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故事】 “江山千里雪,爐火一點紅?!闭雇狈降纳n茫原野,這開闊而溫馨的詩句迎面而來。入詩的一定是帶著婉約氣質(zhì)的紅泥小火爐吧,我童年那一盆紅彤彤的爐火,似雪中紅梅閃耀光芒,照亮了我的冬日情懷。我記憶中的火爐不是那種婉約的小火爐,而是樸素簡約的泥火盆兒,它的溫暖是幾代人抹不去的記憶。 小時候的北方冬天似乎格外冷,大雪囤著一座座村莊,整個長冬都不肯化去。晌午,陽光強烈,屋里生火作飯?zhí)嵘囟?,屋瓦上才變得柔和些,有滴滴答答的屋檐水垂落下來。日頭稍稍偏西,屋檐下就又掛上了長長的冰棱。這時候,祖父掖了掖寬大的棉襖,用一根帶子從腰勒緊,推開風(fēng)門。他手端一個大泥盆,那就是泥火盆兒,是鄉(xiāng)下人冬天里的室內(nèi)取暖寶物。祖父給泥火盆兒裝了些碎草,上面蓋上碎的苞米骨頭,點燃。碎草抽抽噎噎地燃燒,一股青煙被北風(fēng)扭得四下流竄,祖父不急不躁,好像任由頑皮的孩子盡情打鬧。他在旁邊緩慢地吸著一煙鍋旱煙,等煙吸透了,火盆兒也不再冒青煙,一盆火紅的炭骨冒著短小的火苗活力四射。祖父粗糙的大手小心端起暖烘烘的火盆,笑吟吟地回屋。 那時候的鄉(xiāng)下,幾乎家家有一兩個泥火盆兒,泥火盆兒是秋天就做好的,它制作起來很簡單,到村外嶺畔挖些干凈的帶粘性的黃泥土,拌點麥糠和成厚泥巴。粘土有時候是會裂的,為了讓火盆兒品質(zhì)好,還要絞碎一些破布片兒、舊繩頭兒甚至女人掉落的長頭發(fā)加進泥里,這樣火盆兒就有了筋骨,可以更好地成型,不易碎裂。做火盆兒的模子是一只舊臉盆,臉盆倒扣在平展的地上,在盆面擦一層“粉”,“粉”就是鍋底掏出來的草木灰。然后,一層層往上糊泥巴。開始時泥巴打滑,拍打幾下就好了,泥巴糊上去要輕輕拍打,拍打得火盆兒瓷實且四壁均勻。做好的火盆兒就像一個豐滿厚重的大臉盆,要放在蔭涼處慢慢地干,干急了會有裂紋。祖父時常去火盆兒前看看,發(fā)現(xiàn)小裂縫就立即用細泥給封好、抹平?;鹋鑳焊赏噶?,小心翻轉(zhuǎn)過來,從中間把臉盆抽出,一只豐滿的泥火盆兒就笑吟吟地端坐在墻角,等待著北風(fēng)緊、雪紛飛,等待著滴水成冰的天氣,好讓它來施展身手。 鄉(xiāng)村取暖方式大都是通過燒火做飯、燒熱大炕,“輻射”得屋里暖和,這就叫“暖屋熱炕”。但這樣的熱度遠遠抵御不了隆冬的寒冷,尤其是屋里有老人和孩子,他們抵擋不住大寒的侵襲。嚴(yán)寒時候,大雪培住屋子,即使將炕燒得熱鏊子一般烙屁股,屋里還是會感覺涼氣刷臉,居室的臉盆清晨會結(jié)冰碴子。在北方,還有一句話——“針頭大的洞,牛頭大的風(fēng)”。冬日里,一個小窟窿就能掠奪走屋里好不容易積攢下的熱量。于是四處尋找涼氣來源,不斷用碎石錘緊老鼠洞;將門簾掛在堂屋和臥房的門外;而且用高大的茅草和蘆荻壘一扇獨扇的風(fēng)門擋在堂屋門外。盡管如此,四九天氣,還是到了寒氣逼人的時候。 是時候請泥火盆兒出場了。每一餐的灶火,總要剩些熱炭,從熱灶膛里揀幾塊紅彤彤的木炭置于火盆兒內(nèi),端到屋子里,屋里頓時就騰起一股暖流。熱騰騰的幾乎帶著短小火苗的炭火在火盆兒里跳躍,老人在炭火的上方烤烤手,說,暖和。泥做的火盆兒,不管盆內(nèi)的炭火多熱,火盆兒也是敢搬動的。有時候,一個火盆兒在炭根熊熊燃燒不斷釋放熱量的時候,被搬來搬去,給幾間臥室驅(qū)趕寒氣。 清晨,小孩子懶被窩,大人在早早生起的泥火盆兒上考考棉襖再給孩子穿上。在大炕上繡花、扎鞋墊的大姑娘,一根繡花針拿久了,寒氣就聚在手上,手僵了做不了活,雙手?jǐn)n在火盆邊兒烤烤搓搓,繡出的花就都更靈性了。外出的人回家來,也許頂著一頭的雪花,拿笤帚掃掃一身的雪粒子,坐在暖融融的火盆兒前,無比感慨,或許對生活有了更深的思考。冬天,在火盆兒邊,多少英雄變得兒女情長,被這一小盆紅通通的炭火拴住了出去闖蕩的腳步;多少游子又在日思夜念老家炕頭上泥火盆兒那冒著藍火苗的溫馨。冬日,家里來客串門,最熱情的招呼就是拉到火盆邊說,來,烤烤火!圍著火盆兒拉呱著日子,閑話著歲月,一天天地向年關(guān)邁進,向春天的盼頭挪動?;鹋璧奈⒓t,映著莊戶人一臉的安詳和知足。 泥火盆兒,唱著溫暖使者的主角,還客串著美食的源地。一把黃豆,一撮苞米粒,幾個花生,祖父就變戲法一樣把它們變成香噴噴的美食。瘦小的苞米粒埋進去,過一會它就蹦跳著出來,變成一個爆米花。祖父一邊欣喜地用撥火的釬子挑出爆米花,一邊說:“看看,女大十八變,小丫頭轉(zhuǎn)眼長成大姑娘了?!庇袝r候,祖父悄悄把地瓜埋進深灰里,慢慢地?zé)?。聞到香甜的味兒,小孩子饞貓一樣到處找,直到那冒著油,滋滋響的地瓜被祖父從深灰里掏出來,小孩才恍然。于是下一次,小孩子趁大人送客去了,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將地瓜悄悄埋在明火里就上街玩耍了。等到家人聞到焦糊的氣味,那紅皮地瓜已經(jīng)變成個碳灰錐。最溫馨的是祖父烤著火盆兒喝酒,他把那黑色的小燙酒壺倒上半壺白酒,將酒壺根部埋進炭灰里,伸手從掛在屋脊掛鉤子上摘下小小的臘條提籃,拿出幾條小干魚。祖父用鐵筷子夾著干魚在火盆兒上烤,鮮味首先驚醒了炕頭小貓,哇哇叫著,圍著祖父轉(zhuǎn),還用頭去蹭祖父。祖父找過貓食碟子,將魚頭、魚鱗和雜刺、肚腹之物分享給貓。有一只莽撞的野貓,直眉瞪眼“蹭”地從窗口的貓道沖進來,見屋里有人又倉皇逃竄了。祖母將貓道那里豎起本厚厚的書,囑咐祖父,小心外來的貓饞極了撞破窗戶紙。祖父呷了口酒,嘖嘖著,干魚肉放嘴里品咂著,慢悠悠地說,撞破了再封。 泥火盆兒前的時光是溫馨的,聽北風(fēng)敲窗,幾片干樹葉在窗外颯颯輕響;看雪花飄飛,給院中的草垛披上斗篷。守著泥火盆兒的炕頭上,綿綿是祖母那些久遠的故事和傳說。火盆前的祖母戴著老花鏡慢悠悠地在繡一副鞋墊,或者補幾雙襪子,或者就那么比劃幾片布片,拼接成她需要的枕頭套、小肚兜。故事像手中的線一樣綿綿不斷。冬天日短,不覺中日影就從窗戶欞上沒盡了,火盆兒里的火也暗淡下去,小孩子打一個長長的哈欠,灶屋里響動鍋碗瓢盆的序曲。祖父就著火盆兒里微微露紅的炭苗點燃了煙袋鍋,煙霧繚繞里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恬靜安詳。 有時候,火盆兒邊像一幅靜物寫畫,永恒定格在我的記憶里;祖父背倚著炕頭上高高的被卷閉著眼睛,他是在打瞌睡還是在想久遠的往事?火盆邊小弟睡得小臉紅彤彤,撥浪鼓在枕頭邊寂寞著。祖母雙手插在寬大的衣袖里,眼睛似乎在看向窗臺上阿姐的算盤。貓兒從靜物里走出,它先是在火盆邊伸伸懶腰,扭扭捏捏地走到窗戶邊,透過封窗紙上的小玻璃片,看窗臺上的麻雀??粗粗吞鹎白?,要去撓那梳理羽毛的雀兒,一爪子撓過去,碰上了硬邦邦的玻璃。祖父驚醒,把貓兒引過來,抱在懷里。祖母輕拍窗欞趕走了麻雀。此刻,火盆兒里也許只剩下些熱炭灰,堂屋里,鍋碗瓢盆又響動起來,風(fēng)箱慢悠悠響起,炕頭熱起來?;鹋璧呐直豢活^的熱續(xù)接下來。 (作者:張金鳳,系青年作家,作品多見于《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北京文學(xué)》等,散文作品曾獲孫犁散文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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