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的“傳達”,從詩人的創(chuàng)作到讀者的接受,不但包含著實踐和檢驗過程的時段,也是多種多樣審美觀念的激烈碰撞,矛盾從激化到歸于統(tǒng)一的復雜過程。而結果總是:什么樣人寫什么樣的詩,什么審美觀寫出什么樣的詩來,毫厘不爽,這是無可奈何、假冒偽飾不得的事。無疑,詩詞創(chuàng)作水平之提高,并非一朝一夕、拿到鑰匙就能開鎖的事,基本在于提高自身的素質。但事先懂得一些前人實踐經(jīng)驗,掌握一些規(guī)律知識,在創(chuàng)作中知所遵循、提高警覺。少走彎路,總是好的。根據(jù)當代詩壇實際情況,現(xiàn)概括出“十大關系”,亦即十大矛盾,使廣大詩詞作者有個提綱挈領的概念,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加以權衡、抉擇,擇善而從,以提高詩詞的品位及藝術水平。
一、古與今 我們是21世紀的人,寫的是中國幾千年來一直運用的詩詞形式,這當然是現(xiàn)代詩詞作者面臨的第一大矛盾。復古與創(chuàng)新,在美學思想史上,始終是人們注意的中心。我們贊成美是一個流動范疇的說法,美是由無數(shù)相對穩(wěn)定的具有形式美要素的固定范疇組成的。形式美是人類實踐積累下來的對美的規(guī)律認識的總和、體現(xiàn)。形式美有相對的穩(wěn)定性,又有適應時代需要的活動性。 進步的文學藝術家,總是敏銳地感覺到時代的脈搏,嘔心瀝血地研究過去時代可以為當代吸取的美的規(guī)律認識。世界美學史上就曾發(fā)生過兩次偉大的審美復興熱潮,一次是公元14至16世紀歐洲資產(chǎn)階級文藝復興運動。資產(chǎn)階級早期文藝家美學家,如但丁、薄伽丘、達芬奇、拉斐爾、米開朗琪羅、莎士比亞等,以復興古希臘古羅馬文化為標榜,創(chuàng)造了空前繁榮的人文主義文藝與美學思想體系。第二次是17至19世紀,以法國為典型代表的古典主義提出的美學思潮,高乃依、莫里哀、拉辛安柯爾、德拉克洛瓦、西瓦洛等,以古希臘古羅馬文藝為典范,甚至采用大量古代題材,創(chuàng)造了典雅的古典主義文化。拿我國的例子來說,李白的審美理想審美趣味是求真返樸,復古是表,求真是里。復古是其美學思想的形式,求真是其美學思想的精髓。王維、李白、杜甫及張旭、吳道子、公孫大娘他們表現(xiàn)的審美精神,都是敢于藐視形式主義、唯美主義的保守或頹廢的藝術,善于吸取各種藝術形式的審美表現(xiàn)因素,以現(xiàn)實生活中生動的形象,入書人詩入畫入舞,進入了自由顯現(xiàn)的境界。杜甫說過:“轉益多師,別裁偽法”,也是包括了復古與創(chuàng)新的兩個方面的含意的。所以說復古(應該解釋為學習前人的經(jīng)驗,而不是抱殘守缺)與創(chuàng)新(應該說是面對現(xiàn)實,博采眾長,標新立異)是辨證地存在于歷史中的同一事物的兩個方面,萬物由此而傳宗接代,繁衍滋生,文學藝術也是如此。為什么要一提“復古”就覺得象碰了馬蜂窩呢? 當代詩詞與新詩重大的不同,就在于形式上是古是今。當代詩詞應該是僅僅古在形式上,至于內(nèi)容,則無疑仍絕對要求是當代的。即使形式,也僅僅是指體式結構而言,例如古風、五七言律絕、各種詞牌曲譜等;當然也包括格律因素中節(jié)奏問題(如平仄律、韻律),而在使用的語言上(包括韻轍),則仍然要求擯棄陳舊的、廢置了的古代語言,而以當代語言語音來代替。當然,運用當代語言入古代的體式,會產(chǎn)生種種不相適應的問題,這就需要確定一個概念:只應該以形式去適應內(nèi)容,改變舊形式以適應新內(nèi)容、包括新語言的需要;而絕不能以內(nèi)容去適應形式,削足就履,改變新的內(nèi)容(包括思想感情直至語言)來遷就和適應舊有的形式。這不但是時勢之必然,也是事物的發(fā)展規(guī)律。 可惜詩詞界確實有不少人以復“古”為追求目標,認為不但形式,連思想感情、連語言,都要按前人足跡,亦步亦趨。要求無一事無來歷,無一見解無鼻祖,無一感情無根據(jù)。寫詩變成典故及僻字的新排列,那樣的詩就成了《康熙字典》,詩人就成了“有腳書櫥”。辛棄疾固是宋詞大家,慷慨激越,聲蓋一代,因用典較多,猶不免“有腳書櫥”之譏。至于用典,其最大也是最致命的弱點,是共知率太低。隨著古典文學知識的普及率降低,對歷史典故的共知率也越來越低。于是詩人就不得不用比詩本身多得多的篇幅來作注解。古人的詩詞,今人花許多精力作注作箋,寫賞析文章,才能稍加普及,那是萬不得已的事。今人作詩又何必硬變成假古董,還要花許多精力和篇幅去作箋注呢?那不是多此一舉嗎?考其心態(tài),有的是陷溺太深,拔足不出;有的僅僅是為了獵奇炫博,故作艱深,以此為榮。但這種泥古之詩,往往因為能見出古典文學功力和創(chuàng)作功力,而在詩詞界擁有一定的權威性,受到不知究竟的人們的尊崇,從而形成詩詞界的一個痼疾,影響極不易消除,何況其中還涉及到審美觀念乃至寫詩的目的之類的根本問題,不是朝夕之間就可以扭轉過來的。
二、同與異 趨同容易求異難。趨同被認為是緊跟、合潮流,“吾從眾”,保險、省事;求異則常被目為叛逆、標新立異(貶意)、脫離群眾、離經(jīng)叛道,既費力又不討好。這是我國當代詩人比較特殊的社會心態(tài)、政治心態(tài)、審美心態(tài)在同與異這個矛盾問題上的表現(xiàn)。 趨同、求異,是人類比較普遍的社會心態(tài)。為什么一種服裝款式會出現(xiàn)?出現(xiàn)后又會在社會上流行起來?為什么商品不斷出現(xiàn)新牌號?出現(xiàn)后某些牌號能夠吃得開?都是求異、趨同心態(tài)在交替主宰。 詩人是社會的人,詩創(chuàng)作是一種社會行為,因此在創(chuàng)作心態(tài)中,不可避免的、自覺或不自覺地會受這兩種心態(tài)所左右,而有所選擇。 詩是外界事物擊落于人們心弦而發(fā)出的聲音。強烈的個性是詩的本質特征。詩的個性化是詩的重要價值取向。標新立異當然就成了詩創(chuàng)作的自然追求目標。 然而,由于某些政治觀念、習慣勢力、社會思潮、個人的學力才力和性格作風的種種影響,趨同的召喚在詩人耳邊更為響亮,使他們的心靈發(fā)生傾斜。 趨同性的社會心態(tài)和求異性(個性化)的藝術追求,就成了詩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一個需要清醒對待的矛盾。趨同性的精靈,往往在詩創(chuàng)作的每個環(huán)節(jié)、每個步驟上作祟。 于是,你寫西北風,我就寫黃土地;你寫孤獨感,我就寫百無聊賴;你一字一行表示流水,我也一字一行表示下雨;你“站成了一棵樹”,我也“站成了一棵樹”——這是趨同。 于是,陶淵明寫“悠然見南山”,我也寫現(xiàn)代的隱逸;林和靖寫暗香疏影,我也來個疏影暗香。把古人的唾沫當味精用,把古人的詞匯當積木用,一搭就是一首詩,一撒就是一股“香“。這是趨古。 寫新詩者趨時的比較多,寫詩詞者趨古的比較多,都是趨同。其實也不盡然,既趨古又趨時,二者兼而有者也不少。因為既然不醒悟這種趨同的心態(tài),寫作時總是瞻前顧后、左顧右盼的。但比較起來,詩詞界趨同率比新詩界多得多。新潮詩蜂擁而上時,各立門戶,發(fā)布宣言,雖然大多說的是空話狂話,但這種追求創(chuàng)造個性,敢于標新立異的精神,倒是應該肯定的。而詩詞界恰恰缺乏這樣的前進求異精神,趨同的觀念把他們捆得動彈不靈。他們不但趨古,還趨時。今天八一,都寫歌頌解放軍的詩,明天開了個大會,又是一擁而上?!澳銓懱栁覍懴迹x煌燦爛放光華”,重復別人也重復自己,套話成山,陳言如海。這種趨同性,簡直成了舊體詩界的一大瘟疫。 趨同率高,原因很多,除了上述社會因素以外,主觀因素也占很大比重。主要是不懂得詩歌要追求個性化的藝術特點,甚至有人根本不知詩歌創(chuàng)作為何物。有的一味模仿,把古人和今人發(fā)表了的詩詞當作樣板。何況趨同無論如何比求異創(chuàng)新要省事得多、安穩(wěn)得多。 不過,趨同性往往又是事物發(fā)展中不可避免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它和求異創(chuàng)新互為條件,相輔相成。沒有趨同就沒有求異創(chuàng)新的基礎、對照物。某些人毫無詩歌的基本功,卻侈言創(chuàng)立流派,適足以暴露其淺薄。連共性都不熟悉,怎麼能創(chuàng)造個性呢?應該反對的是擯棄創(chuàng)作個性化目標的盲目的趨同,也就是把趨同本身作為其寫詩的終極目標。同時,也應該消除導致趨同的精神枷鎖,使創(chuàng)作心態(tài)放寬松些。總之,以創(chuàng)新、求異、追求個性化為主導,把趨同作為學習、借鑒的手段、條件,這樣的趨同,是合乎事物發(fā)展的規(guī)律的,一概加以反對,反倒是形而上學。
三、氣與勢 “氣勢”這東西看不見,摸不著,似乎有點變幻莫測,其實它是真正存在于每一首詩中。人們一般都推崇陽剛美的詩,覺得氣勢磅礴。陽剛美是感情表達的美的類型,而氣勢則是感情在詩中的形態(tài)表現(xiàn)。再細析之:氣小說是感情的濃度和力度的形態(tài)。所謂“神完則氣足”,“神完”即感情飽滿,指的是感情的濃度;“情極則句遒”,指的是感情的力度。氣足則易出警句,情極則易出豪言。 但是詩不是一句兩句就完事的,即使舊體詩中的絕句,四句之中也要有個起承轉合的。所謂有起承轉合,就是詩的內(nèi)在的發(fā)展筋脈,詩的內(nèi)部建構形態(tài)。氣足的詩,不但表現(xiàn)于出現(xiàn)警策豪言,還要表現(xiàn)出氣的推力,即詩人能以情駕馭詩 ,推進詩的發(fā)展,形成一種流動狀態(tài)?!皻狻钡牧鲃?,就是“勢”。有勢就能充分表現(xiàn)氣的發(fā)展,也就是在發(fā)展中表現(xiàn)了氣。否則神完氣足地寫了一兩句后,就嘎然而止,就象屯兵于堅城之下的軍隊,不能形成“攻勢”,那么“士氣”很快就會泄光。大“氣”磅礴,加上聲“勢”奪人,使氣與勢都能達到一定的高亢狀態(tài),這首詩才能獲得完整的效果。氣與勢,不是矛盾的關系,是詩的“靜”與“動”的不同形態(tài)。“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碧迫吮R綸的這首著名的塞下曲,是一首典型的陽剛美的詩,真正達到了大氣磅礴、聲勢奪人的高亢狀態(tài)。他表現(xiàn)氣與勢的特點是:不寫出擊過程和結果,卻把抒寫的筆觸,放在最迫近戰(zhàn)斗高潮的準備出擊的一剎那,也即所謂“引而不發(fā),躍如也”的士氣最為昂奮的時刻。同時,他表現(xiàn)“勢”的形態(tài),則是通過靜與動的強烈反差來完成。全篇其實都寫靜物:月黑之夜,雪滿弓刀,都是“靜”的極致的寓形。寫士氣高昂,也僅寫到準備出征的靜止狀態(tài)。然而背景卻是即將輕騎出擊、追逐單于的強烈的動的意念。形式上似乎沒有活動,其實暗中的氣氛十分強烈,仍然使人感到奪人的聲勢。詩沒有交代戰(zhàn)斗場面及結果,然而其勢卻已貫到,讀者會強烈感到戰(zhàn)斗的激烈,戰(zhàn)果的輝煌。孫子兵法上講到“蓄勢”問題,毛澤東著作中也曾講到他對“蓄勢”的運用。這種只把氣鼓足、不把勢用盡用到底的“蓄勢”的用兵之法,不正是這首名詩寫作的妙訣嗎?否則直寫到勢盡氣竭,全篇反倒黯然失色了。氣要足,勢要蓄;以大靜,寫大動……我們可以從這首詩里悟到許多處理氣與勢、動與靜關系的為詩之道。
四、直與曲 寫詩,是徑情直遂好,還是委婉曲折好?是把詩情裸露出來好,還是掩藏一些好?風格是陽剛美好,還是陰柔美好? 詩言志,詩是感情的記錄,是感情烈火下的結晶體,因此,直抒胸臆似乎更能傳達真情。如果感情達到一定的程度,只要語言能夠把它傳達出來,就是好詩。反過來說,寫詩與其矯揉造作、與其故作艱深、與其炫奇弄博,結果隱晦難懂,或令人肉麻,倒不如直抒胸臆,使感情暢達,倒還能達到自然、質樸、純真的藝術效果。性格開朗豪爽的詩人, 其審美取向往往是剛健純樸, 他的詩風往往是陽剛豪放直露型的。 但詩文要求含蓄,要言簡意賅,耐人咀嚼,饒有余味。這豈非矛盾?其實只要處理好,矛盾就可以解決。這兩種風格各有所長,陽剛美的詩以氣勢勝,而陰柔美的詩以委婉勝。要點在于作者的思想感情,所寫的題材,作者的個性、風格和寫作習慣,各有不同。適宜陽剛表現(xiàn)的就不宜委婉曲折出之;反之,適宜陰柔委婉表現(xiàn)的,就不宜銅琶鐵板。有些詩人主張越晦澀難懂越好,結果詩寫得象天書,他們還自鳴得意,自以為高明。其實,這是對詩的含蓄美的絕對化理解,是十足的自欺欺人之談。 露與藏所形成的兩種審美效應,可以并存于一體,因為它們是可以統(tǒng)一的。一個詩人可以因題材不同而寫出審美取向不同的詩,一首詩中也可以陽剛與陰柔并美,以求得詩藝上的互濟互補。前者如李清照,既有“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的柔婉,又有“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的剛健;后者如蘇東坡的《水調(diào)歌頭》,通篇雄偉豪放,但也有“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樣纏綿悱惻之句。與“我欲乘風歸去”這類豪言壯語,相映相襯,互濟互補,形成了全詩的多彩多姿的綜合審美效果。豪放與婉約并舉,陽剛與陰柔互濟,直露與曲藏并擅,這是一個詩人藝術上成熟的表現(xiàn),也是每個詩人在藝術造詣上所應該追求的高度。
五、理與情 情是詩的靈魂,詩是情的外化物。詩而無情,不知其可也。但是唯理而詩者,也往往能成為千古名篇佳什。尤其是詩詞短制,篇幅極小,卻要濃縮飽滿的感情,往往更多出現(xiàn)“理”句,很容易誤解為“情”詩和“理”詩完全是兩碼事。其實,道理是從實踐中總結而來;感情也是實踐的心理反應。感情的產(chǎn)生往往先于理,并隨實踐為終始。是由于感情的發(fā)展、積累、升華、濃縮,便形成理性的認識。這是人們正常的認識規(guī)律。弄清了情與理的原發(fā)狀態(tài),就可以知道,作為情的外化物的詩,當然也可以寫那些作為情的升華、提純的理。理詩到達的感情境界,有如哀極而無淚,忿極而無言那樣的高純度。因此,理詩才能調(diào)動作者的感情經(jīng)驗,從而使讀者不但能“理”解,而且?guī)椭麄兏星榻?jīng)驗的提純、升華,使他們有所憬悟、欣然有得。這樣的詩,比起淺情、矯情、濫情之作,反倒更加雋永、深刻。例如“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雪中抖擻松含翠,獄底沉埋劍有光”、“走盡羊腸無小道,嘗遍苦辣更知甜”、“千古文章皆有淚,幾多直道不蒙塵”等等,帶著眼淚、帶著深沉;從強烈的悲憤、高度的昂奮種種生活感情經(jīng)驗中,升華、總結出來的至理,怎么能不打動人心,啟人思索,激人感情,發(fā)人深省呢? 也可以說,無“理”不成詩。寫詩,在生活中獲取詩感時的心靈觸發(fā),選擇素材,醞釀感情,提煉主題,建構意象的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無不是理性與感性的矛盾運動過程。這在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中尤為明顯。這種理性的活動,一直籠罩全詩的生產(chǎn)過程,直到最后,有的詩便自然地產(chǎn)生出“理”句,到達其理性活動的終點。當然,大量的詩不一定走到這一步,意到即止,或留有余韻。而一篇詩的“理”的余韻常常是重要的?!霸娊獭蹦康捏w現(xiàn),并不完全在于寫出了哲理性的詩句,大量的是隱藏在整個詩的藝術感染力之中。在當代舊體詩壇,有大量的以“理”詩 面目出現(xiàn)、以教育人為直接目的的詩,這就是所謂“政治詩”。為了配合政治事件,各種政治性節(jié)日和政策宣傳,把許多政治概念,通過政治術語、口號,再加上空洞說教,老一套的頌辭,敷衍成詩 ,認為這就是思想性強,足以激發(fā)讀者的政治熱情。其動機、目的是正確的,毋庸置疑。但效果卻相去甚遠。因為:一來這些政治口號其實并非作者緣情而生,而是社會高度概括的理念產(chǎn)物,作者只是摭拾牙慧;二來這些政治概念,未經(jīng)作者自己消化變成自己的感情,然后尋求詩的意象加以表達的而完全是生吞活剝,從理性到理性的東西,充其量只是共知率的極高政治概念的詩形式化。其三,所寫大多是一般可見的道理,和老套的喻象(“紅旗”“東風”之類),根本不能從感情角度打動讀者,調(diào)動讀者的感情經(jīng)驗。這類詩,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不能算是真正的“理詩”,只能算是某些理念的概念圖解,乃至重復。
六、深與淺 意象,是詩的細胞,詩的構件單元。意象是主觀世界與客觀世界的結合體、意念與形象的結合體、情與景的結合體。下章將有專節(jié)談論,此處只就其深與淺的問題略加闡述。 當代詩詞創(chuàng)作中,有意無象、有象無意之作,比比皆是。概念化口號化的政治詩、說教詩、節(jié)日詩,常常是有意無象;單純描繪景色的山水詩,常常是有象無意,有些詩人已經(jīng)懂得形象化的重要,因此有象無意之弊更不易被覺查、被重視。 單純發(fā)一陣哀嘆,是有意無象;單純描寫秋葉落地的景況,是有象無意;把哀嘆之情與枯葉墜地之景結合起來:秋葉載著哀嘆,墜地之聲如呻吟,很沉重??萑~墜地(象)與嘆息(作者之意之情)兩者結合,才是意象。 意與象的結合有緊有松,意與象的結構也就有深有淺。哀嘆付托與枯葉,這是緊密的意象結合體,因為秋葉墜地的颯颯之聲,與人們的嘆息之聲,有共同的基礎,有溝通的紐帶。而現(xiàn)在有些詩,描寫歡樂就說如朝霞燦爛,描寫壯志必然是吐氣如虹,描寫堅強大多是挺立如松。這種意象的結合就太松。原因之一是情與景對比度太大,不夠貼切;二是這種意象的結合法已經(jīng)太濫太熟,完全失去形象的新鮮感,從而也就沒有了詩意的發(fā)射感。 在力求意與象的緊密結合的基礎上,還要求深結構。嘆息與落葉的結合雖緊,卻還是淺層的結構,當然作為一個意象單元,已經(jīng)是很理想的了,但從整個詩的構成來說,它只是一個單元,一個細胞,它與全詩的總體意象安排,是緊密還是游離,并不由其自身的基礎來決定。這就是有些詩雖然不乏打動人的心的一二意象,令人難忘,而全篇不能給人完整印象的緣故。單個意象與總體意象相吻合,單個意象服從總體意象的需要,并由此改變、強化或弱化其淺層結構的角度、深度等等,這是意象深結構的一個方面。 另一方面是意象單元本身的深度營構。舉例來說:作者有一次參觀了浦口珍珠泉,當時曾想即興寫首小詩,后覺得太淺薄,心中醞釀著如何更深刻地加以表現(xiàn),具體來說是如何使自己的思想感情,與珍珠泉這客觀世界的景物,進行更深的結構。從水泡被目為珍珠,從珍珠想到蚌,想到珍珠就是蚌向人間的奉獻;另方面想到自己的身世、年齡,想到不管經(jīng)歷坎坷,生不得意,卻還想向人間做最后奉獻。于是意與象,就在“奉獻”上結合起來,凝成為兩句詩:定山老蚌沉潭久,日日珍珠作淚拋。 這個意象是分三個層次結構而成的。第一層次:從珍珠逆向想到老蚌,老蚌就是自己;第二層次:老蚌的珍珠就是自己的眼淚,自己是將眼淚孕育成珍珠的;第三層次:珍珠泉老蚌日日向人間奉獻的珍珠,就是自己每天揮淚向人間作出的奉獻。 這種深層結構,含蘊深厚,詩意濃郁,耐人尋味,應該成為詩詞作者衷心追求的境界。
七、虛與實 虛實的關系,前文已說過,且為人所知所重,所以不再贅言,只析一例,以加深印象。當代老詩人唐玉虬詩《周恕齊寄示游桃花源詩題寄》云:清絕湖南不可言,詩成馬背總超群。故人寄我桃源作,猶帶仙人洞里云。第四句無疑是充滿詩意的佳作??梢詮膸讉€方面來分析: 1、概括性:詩無法全部坐實,篇幅不允許,太實也就無詩。哲學用理論概括,詩用意象(情)來概括。此處之云,其實是桃花源里的風光、氣氛,甚至是桃花、溪水、仙人洞宅等等一切事物的概括、代表。 2、形象化:詩以情概括,情必托之于形象方成詩。而云是充滿著纏綿、奇幻、迷蒙等觀感的形象,惟其是仙人洞這充滿奇幻氛圍的地方,此處用云的形象并與作者之情誼結合,構成作者無限向往桃花源的意象,非常貼切。 3、虛擬性:前三句都實,如第四句也實,此詩就象一塊平整無痕的方磚,可以擲地有聲,卻了無詩意。詩非完全排斥實,無實就無虛;但無虛,實就失去任何光澤。為詩之道,貴在以實生虛,以虛補實,虛實相生;貴在以實鋪墊,以虛生情,以情出詩。本詩此句固佳,如果沒有前三句,則此句就達不到目前的藝術效果。順便說一點,古今詩詞佳作中,尾句用虛的例子甚多,唐玉虬此詩固是,上文所引盧綸的塞下曲尾句:“大雪滿弓刀”,也是以虛承前三句之實,以意象概括,突出全詩之情(“雪滿弓刀”,實際是“情滿弓刀”),并留下無限余音。例子俯拾皆是,說明一詩中敘述、交代性的句子宜實、可實,而點“情”之句,概括詩意的句子,尾句等宜虛。其實詩句的每一句,最好都能組成虛實同存、互補的句子。像李商隱的名句:“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古今詩作中是很多的。
八、典型與特殊 小說要塑造典型人物形象,詩詞要表達典型情緒。共性是眾多個性的概括,典型來源于眾多的特殊。詩中典型情緒的表達,依賴對眾多特殊性的概括,其中主要的是要選擇足以構成典型意象的客觀形象,選擇的標準是它們的代表性、象征性。郎士元的名句:“蟲聲粘戶網(wǎng),鼠跡印床塵?!睜罘课菥脽o人居的敗落之景,可謂絕到。為什么兩句十字就能夠傳達場景如此真切?首先是因為他抓住了典型性強的景物:蟲聲、蛛網(wǎng)、鼠跡、床塵。正如馬致遠《天凈沙》散曲那樣:古道、西風、瘦馬、枯藤、老樹、昏鴉。當然敗屋古道還有其他種種景象,但這些更具代表性,有這些也就夠了。把這些典型景物放在一起,讀者自己便從思想中產(chǎn)生聯(lián)構,眼前就出現(xiàn)了敗屋、苦旅的情景。至于幾多典型景物間的聯(lián)結詞,倒是可有可無的,馬致遠干脆舍棄,郎士元限于五言,卻選用了非常精當?shù)膭釉~,尤其“粘”字,運用了通感,非常成功。詩中典型形象的選擇條件:一是代表性強,二是與詩中要表達的意思有密切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即形象的暗示性、象征性強烈。越是典型的形象,使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的張力就越大,它們之間聯(lián)結力也特別強,強得無須中介詞來聯(lián)結。這正是我國古典詩詞意象結構方面的一個成功經(jīng)驗。 再說典型形象的象征性。對事物的風格、精神等等抽象的概念,在詩來說,依然要用形象進行表達,這就是象征性的形象。例如飛雁常被作為鄉(xiāng)愁的象征形象、雷常被作為偉力的象征形象,竹為孤直虛心、松為堅貞峻拔、蘭為孤芳自賞等等。 典型象征形象的獲得,當然要靠自己從生活經(jīng)驗中去聯(lián)想、提煉、創(chuàng)造。但在詩詞的世界卻出現(xiàn)這樣情況:前人的發(fā)現(xiàn)、創(chuàng)造,曾被普遍肯定,從而典型化了的象征形象,后人便加以反復運用,使這種典型的象征形象成了定型物。例如,表現(xiàn)梅花的風格,林逋的名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是被普遍肯定了的一個典型的時空象征形象。后人一寫到梅花,十有八九都逃不出他已達到的意境,越不過他的影響。陶淵明把菊花當作清高、隱逸的典型象征形象。結果這千古名句反成了桎梏,一些懶于創(chuàng)造的人坐享其成,一些思想刻板的人甚至把它視為圭臬,認為已達極致,無法逾越,這就形成了象征形象的定式,這種典型也就老化僵化得幾近喪失典型功能了。 詩,就是發(fā)現(xiàn),就是創(chuàng)造,從無數(shù)特殊之中,發(fā)現(xiàn)典型。通過典型形象(包括代表性的、象征性的)的建構,表現(xiàn)特殊。如果一鉆進固定的程式、窠臼之中,詩自然就喪失了自己的生氣甚至生命。所以,歷史上遺留的典型象征形象,作為學習的楷模則可,一旦視為不可逾越的準則,反受其害。
九、文與質 詩是語言的藝術。毫無文采,不能算作為詩,起碼也算是缺點。鐘嶸《詩品》在評論劉楨時說他:“真骨凌霜,高風跨俗。但氣過其文,雕潤恨少。”評王粲時說他:“文秀而質羸。”唐皎然《詩式》在評論有人主張“詩不假修飾,任其丑樸”時說:“予曰:不然,無鹽闕容而有德,曷若文王太姒有容而有德乎?”認為丑女有德行,終不如美女既美又有德行。同屬質樸的詩,其中有文采的當然應優(yōu)于其他??梢姀膩碓u論詩文者,總是把“文”與“質”作為兩個重要的著眼點,要求處理好其間的矛盾關系。 所謂文采,應該是指從生活語言中提煉出來的、在表現(xiàn)上最為準確最為生動的最富光彩的詞句,而不是單純的增添、堆砌、鋪排某些花團錦簇的形容性辭藻。 自古就有文勝質、質勝文孰優(yōu)孰劣之辯,因而自古也就有尚文尚質的兩種傾向。有些人喜歡逞才炫博,愛在辭藻上做文章,大肆鋪排,看上去燦爛輝煌,內(nèi)容空洞卻在所不計。歷史上這種重文輕質的傾向,甚至形成一代文采詩風,六朝駢文靡麗之風其根源在此。歷來為有識之士所不取,他們提倡“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質樸美、自然美。質譬如皮,文譬如毛,皮如果腐朽敗裂,再華麗的毛也就不能存在。“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所以詩人自應在強化皮(詩質)上下功夫,以不借助辭藻的“鉛華”,逞其天然麗質為最佳手段。美女不施粉黛也見其美,丑女濃妝艷抹愈見其丑是一樣的道理。但,美女在合適或者必要的時候,略施脂粉,或在某種主旨、某種環(huán)境下,改易其裝束衣飾,以求適應,則其美愈彰,這也是常見的并且是合乎常理的。這樣來處理文與質的統(tǒng)一關系,而不是人為的加以片面化、絕對化、對立化,這才是為詩之道,為文之道。
十、律與散 當代詩詞創(chuàng)作中所面臨的必需處理好的一個大問題,就是律與散的關系,也就是對格律的恪守與突破的問題。 古體詩詞格律,是祖國文字音韻美、結構美的集中的科學的結晶,因此有很強的生命力,千古顛撲不破,沿用至今。這個傳統(tǒng)自然應該好好繼承和運用。當代詩詞創(chuàng)作,如果廢棄既定的格律,當代詩 詞本身也就不存在了。 但由于語匯、語音的發(fā)展變化,古代格律有不盡適應當代之處,必須有揚有棄。這也是一個歷史規(guī)律。試觀我國詩歌的發(fā)展史,在歷史上格律并非自古迄今鐵板一塊,也在不斷變化。大體表現(xiàn)在律與散這個相互對立的東西之間的相互矛盾形成的消長軌跡。大輪廓是“相對的散→高度的律→相對的散”。 格律畢竟是形式問題。格律應有助于內(nèi)容的表現(xiàn),而不應成為表現(xiàn)內(nèi)容時的束縛、限制物。因此,即使在唐朝,高度嚴密的律絕格律已成為詩歌創(chuàng)作主流形式的時候,也有許多不符格律規(guī)范的前人運用的形式,如古風、騷體、樂府等,同時流行于詩壇,甚至也有許多突破格律的作品同時出現(xiàn)。后來,詩向相對“散”(此處的“散”,,不是指散文,而是指與“律”相對而言的“散”的發(fā)展方向)的詞發(fā)展,后來又向曲發(fā)展,詞牌、曲譜又有了新的“律”,就在這時候,詞牌曲譜也出現(xiàn)許多新格式,更有人搞自度曲。可以說律與散的矛盾運動,構成了我國詩歌發(fā)展史的一個側面圖景,沒有律與散的相互頡頏,相互推進,中國古典詩歌不會有如此豐富的內(nèi)容、深遠的影響。不尊重格律不對,但死抱格律不放,也不利于詩歌的前進。古人可以自我作古,我們現(xiàn)在更不必跬步不離,毫厘不爽。過分株求,以詞害意,即使格律無誤,詩卻終不能成為上乘。 不熟悉格律,就無法深刻掌握和運用祖國詩歌形式審美的科學傳統(tǒng),不僅無法創(chuàng)作當代詩詞,也對新詩的民族化,對探索我國詩歌的前途、創(chuàng)建新體的詩歌不利。 熟悉和運用格律,并研究我國律與散相反相成的歷史軌跡,然后再從格律中走出來,運用其規(guī)律,進行開拓性的創(chuàng)作,是為正道。 門庭未入,徒托空言,于事無補。徑寸不離,錙銖必校腐儒所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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