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君出生于荷蘭，在多種族混血的國家里受過良好教育，大學里學的是經(jīng)濟學。帝俄時
代，斯比門加入了俄國國籍，俄國背景的華俄道勝銀行在上海開業(yè)，斯比門成為其中的一個
小職員。稍后，他的人生有了一點小污點，他讓銀行虧空了一大筆公款，斯比門趕緊開溜回
歐洲，不過在避過風頭后，他又加入了法國國籍，接著，代表法國巴黎貼現(xiàn)銀行重返上海，
擔任的是華俄道勝銀行上海分行的法方代表。相信當年華俄道勝銀行的眾多同事乍見斯比門，
心里一定大吃一驚。

　　斯比門的精彩人生來自1912年。

　　法國人法諾、盤滕以及麥地等通過集資向上海法國領事館注冊成立了“萬國儲蓄會”，
有著銀行高官背景的斯比門被他們看中，先是拉進董事會，繼而擔任萬國儲蓄會的經(jīng)濟顧問。
　　1915年，經(jīng)法國上?？傤I事的推薦和提名，斯比門進入了法租界公董局董事會，儼然成
為上海灘的一個名流。

　　1921年，斯比門接替萬國儲蓄會創(chuàng)始人盤滕的董事長職務，上任之后，他首開有獎儲蓄，
吸納中外人士存款高達2.5個億，要知道，當時銀元與紙幣同時流通，中國四大銀行中的兩
大銀行中國銀行、交通銀行所發(fā)行的全部紙幣總數(shù)也不過1.3億，相比之下，斯比門做到的
事情確實要讓人瞠目結舌了。

　　擁有銀行巨大存款的萬國儲蓄會，看中了其時上海的地產(chǎn)生意，為此組建了中國建業(yè)地
產(chǎn)公司，讓斯比門擔任總經(jīng)理。斯比門做主的那段時光，他在地產(chǎn)業(yè)大打出手，法租界中的
許多著名大樓都由公司一一攬下，它們便是在今天的上海還相當出名的諾曼蒂公寓、蓋司康
大樓、畢卡弟公寓、巴黎公寓。

　　斯比門就此成為了一個真正巨富，盡管還不能與哈同們相比，但生活大概已經(jīng)可以比肩
當年放蕩不堪的商王了，他娶上海灘的一個歌女為妻，同他一樣，這個歌女也是揮金如土，
據(jù)說光是摩登皮鞋就放滿了兩大房間。

　　斯比門奢華生活的其中一個細節(jié)是，作為董事長，他分到萬國儲蓄會為大股東們建造的
高檔住宅中的一幢。這個建筑通體白色，坐落在今日汾陽路150號，占地面積2000平方，建
筑面積600平方，風格是文藝復興式。站在它的二樓寬大陽臺上，房子前的一園綠色盡收眼
底。

　　只是，斯比門沒有將他奢華生活進行到底。1941年12月之后，日本軍隊悍然進入公共租
界和法租界，斯比門也被關進了集中營，而且自此之后就再也沒有了他的音訊，讓人直嘆命
運的詭秘和不測！

　　至于他曾經(jīng)居住的那幢白色豪宅，先被南京維新政府的梁鴻志占為己有，但那梁鴻志也
不能享福多久，抗戰(zhàn)一結束后，便以漢奸大罪鋃鐺入獄，那幢豪宅遂分給了國民黨名將白崇
禧。因白崇禧姓白，豪宅也是白色，后來的上海灘便將它稱作“白公館”。

　　斯比門故事鮮有人知，那么，猶太塞法迪社區(qū)中前來上海冒險的那個集團又有幾人知曉？
他們是沙遜、嘉道理、安諾德、所羅門、亞伯拉罕以及鼎鼎大名的歐司·愛·哈同。由于可
以理解的原因，所有這些在上海灘曾經(jīng)揚名立萬的冒險家們，往往被遮蔽和淹沒，即使被人
知曉，也相當?shù)暮?，他們多側面的人性只被社會聚光燈照射了某個側面，至多兩個。但其
實，所有這些冒險家卻是讓上海從漁村發(fā)展成為一個大都會的見證者之一，說得更直白一點，
他們是上海從“紫銅時代”邁向“白銀時代”的見證者之一。

　　我選取四個個案加以敘述，分別是樂濱生與雷瑪斯、哈同、雷士德。

　　從“癟三”到“大班”

　　現(xiàn)在要說的是兩個西方冒險家，一個是法國人，名叫樂濱生，另一個是西班牙人，名叫
雷瑪斯。

　　先說樂濱生。

　　上海開埠，先是西方政客一家獨大，緊隨而來的是商人，再以后便是形形色色的冒險家。
冒險家除了渴望在上海灘大撈一把，還帶來了許多的新鮮玩意兒，譬如賽馬，譬如劃船，譬
如拋球、譬如交際舞，真是花樣百出、不勝枚舉。1897年，當上海即將進入它的白銀時代，
由英國謀德利洋行最先把蠟筒留聲機和圓柱形蠟筒唱片引進上海，這種可以留住聲音的機器
被上海人稱作留聲機，會自己唱歌的盤片則叫做唱片。

　　也在這時，叫作樂濱生的這個法國人，告別家鄉(xiāng)，千里迢迢來到上海，為的是在這座城
市里撈一個世界。

　　最初狀況是十二分的尷尬：樂濱生沿街擺上一個小攤，用愛迪生發(fā)明的留聲機播放著《
洋人大笑》，他眼巴巴地招攬著每一個路過的市民，對停住腳步的，便懇請他們聽上一次，
當然，聽完之后則要留下區(qū)區(qū)十文。

　　當時，上海文人便以竹枝詞作如此描繪，描繪的不一定是樂濱生，卻刻畫了這個由西方
傳來的新鮮玩意兒：伶人歌唱可留聲，轉動機頭萬籟生，社會宴賓堪代戲，笙簫鑼鼓一齊鳴。
買得傳聲器具來，良宵無事快爭開，邀朋共聽笙歌奏，一曲終了換一曲。如此這般地含辛茹
苦，到了1908年，那樂浜生在上海南陽橋一帶終于可以租上一間房子，成立了自家的一個公
司，公司名叫柏德洋行?？梢韵胍娖鋾r樂濱生的那番景象：公司微弱，員工寥寥，資金更是
捉襟見肘，但對他來說，頭上已現(xiàn)天光，苦熬的日子終于出頭。果然，沒多久，柏德洋行易
名為法國的“東方百代唱片公司”，到這個份上，樂濱生可以說沒有辜負自己當年漂洋過海
的那顆不凡雄心。

　　1915年，“東方百代”在上海徐家匯謹記橋購得一塊地皮，開始建造制造唱片的工廠，
工廠于1917年投入生產(chǎn)，生產(chǎn)的唱片上面用一個紅色雄雞作為商標。

　　那時，樂濱生請出寧波商人張長福擔任“東方百代”的買辦，經(jīng)張長福多次在京城的奔
走，得以錄制了多位京劇名伶的唱段。其中，伶界大王譚鑫培錄制《洪洋洞》、《秦瓊賣馬》
、《碰碑》、《戰(zhàn)太平》、《四郎探母》、《捉放宿店》等著名的六張半唱片時，并不知道
灌錄唱片可以索要酬金，只是將它當做照相一般的好玩而已。頭一回灌錄《洪洋洞》、《秦
瓊賣馬》一張半唱片，樂濱生也就只送了價值大約50兩銀子的兩個“大土”（鴉片），譚鑫
培還認為禮物過重，讓那樂濱生在一邊偷偷地竊笑。

　　1922年冬，梅蘭芳到滬演出，邀請京劇名凈金少山與他合演《霸王別姬》。金少山身材
魁梧，嗓音洪亮，腰腿功夫尤好，在舞臺上栩栩如生地再現(xiàn)了楚霸王的風采，從此蜚聲滬上，
更惹得不少唱片公司紛紛邀請他去灌制唱片。金少山第一次到“東方百代”的小紅樓錄制《
連環(huán)套》時，主事人叮囑工程師，金少山聲若洪鐘，須小心操作，以免損壞機器。工程師不
以為然。哪知，金少山第一句還沒唱完，工程師忙不迭地沖進隔音室叫道：“世上哪有這樣
的大嗓門，把收音機中6只電子管的燈絲都震斷了?！?天后，機器修復，無奈之下，只好讓
金少山站在離話筒4米遠的地方試唱。聽聞此事，想來樂濱生在一邊也是驚詫、驚嘆兼而有
之。

　　1930年，百代公司設在巴黎的總部嚴重虧損，英商哥倫比亞唱片公司將其收購，新公司
定名為英商東方百代有限公司，地址照舊。

　　到1931年，哥倫比亞唱片公司又被英國留聲機公司兼并，組成電氣音樂實業(yè)有限公司，
還是沿用從前的“百代”品牌和商標。也就在這時，“百代”的事業(yè)推向了令人高山仰止的
峰巔，冼星海、黎錦光、周璇、白光、葛蘭等等音樂界巨星均把自己美妙的聲音留在了那座
小紅樓里。

　　時光年輪轉到1934年4月，中國最優(yōu)秀的作曲家之一的聶耳擔任“百代”音樂部主任后，
歷史證明，這是聶耳創(chuàng)造力最為生氣勃發(fā)的年份，他創(chuàng)作了《大路歌》、《畢業(yè)歌》、《金
蛇狂舞》等歌曲、樂曲，錄制了電影《母性之光》的插曲“礦工歌”。多少年前的那些日子，
音樂家聶耳每天出入小紅樓一樓左邊的那個屋子，在這間至多20平方左右的小房里，聶耳寫
出了讓國人血脈賁張的“義勇軍進行曲”，在那個偌大的中國已經(jīng)擺不下一張安靜書桌的時
代，他呼喚著不愿做奴隸的中國人慷慨激昂地行動起來……

　　這個時候，法國人樂濱生想來已經(jīng)與“百代”無緣了。他是否有些遺憾呢，當他目睹自
己親手創(chuàng)建的事業(yè)被英國哥倫比亞公司收購、旋即又被英國留聲機公司兼并？不管怎么說，
他還是有足夠的幸福了，倘若他始終生活在法國，那么，可以想見他有著的只是一種籍籍無
名的人生，他的消失如同煙氣；而作為一個冒險家有意地前來上海，又無意地給上海帶來唱
機和唱片文化，作為一個文化信使，他將自己的名字留在了上海的歷史上。

　　接著要說的是雷瑪斯。

　　先從1895年12月28日說起。

　　那天，在遠離上海的法國巴黎卡普辛路14號地下室的印度沙龍里，里昂青年實業(yè)家盧米
埃爾兩兄弟為他們所邀請而來的巴黎名流們放映了《墻》、《嬰孩喝湯》、《工廠大門》以
及《火車進站》等等影片。

　　1896年8月11日，在盧米埃爾兄弟向世界推出電影之后的八個月，上海市民在徐園里初
次感受了電影這個“新鮮玩意兒”，不過，被晚清時期的上海市民視作怪誕之物的電影，不
久之后被上海市民欣然接受，并成為他們的一種生活方式，讓這些事情不可逆轉地發(fā)生的其
中一股力量，便來自我要說到的西班牙冒險家雷瑪斯。

　　說起西班牙，那個地域從來不缺冒險家。早在16世紀始，西班牙的大小冒險家就在一無
政府推動、二無政府資助的情況下，以一腔狂野熱血，為獲得傳說中的七金城、不老泉的夢
想而出海遠航，或成功于異國他鄉(xiāng)，或客死于異域他地。他們中最艱苦卓絕者之一是瓦斯科
努尼巴博，他是第一個看見太平洋的歐洲人，在隨后的年代中，這些冒險家們?yōu)槲靼嘌赖蹏?BR>帶來了幾乎大半個中南美洲。

　　雷瑪斯當然不是瓦斯科努尼巴博，他也不會像自己的先人那樣在上海獲得七金城、不老
泉，但就他內(nèi)心欲望的能量而言，就始終燃燒在血液中的火焰而言，他是一點也不輸給自己
的先人。歷史記載了他成為上海灘電影大王的那個過程：非常的偶然，同時又非常的必然。
　　1903年，雷瑪斯來到上海已經(jīng)多年，他依然一無所有，只是癟三一個。那天，他與據(jù)說
是偉大的哥倫布的后裔叫做倫加白的相遇。后者來上海淘金，但苦苦掙扎多年之后，還是只
有一臺有些老舊的放映機以及一些拷貝。倫加白不想繼續(xù)下去，他選擇回國，回國之前，他
將放映機和拷貝全都給了雷瑪斯，還給了雷瑪斯500元。

　　雷瑪斯就此走上了這條道路，將那個時候，一切還十分模糊，他遠遠沒有看清自己未來
的人生圖景。

　　接著歷史記載了雷瑪斯在上海四馬路上一個叫青蓮閣茶樓的地方為生計而播放電影的忙
乎情景：他去不遠處的法國百代唱片公司搬運拷貝，他自己收取門票又自己放映，每人每場
三枚銅元，每場時間大約15分鐘。雷瑪斯很有忍耐力，他堅守在青蓮閣這方小空間，他等待
著時機讓自己夢想成真。

　　到了1908年，在青蓮閣堅守了整四年的雷瑪斯擁有的實力已經(jīng)可以在乍浦路388號的地
基上用鐵皮將四周圍起來的一個空間，那空間可以坐上250人，正式的名字是虹口活動影戲
園，上海市民的口中卻叫“鐵房子”。

　　那年12月22日正式開幕，第一部上映的片子叫做《龍巢》，這是比《火車進站》明顯地
更具可視性也更具電影特征的電影了。

　　同年度，雷瑪斯在四川路與海寧路口上，委托同為西班牙人的建筑設計師阿貝拉多·拉
恩富特設計了空間遠比“鐵房子”來得寬敞的維多利亞大戲院，它堪稱偌大的上海灘的第一
家正式電影院。

　　后來，在雷瑪斯的力主下，“鐵房子”改建為鋼筋磚木拱形結構的建筑，座位增加到了
710只，又增辟觀眾休息室、辦公室、會客室等，并添加了暖氣設備，在1919年定名為虹口
大戲院。

　　歷史進一步地記載了帶著盧米埃爾奇思異想的趣味空間在上海如何一路落地的故事：

　　1914年，雷瑪斯還是委托西班牙建筑設計師阿貝拉多·拉恩富特在靜安寺路127號設計
建造了夏令配克大戲院。

　　這個電影院有座位一千余個，開創(chuàng)了上海早期電影院的奢華之風。到了1929年的2月，
該院又裝置了亞爾西愛福托風的發(fā)音機，成為整個遠東第一家擁有有聲放映裝置的影院。該
年的2月9日，它以美國影片《飛行將軍》開始了上海有聲片放映一枝獨秀的歷程，盡管，隨
著30年代一批豪華電影院在上海出現(xiàn)，夏令配克大戲院徐娘半老地讓出了霸主地位，但夏令
配克在抗戰(zhàn)期間成為難民收容所一事，又讓這個建筑空間平添了一份凝重色彩。

　　1921年，在霞飛路85號地基上，恩派亞大戲院就此誕生，孕育者依然是那個雷瑪斯。為
了吸引上海市民，雷瑪斯祭出了他擅長的一招：戲院門口張掛大幅照片，一邊還讓穿紅戴綠
的印度人吹吹打打，搞得煞是熱鬧。

　　至此，雷瑪斯在上海灘的冒險已經(jīng)大獲成功，截至上世紀20年代中期，他已當仁不讓地
成為上海的“電影之王”，一時無兩地坐上了上海灘電影界的王座。

　　1927年，上海還沒有進入它最為斑斕多彩的30年代，南京大戲院、國泰電影院、金城大
戲院、大光明電影院、大上海大戲院還沒有一一地在上海的天空下聳立，雷瑪斯卻將他的王
國作了解體，不久之后他回到了馬德里，在那座歐洲的名城中余興不減地又建造了一座叫RI
ALTO劇院，而那個曾經(jīng)為他在上海設計建造了夏令配克大戲院、維多利亞大戲院的西班牙建
筑師拉恩富特則因肺部感染客死于上海，他被安葬在了基督徒公墓，時間是1931年12月。

　　作為籍籍無名的冒險家，雷瑪斯在上海的命運完全可能類同老鄉(xiāng)倫加白，淘金不成，沮
喪而歸，最終被歷史的長河沖刷得一干二凈。所幸的是，雷瑪斯有了自己的堅持，這堅持讓
他類似那個樂濱生，也成為上海白銀時代的一個文化信使。上海的這部歷史是會深刻地記住
他這樣的冒險家的，盡管，歷史曾經(jīng)將他作過遮蔽，如同對樂濱生的遮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