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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魯迅將郭沫若一語定為“才子+流氓”——其實,并不專指郭沫若,而是整個創(chuàng)造社都一網(wǎng)在內的。那篇《上海文藝之一瞥》的講演中原說的是:“新才子派的創(chuàng)造社……”不過,郭沫若和張資平被特別地點了一下名:“這就是說,郭沫若和張資平兩位先生的稿件……我想,也是有些才子+流氓式的。”彼時,郭沫若因了大革命失敗,躲在日本避風頭,他所見的魯迅文章,是經日人譯成日文的,與原文自稍有出入,于是到郭那里,“才子+流氓”變成“才子+痞棍”,意雖相近,卻益發(fā)惡劣些,郭大忿:“這一段文章做得真是煞費苦心,直言之,便是‘郭沫若輩乃下等之流氓痞棍也’。”就為此不忿,他專門作了一部自傳體的《創(chuàng)造十年》來表白和洗刷自己。
魯迅+號之后的部分,只能說歷來見仁見智,前頭兩個字則鮮聞異議。雖然民國初年以盛產才子著稱,若論到才情的廣博、辭藻的天縱,在郭氏面前卻都不免落些下風。但我們眼下要講的主角卻并不是他,只是借重他,來引出一位古人。早年,我之注意起這位古人,即因郭沫若而起。那時我的驚訝在于,居然有這樣一個人,讓我們公認的郭大才子五體投地,不吝筆墨、連篇累牘,寫了好些詩文外加一部五幕大型劇作,那便是《南冠草》。須知郭泰斗的劇作,豈泛泛之輩可廁其間而居一席之地?更不必說還是舞臺中央眾星拱月的主角。
此人是誰呢?他姓夏名完淳,表字存古,明末華亭人氏。
這姓名,想來如今很多人聞所未聞,全不知其何方神圣。且看郭大才子如何談論他:
夏完淳無疑地是一位“神童”。五歲知“五經”,九歲善詞賦古文,十五從軍,十七殉國。不僅文辭出眾,而且行事亦可驚人。在中國歷史上實在是值得特別表彰的人物。
“神童”這個名稱,近來不見使用了,間或在文字上稱人為“天才”或“才子”,差不多等于是罵人的詞令。但有這種幼慧早熟的人存在,卻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原來,也是一位“神童”、“才子”,難怪郭氏惺惺相惜,于心若戚戚然焉。當年他挨魯迅譏罵時,曾一邊委屈,一邊替古往今來的“天才”辯護說:“無論在怎樣的社會里,天才是不能否認的,不同的只是天才的解釋罷了?!毖巯孪喔袅耸嗄辏ā断耐甏尽芬晃陌l(fā)表于1943年),仍不能放下,又說:“我不愿意摹仿一般輕薄的時髦談客,一動筆便要嘲笑‘神童’,奚落‘才子’——這樣的名稱我們假使不高興就改稱為‘怪物’或其它的惡名都可以,但總不能否認人間世中是有這種現(xiàn)象的存在?!边@“輕薄的時髦談客”,其指魯迅無疑。由此看來,夏完淳所以引郭氏一再吮毫揮墨,竟是拜魯迅罵“才子”之所賜,隱然地成為郭氏藉以澆自家塊壘的酒杯了。
郭沫若寫《南冠草》,態(tài)度是認真的,即便有一番慕惜其才的私衷,主要和直接的原因還是為其事跡所感奮。
說到夏完淳,確實是我們史上少有的大才子,現(xiàn)成有一本厚至七八百頁的《夏完淳集箋校》,不妨找來翻翻,看看有誰可以想象那是一位享年不過十七歲的少年取得的成就。夏完淳夏才子的大名后頭,從來無人附以“流氓”二字,一定“+”上兩個字,只能是“英雄”。他是一位傳奇的英雄,任何人提起,只能豎大拇指。怎樣傳奇,又如何英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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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從他祖父這一輩講起。
夏家“世為華亭人”,是地道的華亭人。而華亭便是如今上海松江。明代的時候,有松江府,下轄華亭等數(shù)縣,府治便在華亭。民國初,華亭縣改名松江縣,華亭古名從此消失。松江另有一個古稱,叫“云間”,那時詩文中常出現(xiàn)“云間”的地名,所以也先一并交待。在今日上海,松江已算郊縣,可倒退二百年剛好得顛倒過來,松江才是這一帶的中心、文人的淵藪,特別是明末,松江文氣之盛,海內聞名。
從前,夏家在當?shù)夭⒉煌怀觥M甏镜淖娓钢M時正,字行之,別號方余,后輩都尊他“方余先生”。幼年夏時正很聰慧,學業(yè)出類拔萃,童子試名列第一,但不知怎的,后來功名一直不順。陳子龍所寫傳記說:“久困省試,則刻意為古文詞、詩歌,其才浩漫,縱橫變合,不局局于繩墨?!笔≡?,即考取舉人之鄉(xiāng)試,夏時正一再敗北,止步于生員。久之,便死了心。所謂“刻意為古文詞、詩歌”,就是不再鉆研應時的八股制藝,轉而聽憑所好,寫作古文和詩歌。這其實是科場失意的表現(xiàn)。
方余先生自己功名不順,教子卻大獲成功。他有二子,長子之旭沒能超過他,也到諸生為止,次子允彝卻不但考取舉人,還終于登了進士。他的教子,頗有“魔鬼”的況味:
先生嚴責課之。夕不奏文,即弗授餐,或不當意,稿必三四易,常中夜父子枵然相對,卒弗去也。
布置的文章不完成,就不給飯吃;就算完成,倘不滿意,也得來來回回改。更絕的是,不光不讓兒子吃飯,自己也陪著餓肚子,父子們經常大半夜相向而坐,饑腸轆轆,紋絲不動。
夏時正活了六十八歲,不算高壽,卻是從他算起祖孫三代男性家庭成員唯一善終的人。
老二夏允彝,亦即完淳的父親,是明末士林極具影響的人物。陳子龍說:“余自為童子時,長樂君以舉于鄉(xiāng),有盛譽?!毕脑室驮诟=ㄩL樂做知縣,所以稱他“長樂君”。夏允彝中舉在萬歷四十六年(1618),而陳子龍生于萬歷三十六年(1608),是時年方十歲,故云自己還是“童子”。夏的中舉轟動閭里,他留有很深印象。可是,足足過了十九年,到崇禎十年(1637),夏允彝才成為進士。會試、殿試在鄉(xiāng)試的翌年舉行,每三年一次,據(jù)此可推算出,他足足考了六輪。陳子龍也是這年舉的進士,竟然做了同年兄弟。當時,夏四十一歲,陳二十九歲。
然后,夏允彝就去做了長樂縣的知縣,政績很好,年終吏部考核中被定為全國優(yōu)秀縣長。
都說他考評第一,引起崇禎皇帝注意,將委重用,事因喪母服制而寢。
不光官聲這么好,他在文化界的地位,更被推重,這是因為他和陳子龍一道,創(chuàng)辦了明末重要的思想團體“幾社”:
是時東林方講學蘇州,高才生張溥、楊廷樞等慕之,結文會名曰復社,允彝與同邑陳子龍、何剛、徐孚遠、王光承輩,亦結幾社相應和,名重海內。
這時,完淳年方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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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淳一直以父親為榜樣,而父親也對他特別鐘愛——那或因是獨子的原因——把他隨時帶在身邊,包括當年在長樂任知縣。夏允彝弟子蔡嗣襄說:“彝仲每見余輩,必令存古陪?!庇幸庾R地給以熏陶,讓他長見識:
存古時年十二歲,秀目豎眉,舉止如一老成人。出所為詩賦相示,已成帙,席間,抵掌談烽警及九邊情形,娓娓可聽,其伯父止之曰:“有客在座,小子可嘖嘖焉?”
伯父止之,父親卻沒說什么,他心里其實是暗中鼓勵和贊賞的。
古人都有名、字、號;當然,得是有身份的人家,窮人一般不專門起名,只以排行為名,吳晗就曾考證朱元璋本名重八,元璋是后起的。名、字、號中間,名和字由父親或更高的長輩起,號由自己起。字之于名,有解釋或引申的作用,故又稱“表字”。夏允彝給兒子起名完淳;淳,是質樸、純粹的意思,完淳,便是質樸、純粹的極致,而儒者眼中,這種極致只有古時候才見得著,所以又將他的表字定為“存古”,希望他能夠留存古代的精神。
中國人對于起名,有很神秘的看法,認為足可決定一生。此雖無妄,但有時候以其名揆其人,確有種種吻合之處?;蛟S名字中的含義,自動形成和散發(fā)長久的心理暗示,到頭來,反以此方式影響了人的一生亦未可知。
完淳便與其名和字很是投緣。有關他的早慧文才,那是眾所公認、交口稱贊的,如說:“操筆立就,奇麗可觀”,“為文千言立就,如風發(fā)泉涌”,“幼以神童名,有雋才”,“弱冠才藻橫逸,江左罕儷”等等。不過,這些只是一般地表彰他的不凡,還不能具見他的性情。說到這一點,得佩服一下郭沫若。他雖為身名所累,但慧悟確有過人之處,對夏完淳,他的眼光就很敏銳,不單稱其文采,更注意到他“六朝以后的史事人物便很少提及,詩不提李、杜、元、白,文不提韓、柳、歐、蘇,詞不提周、柳、蘇、辛,曲不提關、白、鄭、馬,甚至如行跡相似之文天祥、陸秀夫之類的宋人亦絕未提及。”這就不是泛泛而談,而是知人之論。
慕古,似乎是他與生俱來的天性。前面蔡嗣襄講,看到十二歲的完淳,留下了“舉止如一老成人”的印象。這其實也是他文章的格調。一般這種年齡的孩子,不論才情多么卓穎,我們所能想象的總是不越于“青春文學”之上的寫作,總是逗留在“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情狀。蓋因才華歸才華,年少者的情懷卻一定與其人生經驗相埒。但在完淳這兒,我卻遭遇了極大的意外。若他僅是“弱冠才藻橫逸”,在我們,也無非視為三百年前“80后”,雖然是更可嘆絕的“80后”??伤静皇沁@樣。他詩文所透出的眼界、胸次,那種歷史厚度、那種憂患滄桑,以及心靈所觸摸、感應、縈繞的東西,全非那年紀所能有。他最早引世人驚詫的,是一篇擬庾信的《大哀賦》,后人陳去病盛譽“幾疑開府復生”。我們都知道杜甫名句:“庾信文章老更成”,那是歷來中國文學臻于“老境”的象征,而這十來歲的少年,一出手便追摹著這種境界。似乎我們應該注意一下他感興趣的文體,那時,他完全沉浸在興于漢代而自隋唐后基本死掉、連成年人都鮮有問津抑或不能駕馭的大賦,連續(xù)寫下《大哀賦》、《寒泛賦》、《江妃賦》、《秋郊賦》等十余篇,仿佛非此恢宏鋪排、一唱三嘆的文體,就不足承載他浩廣恣洋的情感。漢賦以外,他還喜歡莊子之文、屈宋騷體和樂府歌行,都是開闊而古遠的樣式。實際去讀他作品,所得感受將比別人所不吝贊賞于他的,還令人稱奇,因為大家一般只是指出他身懷異秉,其實,更所罕見的是他的襟抱;關于后者,我們結合他的事跡,再具體舉一些詩文為例。
然而,橫在這十五歲少年跟前的,是天塌地陷的一幕:他敬愛的父親,撇下家人,慘烈殉國:“投松塘死。水淺自伏而絕,背衣猶未濕也?!痹趺础白苑^”的呢?據(jù)說,由于水非常淺,夏允彝“懷石沉嵩塘以死”——死死抱住一塊石頭,生生溺斃了自己,那該是何等無悔與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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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知道完淳目睹父親這般姿態(tài)的尸首后,內心是何感受。不料,長于文墨的他竟不曾寫過祭文來悼念父親,翻遍《夏完淳集箋校》和民國二十八年商務印書館版《夏內史集》,只見到《六哀詩》中一首《先考功》,將父親與徐石麒、侯峒曾、黃蜚等一道推重,并不是從父子角度吐訴私衷。倒是大姊淑吉在父親就義周年之際,寫過一首詩:
輕生一訣答君恩,伯道無幾總莫論。不忍回腸思昨歲,楞嚴朗誦一招魂。翻疑愛重摘人天,子女緣微各可憐。拜慰九京無一語,花香解脫已經年。望系安危一代尊,天涯多士昔盈門。丘山零落無人過,夜月烏啼自斷魂。
父親死后,淑吉入了空門,故云“楞嚴朗誦一招魂”?!白优壩⒏骺蓱z”一句,最見心聲,因為父親死得太早,做子女的難免生出“緣微”之感,所以“輕生”二字略露怨艾。不過,對父親所抱之志還是理解和尊重的,認為那選擇于他是“花香解脫”。而從“望系安危一代尊,天涯多士昔盈門。丘山零落無人過,夜月烏啼自斷魂”兩句看,夏允彝身后是有些寂寞的,從前賓客盈門,現(xiàn)在卻“無人”來墳上看望。
不知完淳是否也和大姊一樣,嘆息“子女緣微各可憐”?他的無所表示,是真的不做表示嗎?我曾找到一個跡象,說明他自父死后,一直在設法不去面對這件事。那是他寫《續(xù)幸存錄》時,敘其原委,講到父親臨終前如何囑托他代為完成那未竟之作,可他卻足足一年不敢看父親遺作一眼:
嗚呼!手澤存焉!父書猶不忍讀,可況續(xù)其遺書耶!然先志不可違也。自草土以來,恒思纂述,而哀瘠之余,形神俱涸,一經置筆,念及先忠惠風雨一編,便凄然自廢。景光如逝,忽焉小祥矣。
辭世周年曰“小祥”,所以他確實經過了一年,才強逼著自己從回避中走出來。
恐怕不光是極度悲傷,我更覺著還有一種可能,即他或許感到父親的死對于自己,已根本超出了文字所能表達的限度。我們換個角度來看,自夏允彝赴水那天起,完淳可以說無時無刻不在對父親做出回應——只是從來不用文字罷了。一直到犧牲為止,他的筆是從來沒有停下的,詩、文、傳記,以及給親人們的遺書等等,寫了很多很多,卻就是不曾專為父親寫點什么。我想來想去,對此只有一個解釋,即:凡涉及父親的,都無法形諸筆墨,而只能化為行動。
完淳從此成為“無家”之人。他把妻女(當時他已有一女)送回外家,自己就像孤魂野鬼,在曠野里四處奔走,不斷地投身到不同的起義隊伍。屈大均《皇明四朝成仁錄》之《吳江起義傳》,概括了他后兩年的生命:
從其師陳子龍起兵太湖,遵父遺命盡以家財餉軍魯監(jiān)國,遙授編修。子龍戰(zhàn)敗,完淳走吳昜軍,為參謀。昜敗,復與吳圣兆連謀反正,被執(zhí),至留者。
吳圣兆即吳勝兆,原系明軍李成棟部將,時已降清,為松江提督;他于1647年起兵反正,時稱“丁亥之變”。
以上過程,《東山國語》有較細的講述——
父親死后,完淳“作表潛通海上達魯王,為奸者所覺。北鎮(zhèn)吳勝兆得其表,寢匿不出。吳本舊將,就降于北,頗懷舊,縱完淳去?!彼仁乔那纳蠒o在浙東稱監(jiān)國的魯王,被截獲,但吳勝兆瞞下這事,放過了他。之后完淳“私入太湖受盟而還”,找到在太湖中打游擊的義師,秘密加入他們,之后返回,想必是替義師做偵探。而滿清防范甚嚴,四處耳目,或對完淳有所注意,“時多窺伺,避禍,以舟為家”,為甩掉盯梢,完淳一度只能漂泊湖上。
年底,他躲到浙江嘉善岳父錢栴的家。
錢栴,表字彥林,是個舉人,其父錢士晉做過云南巡撫。說起他們翁婿,還有一個小故事。完淳十三歲時,隨父赴長樂之任,路過嘉善,可能也是為與錢家小姐錢秦篆訂婚,專門拜見錢栴:
時四方多故,兵食交困,完淳啟謝曰:“處今日時勢,大人所閱何書?所重何事?”彥林方以童子視之,欲致答,倉猝中未能持一論,但曰:“吾與君家阿翁所學略同?!?/P>
錢栴措手不及,倉猝答道:我和你爸爸觀點差不多吧。估計這一見一問,未來的老丈人便再也不“以童子視之”了。
錢栴也是抗清義士。南京陷落后,與堂兄錢棅起兵,錢棅在嘉善守城,他則率兒子錢熙、錢默援協(xié)嘉興。兩城次第告破,錢棅入太湖打游擊,“遇大兵大戰(zhàn),身被四創(chuàng)而死”;錢栴則逃往浙東投奔魯王,之后回到故里,圖謀再起。一年后,“丁亥,栴預吳勝兆密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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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飛蛾撲火,完淳早就了然于胸,毋如說,他根本是抱了這種態(tài)度走完人生最后的兩年。他有五言詩《精衛(wèi)》:
北風蕩天地,有鳥鳴空林。志長羽翼短,銜石墮浮流。崇山日以高,滄海日以深。愧非補天匹,延頸振哀音。辛苦徒自力,慷慨誰為心!惜哉志不申,道遠固難任。滔滔東逝波,勞勞成古今。
箋者曰:“當是乙酉國難后作,藉精衛(wèi)以明心志?!本l(wèi),是徒勞而不屈的象征。詩中以“北風”喻滿清,而以鳴于空林的小鳥自比。他知道自己有志力薄、有心無力,相反,滿清統(tǒng)治卻一天天強大、穩(wěn)固起來(崇山日以高,滄海日以深),他知道自己補不了天,所能做的無非是于世上發(fā)出一點悲傷的哀鳴罷了,但他只想盡這樣一點點的力量,不辭徒勞,也不怕徒勞,他愿意這樣匯入歷史河流,成為歷史的一部分。
又有詠刺秦義士荊軻的《易水歌》:
白日蒼茫落易水,悲風動地蕭條起。荊卿入秦功不成,遺恨驪山暮煙紫。昔年此地別燕丹,哀歌變征風雨闌。白虹翕翕貫燕市,黃金臺下陰云寒。袖中寶刀霜華重,此事千秋竟成夢。十三殺人徒爾為,百二河山忄嚴不動。嗚呼,荊卿磊落殊不倫,漸離慷慨得其真。長安無限屠刀肆,猶有吹簫擊筑人!
古人視秦為反文明的黑暗時代,在完淳眼中,滿清便是“當代的秦”。和《精衛(wèi)》一樣,詩中同樣明示,雖然反抗難逃“功不成”、“徒爾為”的下場,反抗者卻仍是偉大無倫的英雄。這種偉大無倫在于,“長安無限屠刀肆,猶有吹簫擊筑人”,中國需要這種證明。
他最后同時亦為其生平最杰出之創(chuàng)作,乃詩集《南冠草》。郭沫若的劇名即取于此。那是他從被捕起,沿途以及獄中吟得,可以說是這非凡少年向人間辭行而留下的心路歷程?!安荨弊忠捉猓炊ㄖ逡?,所謂“文之蒿草”,尚不足以稱文,故為草。“南冠”卻有典故,出《左傳·成公九年》:“南冠而縶者”,當時,晉景公援鄭伐楚,捉到楚臣為俘,而有此語;完淳在此藉以自指——對滿清來說,他也是“南冠而縶者”。
其第一首《五律·別云間》說:
三年羈旅客,今日又南冠。無限河山淚,誰言天地寬!已知泉路近,欲別故鄉(xiāng)難。毅魄歸來日,靈旗空際看。
首句可謂是對父親死后自己生命歷程的總結:父死三載,他也流浪了三年,而終以囚徒結束?!盁o限河山淚,誰言天地寬”,何時讀來,此句都令人淚不能禁!這位臉上一定還未脫稚氣的少年,那猶在發(fā)育中的胸膛,卻裝著祖國大好山河,為她悲慟和不忍。他已知此去絕無生還理,在心里暗暗地和鄉(xiāng)親、祖輩世代生息之地告別了,再回故鄉(xiāng)時,他將作為“毅魂”,驕傲地看著自己的靈旗在空中飄揚。
第二、三、四首,分別寫給嫡母盛氏、妻子錢秦篆、大姊淑吉以及他的外甥侯檠。對嫡母,他說:“古道麻衣客,空堂白發(fā)親”,黑發(fā)人從此不能孝奉白發(fā)人,白發(fā)之人倒要面對黑發(fā)人之喪(麻衣,喪服也),他不禁嘆道:“負米竟誰人?”日后,誰又來為年邁老母負米回家呢?對妻子,他滿懷疚意:“憶昔結褵時,正當擐甲時。門楣齊閥閱,花燭夾旌旗”,結婚之日起,自己就被迫拿起刀槍,夫妻并無一日恩愛廝守,眼下又將永訣……末句“珍重腹中兒”,尤令人痛,此時錢氏又有身孕,而完淳卻再也看不到這新的生命了,只及留下這樣一句囑托!大姊淑吉嫁與侯玄洵為妻,關于嘉定侯家的高潔,我們先前已曾介紹,所以完淳開頭寫道:“門閥推江左,孤忠兩姓全?!毕?、侯兩家,都是好樣的!第三句寫:“愧負文姬孝,深為宅相憐”,以大姊比蔡文姬,因為淑吉也是出名的才女。他們姐弟感情很深,臨別,完淳還要為著日后盡孝的重任都壓在姐姐身上,而不安和抱愧。最后一句“大仇俱未報,伏爾后生賢”,是寫給外甥侯檠的,他倆年紀相仿,且都富文才,平時相得甚歡,每與唱和,此時完淳留給侯檠的心愿是,牢記兩家共同的大仇,未竟之事就全靠你了!
全部《南冠草》,計五律十首,七律三首,七古二首。我們這里不及逐一拜覽,概而言之,格調無不高古,感情無不真摯,襟懷則無不深沉。它們不但應在中國詩歌和文學史上占一特殊地位,也理當是中國愛國傳統(tǒng)教育的必選教材——如果我們的這種教育真正建立在悠久歷史基礎上,真正秉承從這歷史中自然生發(fā)出來的至正至大精神,像夏完淳這樣的少年英雄是絕不該忘卻的。
但我還是忍不住再提一提《南冠草》里頭兩首七古《細林野哭》和《吳江野哭》,那是他解往南京途中,分別哭兩位父輩的同志陳子龍和吳昜的。兩詩都寫得英氣勃發(fā)、蕩氣回腸,尤其《細林野哭》,辭氣和筆力很有太白遺風:
細林山上夜鳥啼,細林山下秋草齊。有客扁舟不系纜,乘風直下松江西。卻憶當年細林客,孟公四海文章伯。昔日曾來訪白云,落葉滿山尋不得……
余如“黃鵠欲舉六翮折,茫茫四海將安歸”、“天地跼蹐日月促,氣如長虹葬魚腹”、“撫膺一聲江云開,身在羅網(wǎng)且莫哀”等句,也縱逸駿發(fā)、氣象闊大。
騷賦之外,完淳另有一重要著作《續(xù)幸存錄》。那是對《幸存錄》的續(xù)寫?!缎掖驿洝穼懹诔绲澦绹?,當時夏允彝居喪在家,痛定思痛,感到必須一探國家走到如此不可收拾一步的根源,遂有此作。但“述至先帝死社稷,遂絕筆不復紀”,從萬歷寫起,及寫到崇禎之死,自己也殉了國難,獨獨缺了弘光這一段。他留下遺命,要完淳續(xù)完全部,可見他對兒子的才學多么信任,毫不懷疑他足以去做這樣一件嚴肅而重要的事情。而完淳的杰出,我們都已親眼看見,他以十六齡童,不僅承擔和完成了這相當于斷代國史的撰述,而且做得極為出色,高屋建瓴,器局寬宏,持言正平,議論精當,如“朝堂與外鎮(zhèn)不和,朝堂與朝堂不和,外鎮(zhèn)與外鎮(zhèn)不和”,“士英雖有用小人之意,而無殺君子之心”,“史道鄰清操有余,而才變不足;馬瑤草守已狼藉,不脫豪邁之風。用兵將略,非道鄰所長,瑤草亦非令仆之才。內史外馬,兩得其長”等,皆非人云亦云而能獨出己見,尤其是很好地承接了父親《幸存錄》欲跳出黨派立場之外、實事求是總結亡國經驗的立意。雖然后來黃宗羲對夏氏父子的表述很不高興,認為“是非倒置”,我們作為后世旁觀者,卻更傾向于贊同李清的觀點,夏氏父子“存公又存平”,是真正的良史之風。后世稱完淳“夏內史”,就是因為書中發(fā)議論的段落以“內史”自名,而大家也一致公認他配得上這稱呼,可見《續(xù)幸存錄》作為史著的成功,以及人們對完淳作為史家的認可。歷來說“文史不分家”,實際文與史斷乎不同,善治史者固然未必有頂尖的文才,但頂尖的文才更未必可以成為一流的史家,因為一流史家所應備的胸襟、識學,實在是很難達到的。完淳竟以猶未弱冠的少年,將二者集于一身,對此,我每每覺得是超乎想象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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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余先生的兩個兒子都是自殺身亡:繼夏允彝之后,他的兄長夏之旭也因藏匿陳子龍被清廷追究,于丁亥五月二十五日,自縊于文廟顏子牌位旁。眼下,孫輩完淳也捐軀了,這很可能是方余先生一支的絕嗣。夏之旭膝下似乎無子,如有,從完淳很樂于與親屬中同輩人唱和的習慣看,我們應能發(fā)現(xiàn)他或他們的存在。前面說,完淳自己有個遺腹,但生下來是男是女,以及下落,異說難定,很不明朗,只知道錢秦篆自己后來也削發(fā)為尼了。因此我們認為,夏家的下場多半是滿門都為國盡忠而亡。
不單如此,夏家兩邊的姻親也喪之殆盡。大姊所嫁嘉定侯家,出了抗清著名領袖侯峒曾、岐曾兄弟(侯岐曾便是淑吉的公公)。兄弟二人所生諸子,又有數(shù)人自盡或被滿清殺害。嘉善錢家,錢栴和堂兄弟錢棅同樣死于國難,錢栴的兩個兒子亦即完淳的內兄錢熙、錢默都隨父起兵,后來錢熙“參總督吳昜軍事,昜未敗而熙先以病卒”,錢默則削發(fā)為僧。
還有他的老師陳子龍,在至友夏允彝死后,堅持抗清兩年,終被捕,“系舟中,泊跨塘橋下,子龍伺守者懈,猝起投水死。”
短短幾年,夏家親朋故舊,如風摧林,飄零滿地。
清廷刑部尚書吳達海在上呈順治皇帝的報告中寫道:
問得一名顧咸正,年五十七歲,系蘇州府昆山縣籍,由前朝癸酉科舉人,歷任陜西延安府推官。狀招咸正遭崇禎國變,回家潛藏不出,有已正法子顧天逵,系官兵擒獲已斬侯岐曾女婿,又順治二年曾以謀逆被大兵殺死侯峒曾,有脫逃未獲子侯玄瀞,系前年大兵殺死夏允彝在官子夏完淳姐夫。彼此俱系姻親,常在侯家相會,談及時事,各畜異謀。
“彼此俱系姻親”,讓我們看到了明末東南士夫氣節(jié)之烈。這口寶貴的正氣,經滿清一個世紀的努力,通過殺夏完淳、殺金圣嘆、殺戴名世、戮呂留良尸……終于斫傷一空。愈從事后看,我們愈明白完淳“長安無限屠刀肆,猶有吹簫擊筑人”這股熱血的由來。他對現(xiàn)實的感受,以及對歷史的了解和飽讀,使他不難預見到中國將面臨一段虎狼之秦式的黑暗和倒退。這也是明清鼎革之際每位有文明之憂之士,共同的悲戚。而近代以來,由于中國對西方的落后,連知識分子也把罪責歸到中國文化身上,歸到自己身上。逮至當代,知識分子更因了這番“原罪”橫遭唾罵與羞辱,稱“臭老九”,從品質到人格皆被蔑視,誰都嘲笑為“嘴尖皮厚腹中空”的無用之輩。其實人們忘了甚或已根本不知,直到明代末年,中國文化及其知識分子并未失去創(chuàng)造力與激情,更未墮其品格;落后西方的那二百年,對中國來說,亡國猶屬其次,更主要在于被一種落后文化死死拖了后腿,原已浮現(xiàn)的晨光熹微因而遮蔽和驅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