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帝打開了一扇禁忌之門
哀帝在王莽回京后的第二年突然去世,他的早夭迅速改變了漢帝國的歷史走向。飽受壓制的太皇太后王政君,在哀帝去世后第一時間移駕未央宮,部署王氏子弟控制了朝廷中樞,并急派使者把王莽召入了未央宮,執(zhí)掌兵權(quán)。 屬于王莽的時代來臨了。 八年之后,在儒家知識分子們一片贊頌聲中,王莽在肅穆的和平“禪讓”儀式下,取代漢室,登上帝位,建立了新莽王朝。 自堯、舜、禹三代以來,“禪讓”一直都只是個美麗的政治傳說,從未有人將其完整地付諸實施過—王莽是第一人,也是唯一一人。此后,中國歷史上諸多的“禪讓”游戲,無一不是在重兵環(huán)繞、刀槍加頸的前提下完成,唯有王莽,是在獲得了帝國絕大多數(shù)的輿論支持之后,順應(yīng)“民意”和平接受禪讓登上帝位的。 這一結(jié)果,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但其發(fā)生質(zhì)變的關(guān)鍵點,則毫無疑問是在公元前5年的那個六月。 建平二年(公元前5年)六月,哀帝生母丁太后去世。哀痛之余,年輕的皇帝也在苦苦思索帝國的前途何在,遍地都是造反的民眾,朝廷內(nèi)外權(quán)斗此起彼伏,帝國一派末路景象。也許是過度的悲傷損傷了哀帝的判斷力,也許是數(shù)年來的努力每每付諸東流讓哀帝喪失了信心,也許是沉重的疾病侵蝕了哀帝最初的雄心—總之,當神棍夏賀良冒出來說他能夠挽救漢帝國的命運時,哀帝鬼使神差地相信了。 夏賀良告訴哀帝:“漢朝氣數(shù)已盡,改朝換代已經(jīng)在所難免。老劉家要想繼續(xù)做皇帝,就必須再接受一次天命。必須改紀元、換國號,才能逃過此劫。” 很快,帝國的百姓們就都接到了哀帝下發(fā)的緊急詔書:“漢朝建國二百余年,氣數(shù)已盡。但皇天庇佑,又給了我們劉氏一次再受天命的機會。朕無德無能,豈敢抗拒!現(xiàn)在宣布改元更號。建平二年改做太初元年,朕自此以后不再是漢朝皇帝,而是‘陳圣劉太平皇帝’。”(《漢書·哀帝紀》) 年輕的新皇帝顯然對這份詔書可能會帶來的嚴重后果估計不足。事后回顧,這份詔書的影響之惡劣,簡直難以想象—這是漢帝國最高首腦首次主動承認自己氣數(shù)已盡。至于那個什么“陳圣劉太平”,如果完全不知所云倒也罷了,偏偏又引發(fā)了這樣的流言:“陳國人是舜帝的后代,老王家則是陳國人的后裔。漢朝劉氏是堯帝的后裔,堯傳位給舜。這個國號意味著老王家將要取代老劉家,王莽將要代天行道啦!” 到了這年八月,對于漢帝國的未來,民間已經(jīng)是議論紛紛。夏神棍信誓旦旦的“嘉應(yīng)”卻始終沒有出現(xiàn)。自然災(zāi)害仍然此起彼伏,哀帝的疾病也不見好轉(zhuǎn),反而日漸沉重。夏神棍為了推卸責任,又說問題出在朝廷沒有更換新的大臣,還向哀帝推薦了幾個心腹,建議由他們接任丞相和御史大夫。 哀帝并不是白癡,夏神棍被處決了,大漢朝又回來了。也許,哀帝認為自己病情的加重和篡改社稷這一“不忠不孝”之舉有關(guān),在接下來的一年多的時間里,他把全國各地被廢棄掉的七百多座劉氏神祠又都重建了起來。在這短短的一年里,他對著上蒼和這些神祠,禱告了三萬七千多次。 往生的祖宗可以禱告祈求原諒,然而民眾的禁忌之口一旦打開,卻再也難以封閉。正是從夏賀良事件開始,漢帝國的知識分子和普通民眾,開始在光天化日之下公開討論“漢家天下氣數(shù)已盡”。換言之,正是哀帝自己,為日后王莽的和平受禪,打開了最關(guān)鍵的那扇禁忌之門。 當代周公 多少年以來,儒家知識分子們一直都在追求一個完美的至治社會—“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君主應(yīng)該選賢任能,播揚仁義,澤被萬民……簡而言之,漢儒們的政治理想,可以用“奉天法古”四字來總結(jié)。所謂“奉天”,即董仲舒所倡導(dǎo)的天人感應(yīng),皇權(quán)受命于天,一旦無道,則上天必會降下災(zāi)異以示警告,若頑冥不改,則必遭上天拋棄;所謂“法古”,則是回歸上古三代的“禮治”,換言之,回歸周公時代。 他們所選擇的王莽,恰恰是周公的虔誠信徒。 儒家知識分子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們這一次的選擇是正確的,因為,王莽,這位原教旨的儒家信徒,是如此地接近“周公”。 姑且回顧一下王莽的登基之路— 元始四年(公元4年)八月,王莽修筑了明堂、辟雍和靈臺。據(jù)說,明堂是上古帝王宣揚政教的所在;辟雍則是上古帝王設(shè)立在京師的最高學府;而靈臺則是天子直接與天意交流的地方。這些飄渺的建筑,一直以來僅存在于儒家經(jīng)典著作中,只能作為上古圣哲時代的標志,存在于帝國知識分子們的想象之中。而如今,這些傳說中的建筑,都在王莽的手上變成了實物。 王莽隨即又為長安城的儒家學者們修筑了舒適的高級公寓,還提供給他們一個大大的用來發(fā)表演講和聚會的大廣場;他還在太學里恢復(fù)了《樂經(jīng)》;增加了博士的名額;大搞擴招;廣征天下學者前往長安參與禮樂的重新制訂…… 接下來是“四夷賓服”的祥瑞接踵而至。在王莽代替漢平帝執(zhí)政期間,南方的越裳氏獻來了白雉,東方的黃支則上貢了犀牛,北方的匈奴也變更了首腦的稱呼以示歸順。 對于未見動靜的西方,王莽自己動手彌補了這個遺憾。他派人帶著黃金,前往西方,將一個羌族的酋長賄賂到了長安。這位拿人手軟的酋長告訴漢帝國的百姓們,他們感激于安漢公的英明神武,甘愿獻出現(xiàn)在所居住的肥沃的土地。 “四夷賓服”之后,王莽在羌族故地設(shè)立新郡,然后按照《周禮》中的記載,將漢帝國重新劃分為十二州,以此來顯示西周大一統(tǒng)時代的盛世格局。 與此同時,儒家知識分子們?nèi)遮呉蝗赵絹碓綇娏业負泶魍趺ХQ帝,他們開始批評朝廷遲遲不賞賜王莽,批評朝廷的賞賜太微薄,甚至批評王莽太過謙讓。 —元始五年(公元5年)正月,未央宮里一度堆滿了群眾的抗議信,史載,“吏民以莽不受新野田而上書者前后四十八萬七千五百七十二人”,緣由是王莽推辭掉了朝廷獎賞給自己的田地,引發(fā)了群眾的極度不滿,人們紛紛抗議,要求王莽接受這個封賞。堆積如山的抗議信,將年幼的漢平帝嚇壞了。 值得注意的是,這48萬余人里面,不光有支持王莽的知識分子和普通百姓,還包括了一大批的諸侯、王公、列侯和劉氏宗室。 當王莽再度拒絕接受封賞之后,民眾的情緒高漲到了巔峰。這一次,他們要求朝廷直接將王莽推上“當代周公”的寶座—以富平侯張純?yōu)槭椎墓浯蟪?、士大夫、博士、議郎等高級知識分子,共計902人,浩浩蕩蕩前往皇宮請愿,要求對“功過伊、周”的王莽速速執(zhí)行“九錫之賞”(緣自周公時代的傳說),也就是賜予王莽介于皇帝與諸侯王之間的崇高地位。 王莽此時已經(jīng)是安漢公,是“宰衡”,從權(quán)力的角度上來說,已不必再給自己添加任何光環(huán)。但王莽沒有拒絕“九錫之賞”,他非常愉快地接受了它。原因其實很簡單—在儒家知識分子們眼里,《周禮》其實是一部周公當年打造出西周盛世之后,所撰寫的經(jīng)典指導(dǎo)教材。接受《周禮》中的終極榮譽“九錫之賞”,對確立王莽的“當代周公”地位來說,意義非凡。 元始五年(公元5年)五月,王莽在一場盛大絢爛的儀式中,莊重地接受了傳說中的“九錫之賞”。沒有人知道這場禮儀是不是合乎規(guī)矩,因為600年前的規(guī)矩早已失傳;也沒有任何人去質(zhì)疑這一點,因為幾乎所有人都認為,王莽是實至名歸。 到了這一年秋天,王莽之前派出去巡視天下風俗的八方使者們也都陸續(xù)返回了京城。他們帶回了令人振奮的消息,“言天下風俗齊同”,百姓們在王莽的英明領(lǐng)導(dǎo)下,風俗回歸淳樸,生活美滿幸福,“當代周公”的精神文明建設(shè)取得了顯著成效;他們還記錄下了全國百姓們稱頌王莽功德的許多歌謠,總計達三萬余字。 雄心勃勃的王莽,終于在這一年明確提出了他政治理想的終級目的:“市無二價,官無獄訟,邑無盜賊,野無饑民,道不拾遺,男女異路?!保ā稘h書·王莽傳》)對阻礙自己達成這一理想的人,王莽說,要讓他們嘗嘗“象刑”(非肉刑的象征性刑法,如在犯人衣服上畫上烏龜,或在帽子上寫上“淫賊”兩個字)的味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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