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閑章

韋力

藏書之初，對鈐在線裝書上的印章，總有一種不知由頭的偏好，因為上面蓋的章越多，就越能說明這是一個好版本，后來慢慢地知道自己的這種想法也是一種無厘頭，然而對藏書章的偏好卻絲毫沒有受到這種理性想法的影響，只要翻到線

平常讀前賢文句時，時常有些有關(guān)乎書之佳句，亦或是人生諦語，感覺與讀到此句時自己心態(tài)合拍，就會隨手摘抄下來，有機(jī)會時，有些佳句就會請朋友治成印章，而吾友趙光伯兄賜刻最多，待刻得佳章回來，或在手中把玩，或制成印譜分送同好，亦是一樂事。及至今日已有百余多方，現(xiàn)從中選出若干方，略一點評，博方家一笑。

一、嗜書好貨，均為一貪。初藏書時，自以為自己所好是一極神圣之事業(yè)，后來慢慢感覺自己愛書也是一種貪多務(wù)得之欲，并無神圣可言，好貨者，愛錢之謂也，所以，自己之愛書與老葛朗臺之愛財約略相似。

二、“多少藏書家俱在，姓名不逐暮云空。”此乃清大藏書家黃丕烈之詩句，其對藏書之達(dá)觀心態(tài)，吾甚喜之，治成此印，放置案頭，時時把玩，可細(xì)品出黃丕烈之藏書心態(tài)。

三、黃金散盡為收書。此乃葉夢得《避暑錄話》中語，原句為“白酒釀來為好客，黃金散盡為收書”。在今日商潮中，吾輩能力低微，掙不來大錢，卻對破書情有獨鐘，所得薄酬悉以買書，真如古人云“厚價收書不似貧”。

四、物無盡藏。吾對藏書極貪，凡寒齋架上無者，均欲得之，時時忘記囊空如洗。其實人生有涯，而藏書之業(yè)無涯，應(yīng)當(dāng)懂得適可而止，然吾屬積習(xí)難改之不可救藥者，遂刻此章，置于案頭，告誡自己應(yīng)有所收斂，今日思之，似乎未起到作用。此語吾得自許善齋詩句，原詩為：得之不易失之易，物無盡藏亦此理；但愿得者如我輩，即非我有亦可喜。

五、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癡，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此乃張宗子語，吾極喜之。曾國藩曾語朋友可分為四等：有識而有趣、有識而無趣、無識而有趣、無識而無趣。吾以為有趣者乃有癖之人，自然愿意引以為友，然對于無真氣之人，吾輩只好敬而遠(yuǎn)之。

六、韋力暫得。古書流傳千百年，偶為我所得，然人生不滿百，珍籍終會離我而去，故所有外物，于我而言，均是暫得。紀(jì)曉嵐曾言：我百年后，儻圖書器玩散落人間，使賞鑒家指點摩挲曰：“此紀(jì)曉嵐故物?！笔且嗉颜f，何所恨哉！如此達(dá)觀態(tài)度，豈我之謂乎？

七、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亦理之常。此宋代詞人李清照之語。當(dāng)年李清照與其夫趙明誠同事收藏，南渡之時，一切盡散，才使得其發(fā)出如此感嘆。吾刻此章，告誡自己，不以得書喜，不以失書悲。吾之所失必為人之所得，興許還是楚弓楚得，也就無所謂失，無所謂得了。

八、讀古人書，友天下士。黃丕烈曰：“愛書者尤不可不愛友也?！笨梢姡瑦蹠琳\之人，其必對書友亦待之以誠。

九、聚必散者，理之恒；散必聚者，數(shù)之異。此乃黃丕烈語，其曰：“大凡天下之物聚散無常，而吾謂聚必散者，理之恒，散必聚者，數(shù)之異?！贝苏Z道出藏書聚之難、散之易。聚散無常乃天下萬物之通義。吾之閑章所刻此類字句者較多，可證吾在此問題上，難臻達(dá)觀之界。

十、買書一樂，有新獲也；賣書一樂，得錢可以濟(jì)急也；賣書不售一樂，書仍歸我所有也。此乃江都方無隅語。吾極喜其達(dá)觀心態(tài)，藏書若至此境，則僅余歡樂而無痛苦矣。以吾觀之，仍可再增一樂：買書不得一樂，省錢可買他書也。但愿吾輩能有此四樂。

十一、有好都能累此生。藏書之事，言之雅而實之累，其中甘苦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其勞心勞力，非此道中者難知其詳。傅增湘曰：“譽我者謂為不朽之盛事，笑我者斥為冷淡之生涯?！惫薀o定力之人，難操此業(yè)。故傅氏自謂：“吾惟力行以踐吾言，獨樂而忘其苦耳，遑論其他哉！”

幾顆閑章

黃永厚

畫畫的哪能沒有幾顆閑章。閑章自有其意。不妨聽我將我的幾顆閑章略作說明如下：

二郎

為最早閑章了，蓋言兄弟排行也。質(zhì)地為硬玉，自刻。以下各章均為青年畫家陳風(fēng)子刻。

幫兇

我不信有幫閑的，見惡不表態(tài)即幫兇，而表態(tài)含糊其辭者更甚。

雅片

雅含二義，高雅者稀，雅（鴉）片煙者居多，見仁見義觀者做結(jié)論了。

圻琛十六歲中尉

沈從文先生《一個傳奇的故事》說到家父養(yǎng)不活孩子，三兒子給人當(dāng)兵去了，老三有誤，因其出生不久即夭折，“當(dāng)兵”應(yīng)該是我了，我十四歲給舊海軍（海圻、海琛兩艦上岸后改編為“江防總隊”）的京劇團(tuán)當(dāng)宣傳員，具體工作是畫海報，而畫了諾曼底陸?？盏顷懘髴?zhàn)，晉升為中尉，此印就算給自己平反了。

星有好風(fēng)

本中國土產(chǎn)，亦借康德仰望之意。

依然有味是青燈

鐘叔河

放翁詩《秋夜讀書每以二鼓盡為節(jié)》云，“白發(fā)無情侵老境，青燈有味似兒時”，寫出了一位老年人的憶念，他覺得兒時的一切都是有味的，哪怕是夜讀。其實兒時未必能夠點起燈來看自己想看的東西，父師督責(zé)著不能不做的夜課則未必有味，放翁自己在另一首詩中，不是也承認(rèn)“憶昔年少時，把卷惟引睡”嗎？

苦茶庵打油詩續(xù)作之八有兩句，“未必花錢逾黑飯，依然有味是青燈”，《燈下讀書論》引申道，“我曾說以看書代吸煙……書價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貴，但比起土膏來當(dāng)然還便宜得不少”，所謂“土膏”即鴉片煙，亦即是句中的“黑飯”，這也是無可奈何中的一種消遣；接著又道，消遣“以讀書為最適宜”，但讀書，“既無什么利益，也沒有多大快樂，所得到的只是一點知識，而知識也就是苦，至少知識總是有點苦味的”；最后又道，“無論如何，（要讀書則）寂寞總是難免的，惟有能耐寂寞者乃能率由此道耳”。

我喜歡青燈，也就是喜歡它映照出來的這一份寂寞。對此描寫得最好的當(dāng)然要算東坡居士，《與毛維瞻》云：“歲行盡矣，風(fēng)雨凄然，紙窗竹屋，燈火青熒，時于此間，得少佳趣，無由持獻(xiàn)，獨享為愧，想當(dāng)一笑也。”大約總須在飽嘗人生的苦辛，經(jīng)歷人世的艱險以后，才能夠領(lǐng)略此種情境，才能從寂寞中尋得佳趣，但寂寞還是寂寞的，因為這佳趣只能獨享也。

如今連煤油燈都成為收藏品，古老的油燈早已絕跡，水泥樓房玻璃窗代替了紙窗竹屋，住在里邊跟大自然差不多完全隔絕，風(fēng)雨時也感受不到一點凄然之美，青熒的燈火更只能存在于想像之中了。

但真實的青燈我還是見識過的，抗戰(zhàn)八年中一直不曾走出湘北的大山，當(dāng)時山民們還在以“樅槁”（飽含松脂的松材片段）照明，學(xué)校晚自習(xí)和家中夜讀書全憑一盞油燈。如果用的是純凈的清油（菜子油或茶油），點上兩三根肥白的燈芯，結(jié)了燈花隨時剪去，微微搖曳的燈焰上部便會顯出一層青藍(lán)色的光輝。學(xué)校里因為怕學(xué)生將油倒去炒冷飯吃，在燈油中摻桐油，甚至還摻“油腳子”，煙炱特多，這時的燈光便會昏黃暗淡，而且發(fā)出一股難聞的氣味，見不到爐火純青時那樣的顏色了；加之訓(xùn)育員時來巡查，不準(zhǔn)看功課以外的閑書，故殊少讀書樂，尤其在被迫背誦“知恥為勇敢之本”一類湯頭歌訣時，下自習(xí)的鈴聲總遲遲不響，更是難耐。

只有到滿十四歲那年，文言文稍能讀懂了，寒假中偶然尋得一堆巾箱本筆記小說，夜夜在清油燈下看。書本小字也小，倦時眼睛自然會轉(zhuǎn)向面前那盞燈，那裹著一層美麗的藍(lán)青色的燈焰不停在跳動，像是一件有生命的活物，望著望著，不知不覺便會陷入冥思，一顆心上窮碧落下黃泉到處亂跑。直到風(fēng)吹門前竹木，或者下起了雨加雪，或者窗外有人走動，一陣簌簌聲將我喚回書上，腦子里的漫游中止，書本上的故事又接上了。幼稚的我當(dāng)然談不上進(jìn)入夜讀的境界，更體會不到書中的苦味，但此情此景，六十年后想起來好像仍在目前，說明它早已成為自己生命記憶的一部分，那盞燈在我心中是永遠(yuǎn)不會熄滅的。

于是便先后請求兩位印人朋友王集和唐啟文，刻下了這兩枚閑章，“青燈有味”和“依然有味是青燈”。

我的閑章

何滿子

除了雅人們別作清玩之外，閑章大抵用于藏書家和書法家。前者鈐印于收藏的珍本，后者則用以點綴字幅，使白紙黑字上多點色彩，用以悅目。

我非藏書家，從來買書回來均不蓋印，也不簽名，當(dāng)然更無閑章。但從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以來，我拙考的毛筆字忽然為不少有嗜痂癖的朋友所喜，頗有人索??；以后又輾轉(zhuǎn)有陌生人托相識者來求“墨寶”，莫名其妙地領(lǐng)了一份“書法家”的兼差。為了掩蓋拙劣，自然需要在字幅上蓋個閑章，如丑女之簪花鈿以掩丑。于是不僅大小朱文白文的名章有了一把，也有了不少閑章。最早用的是朱文的“作書未入流”一枚篆章，用以自承書法之不入流作遮羞之遁詞，接著有幾位鐫刻金石的專家，自出佳石為我助興。如表明七十歲的“豈能從心不逾矩”，八十歲時的“八十以后之作”等。但年壽自己很難預(yù)定，如果九十一百地活下去。每十年刻一枚也嫌煩，于是請名家刻了一塊再老下去也可通用的“老而不死是為賊”。除了各色朱文白文的名字和齋名章以外，全部閑章就是這幾枚，所以沒有更多關(guān)于閑章的話可說了。

（摘自《我的閑章》，岳麓書社2007年5月版，定價：3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