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確認,2016年5月25日,楊絳先生于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去世,享年105歲。被錢鍾書稱為“最賢的妻,最才的女”的楊絳先生,留下無數(shù)經(jīng)典語錄,騰訊文化將其關(guān)于讀書、成長、處世、生死以及家庭生活經(jīng)歷、干校生活瑣記的精彩片段分類整理,吉光片羽中可見其靈動的才思與平和之心境,關(guān)于生死,先生早已置之度外,在百歲之時,她已說過自己就要“回家”了。 一、楊絳談讀書 你的問題主要在于讀書不多而想得太多。 有些人之所以不斷成長,就絕對是有一種堅持下去的力量。好讀書,肯下功夫,不僅讀,還做筆記。人要成長,必有原因,背后的努力與積累一定數(shù)倍于普通人。所以,關(guān)鍵還在于自己。 讀書好比“隱身”地串門,要參見欽佩的老師或拜謁有名的學(xué)者,不必事前打招呼求見,也不怕攪擾主人,翻開書面就闖進大門,翻過幾頁就登堂入室,而且可以經(jīng)常去,時刻去,如果不得要領(lǐng),還可以不辭而別,或另請高明,和它對質(zhì)。 “我只怕人不如書好對付。他們會看不起你,欺負你,或者就嫉妒你,或者又欺負又嫉妒?!?/p> 年輕時曾和費孝通討論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不懂,有一天忽然明白了,時間跑,地球在轉(zhuǎn),即使同樣的地點也沒有一天是完全相同的?,F(xiàn)在我也這樣,感覺每一天都是新的,每天看葉子的變化,聽鳥的啼鳴,都不一樣,newexperience and new feeling in everyday。 我在融洽而優(yōu)裕的環(huán)境里生長,全不知世事??墒俏液車烂C認真地考慮自己“該”學(xué)什么。所謂“該”,指最有益于人,而我自己就不是白活了一輩子。我知道這個“該”是很夸大的,所以羞于解釋。父親說,沒有什么該不該,最喜歡什么,就學(xué)什么。我卻不放心。只問自己的喜愛,對嗎?我喜歡文學(xué),就學(xué)文學(xué)?愛讀小說,就學(xué)小說?父親說,喜歡的就是性之所近,就是自己最相宜的。 三、楊絳談處世之道 世態(tài)人情,比明月清風(fēng)更饒有滋味;可作書讀,可當(dāng)戲看。書上的描摹,戲里的扮演,即使栩栩如生,究竟只是文藝作品;人情世態(tài),都是天真自然的流露,往往超出情理之外,新奇得令人震驚,令人駭怪,給人以更深刻的效益,更奇妙的娛樂。惟有身處卑微的人,最有機緣看到世態(tài)人情的真相,而不是面對觀眾的藝術(shù)表演。 我只是一杯清水,不是肥皂水,我不會吹泡泡?!嗣裎膶W(xué)出版社有意請楊絳出席其新出版文集的作品研討會,但楊絳婉言謝絕。 我相信看不見的東西未必不存在。 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簡樸的生活、高貴的靈魂是人生的至高境界。 四、楊絳談“我們仨” 我第一次和鐘書見面是在1932年3月,他身著青布大褂,腳踏毛底布鞋,戴一副老式眼鏡,眉宇間蔚然而深秀。見面后老錢開始給我寫信,約我到工字廳相會。見面時,他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沒有訂婚。”而我則緊張的回答:“我也沒有男朋友。”于是便開始鴻雁往來,越寫越勤,一天一封,以至于他放假就回家了。我難受了好多時。冷靜下來,覺得不好,這是fall in love了。 我們這個家,很樸素;我們?nèi)齻€人,很單純。我們于是無求,與人無爭,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碰到困難,我們一同承擔(dān),困難就不復(fù)困難;我們相伴相助,不論什么苦澀艱辛的事,都能變得甜潤。我們稍有一點快樂,也會變得非??鞓?。 默存和我住在清華的時候養(yǎng)一只貓,皮毛不如大白,智力遠在大白之上。那是我親戚從城里抱來的一只小郎貓,才滿月,剛斷奶。它媽媽是白色長毛的純波斯種,這兒子卻是黑白雜色:背上三個黑圓,一條黑尾巴,四只黑爪子,臉上有勻勻的兩個黑半圓,像時髦人戴的大黑眼鏡,大得遮去半個臉,不過它連耳朵也是黑的。它是圓臉,灰藍眼珠,眼神之美不輸大白。它忽被人抱出城來,一聲聲直叫喚。我不忍,把小貓抱在懷里一整天,所以它和我最親。 做女人肯定比做男人苦。我一直抱歉的是沒有做好一個媽媽,妻子做得也不夠好,女兒也做得不夠好。一個女人有好幾個領(lǐng)域,每個領(lǐng)域我只能拿60分。 能和鍾書對等玩的人不多,不相投的就會嫌鍾書刻薄了。我們和不相投的人保持距離,又好像是驕傲了。我們年輕不諳世故,但是最諳世故、最會做人的同樣也遭非議。鍾書和我就以此自解。 “嚶其鳴兮,求其友聲?!庇崖暱蛇h在千里之外,可遠在數(shù)十百年之后。鍾書是坐冷板凳的,他的學(xué)問也是冷門。他曾和我說:“有名氣就是多些不相知的人。”我們希望有幾個知己,不求有名有聲。 我至少還欠一只手,只好用牙齒幫忙。我用細繩縛住粗繩頭,用牙咬住,然后把一只床分三部分捆好,各件重復(fù)寫上默存的名字。小小一只床分拆了幾部,就好 比兵荒馬亂中的一家人,只怕一出家門就彼此失散,再聚不到一處去。據(jù)默存來信,那三部分重新團聚一處,確也害他好生尋找。 離別拉得長,是增加痛苦還是減少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得愈遠,愈怕從此不見。 我是一位老人,凈說些老話。對于時代,我是落伍者,沒有什么良言貢獻給現(xiàn)代婚姻。只是在物質(zhì)至上的時代潮流下,想提醒年輕的朋友,男女結(jié)合最最重要的是感情,雙方互相理解的程度。理解深才能互相欣賞、吸引、支持和鼓勵,兩情相悅。門當(dāng)戶對及其他,并不重要。 五、楊絳談生死 我正站在人生的邊緣上,向后看看,也向前看看。向后看,我已經(jīng)活了一輩子,人生一世,為的是什么呢?我要探索人生的價值。向前看呢,我再往前去,就什么也沒有了嗎?當(dāng)然我的軀體火化了,沒有了,我的靈魂呢?靈魂也沒有了嗎?有人說,靈魂來處來,去處去。哪兒來的?又回哪兒去呢?說這話的,是意味著靈魂是上帝給的,死了又回到上帝那兒去??墒巧系鄞嬖趩??靈魂不死嗎? 我今年一百歲,已經(jīng)走到了人生的邊緣,我無法確知自己還能往前走多遠,壽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凈這一百年沾染的污穢回家。我沒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過平靜的生活。 六、楊絳談干校生活 成天坐著學(xué)習(xí),連“再教育”我們的“工人師父”們也膩味了。有一位二十二三歲的小“師父”嘀咕說:“我天天在爐前煉鋼,并不覺得勞累,現(xiàn)在成天坐著,屁股也痛,腦袋也痛,渾身不得勁兒?!憋@然煉人比煉鋼費事;“坐冷板凳”也是一項苦功夫。 我想到解放前夕,許多人惶惶然往國外跑,我們倆為什么有好幾條路都不肯走呢?思想進步嗎?覺悟高嗎?默存常引柳永的詞:“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我們只是舍不得祖國,撇不下“伊”——也就是“咱們”或“我們”。盡管億萬“咱們”或“我們”中人素不相識,終歸同屬一體,痛癢相關(guān),息息相連,都是甩不開的自己的一部分。 我記得從前看見坐海船出洋的旅客,登上擺渡的小火輪,送行者就把許多彩色的紙帶拋向小輪船;小船慢饅向大船開去,那一條條彩色的紙帶先后迸斷,岸上就拍手歡呼。也有人在歡呼聲中落淚;迸斷的彩帶好似迸斷的離情。這番送人上干校,車上的先遣隊和車下送行的親人,彼此間的離情假如看得見,就決不是彩色的,也不能一迸就斷 再過幾天是默存虛歲六十生辰,我們商量好:到那天兩人要吃一頓壽面慶祝。再等著過七十歲的生日,只怕輪不到我們了。 補了一條褲子,坐處象個布滿經(jīng)線緯線的地球儀,而且厚如龜殼。默存倒很欣賞,說好極了,穿上好比隨身帶著個座兒,隨處都可以坐下。他說,不用籌備得太周全,只需等我也下去,就可以照看他。至于家人團聚,等幾時阿圓和得一鄉(xiāng)間落戶,待他們迎養(yǎng)吧。 我至少還欠一只手,只好用牙齒幫忙。我用細繩縛住粗繩頭,用牙咬住,然后把一只床分三部分捆好,各件重復(fù)寫上默存的名字。小小一只床分拆了幾部,就好 比兵荒馬亂中的一家人,只怕一出家門就彼此失散,再聚不到一處去。據(jù)默存來信,那三部分重新團聚一處,確也害他好生尋找。 在北京等待上干校的人,當(dāng)然關(guān)心干校生活,常叫我講些給他們聽。大家最愛聽的是何其芳同志吃魚的故事。當(dāng)?shù)亟邼啥鴿O,食堂改善伙食,有紅燒魚。其芳同 志忙拿了自己的大漱口杯去買了一份;可是吃來味道很怪,愈吃愈怪。他撈起最大的一塊想嘗個究竟,一看原來是還未泡爛的藥肥皂,落在漱口杯里沒有拿掉。大家 聽完大笑,帶著無限同情。他們也告訴我一個笑話,說錢鐘書和丁××兩位一級研究員,半天燒不開一鍋爐水! 可惜能用粗繩子纏捆保護的,只不過是木箱鐵箱等粗重行李;這些木箱、鐵箱,確也不如血肉之軀經(jīng)得起折磨。 慚愧常使人健忘,虧心和丟臉的事總是不愿記起,因此也很容易在記憶的篩眼里走漏的一干二凈。 (騰訊文化綜合整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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