅塵世界令人發(fā)指的丑惡,也毫不隱諱地贊美它令人銷魂的魅力。一切以正面、反面來區(qū)分其中人物的努力都是徒勞,《金瓶梅》寫的,只是‘人’而已?!?/span> 《金瓶梅》是一部寫“成年人的書”,寫世相,寫人生是復雜而多元的,所有人的悲與歡都是由個人的性格所致。第六十二回,西門慶面對瓶兒的病中身亡,傷心欲絕,“我們這是沒有想到,這個貪婪好色、淺薄庸俗的市井之徒,會如此癡情,又有如此的勇氣,會被發(fā)生在他眼前的情人之死提升到這樣的高度:這是西門慶自私盲目的一生中最感人的瞬間”。西門慶首先也只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也有“真誠的感情”的時候?!捌績褐?,使我們感到哀憐;金蓮之死令我們震動,但是西門慶這么一個人,我們雖然沒有什么深刻的同情,卻也并沒有一般在電影小說中看到一個壞人死掉而感到的痛快。因為他的死,就像瓶兒的死一樣,是痛苦而穢惡的……他的惡德,是貪欲、自私、與軟弱,而所有這些,都是人性中最常見的瑕疵?!?/span> 人性都是有弱點的,在這一點上,西門慶也應該得到悲憫。同樣在小說第八十七回武松殺死潘金蓮的一段描寫,極為詳細而血腥暴力,“使用的都是潛藏著性意象的暴力語言”,金蓮是書中欲望最強橫、生命力最旺盛的女人,她的結局也是與她的性格相符的,盡管也犯下了不少罪孽,但金蓮本人也一直是命運的犧牲品,“是許多不由她控制的因素的犧牲品,因此,當她結局的血腥與慘烈遠遠超出了書中的任何一個人物——甚至包括得到了復仇的武大本人時,就產(chǎn)生了強烈的悲劇氣息?!蔽鏖T慶、潘金蓮都是一個不完全的人物,面對的都是人性的凡俗與軟弱、欲望與壓抑,悲劇的發(fā)生也就在所難免。 田教授理解作者,認為《金瓶梅》的作者是這樣的一個人:“一個有著神一樣的力與慈悲的人。沒有這樣的力,也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慈悲。一切沒有‘力’的慈悲,都是道學先生的說嘴,都是無用的,繁瑣小器的,市井婦人的”。田教授更理解作者的“了解”,“愛讀《金瓶梅》,不是因為作者給我們看到人生的黑暗……而是為了被包容進作者的慈悲。慈悲不是憐憫:憐憫來自優(yōu)越感,慈悲是看到了書中人物的人性,由此產(chǎn)生的廣大的同情”。田教授與《金瓶梅》的作者都傳達出了漫天滿地的慈悲情懷。 如果說陳寅恪的“了解之同情”是基于“以詩證史”的知人論世,是一種史學的移情,那么田曉菲的“理解與慈悲”是文本細讀后的情感折服(feeling into),是一種文學的慈悲,正如宇文所安在《秋水堂論金瓶梅序》中說:“秋水的論《金瓶梅》,要我們讀者看到繡像本的慈悲。與其說這是一種屬于道德教誨的慈悲,毋寧說這是一種屬于文學的慈悲?!边@種“文學的慈悲”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平泛感知,不是文人遣情寄懷的文字游戲,而是“因為對《金瓶梅》這樣一部強有力的書,感到情不自禁的折服與喜愛”(《一枝倒插的梅花》),是經(jīng)由文獻考索、文本批評以至文化審視之學術理路后的、帶有釋教佛性的文學移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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