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無字》是中國當代著名作家張潔的代表作，小說于1989年開始創(chuàng)作，歷經12年打磨，在2002年出版，并于2005年獲得茅盾文學獎。作者張潔也因此成為中國當代文學史以來唯一一位兩次獲得茅盾文學獎的作家。她曾在采訪中表示：“我覺得真正的寫作是從《無字》中開始的，以前所有的寫作都是在為它做準備……”這部小說可以說是張潔文學藝術的結晶。

作為新時期女性作家，張潔并沒有公開表示過自己是女權主義者，但在小說中時常體現著她的女性主義思想。在這部小說中，可以看到作者張潔通過情節(jié)安排，人物性格塑造等方式在人物身上探索與構建女性主體性。

何為女性主體性？《女性主體性——對馬克思主義婦女觀的一種新解釋》做出如下定義：“所謂女性主體性，就是女性對自身力量和能力的一種肯定，是女性清楚認識到自身作為主體的種種力量，自覺要求自身在能力、生活方式、認識水平、人格塑造、心理健康等方面的不斷提高和完善，并為之而努力奮斗體現在社會生活實踐活動中的一種自覺能動性”在張潔《無字》中，無論是女性形象的塑造，男性形象的描摹，還是女性成長的主題，都彰顯了女性主體性的探索與建構。

 一、視點之變，審視女性角色的復雜

多重敘述視點的轉換，讓讀者更好理解父權制度下女性悲劇的反復重演。這部小說主要采用了第三人稱敘述視點、男性視點、女性視點穿插的描寫手法，多層次地展開人物的內心世界。通過不同視角敘述同一件事，可以看出作者對人物的審視與批判。以葉蓮子為例，她具有良好的品德與頑強的生命力，但骨子里對男人有強烈的依賴感，哪怕面對丈夫顧秋水的拋棄、暴力和出軌也默默忍受。在吳為眼里，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鳖櫱锼壑械乃莻€甩不掉的包袱，阻礙他前行的路障。包二太太覺得她是可憐癡情的苦女人，逃跑時不忘給她留錢。像吳為這樣的新時代女知識分子，上過大學，在創(chuàng)作上成果頗豐。在物質和思想上可以說是進一步具有女性主體性?？墒窃诤返难劾?，哪怕已經與吳為結婚，吳為也只是他發(fā)散性欲的“情人”或者說是“小妾”，是他工作生活的助力與踏板。在白帆眼里的吳為，是她與胡秉宸婚姻的破壞者，是不要臉的“破鞋”。葉蓮子認為吳為對胡秉宸的愛太過瘋狂，甚至向吳為磕頭希望女兒分手。這也正好說明了吳為在骨子還是受到了傳統(tǒng)父權的侵蝕，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既要又要，選擇一條現代又傳統(tǒng)的艱辛道路。在這樣不同的觀點背后，其實突出了女性角色面對沉重現實的無奈，新思想新知識雖然進入她們腦子但骨子里深受傳統(tǒng)的影響。不同的視點刻畫著女性角色的悲慘命運的同時也在質問傳統(tǒng)，引起讀者無盡的思考。

 二、仰望之后，男性群像的負面化

男性理想化角色的破滅，體現了女性主體性的構建。在作者張潔早期的作品中，男性角色通常帶有理想化和偶像化的色彩。比如張潔的短篇小說《愛，是不能忘記的》中的老干部形象就是一個典型。老干部年輕時對革命有著重大貢獻，高大英俊，能干理性。文中的女主人公鐘雨單相思著他幾十年，至死方休。還有1981年出版的《沉重的翅膀》中的男主人公鄭子云，出身上層，勇敢睿智，敢想敢干。在時代浪潮下帶領企業(yè)成功改革。而在《無字》中，男性角色們一個個被拉下神壇。他們自私，冷酷，專橫，暴力，不負責任……男性的完美形象在作者筆下被無情地撕碎，不再被文中的女性所崇拜和追求。這也正是女性主體性增強的體現。她們不再一味地相信男性的話語，對他們有著盲目的依賴，打破了“男人就是女人的天”的濾鏡。她們認識到女性生存的不易與艱辛，男性在家庭生活中的缺席與失職，女性生來不只是為了嫁人生子。她們開始思考悲劇一代又一代重演的原因，時代的動蕩，父權的欺壓，女人之間的互相傷害，也有她們對自我的反思……

三、沉浮之中，女性主體性的逐步覺醒

情節(jié)上，女性主體性呈現著遞增的態(tài)勢。小說中的四代女性——墨荷、葉蓮子、吳為、禪月。作為小說的主要人物，她們的人生就包含著近當代中國女性主體意識的探索過程以及構建。

生于20世紀初期的墨荷，是父權文化下的犧牲品，她是葉家的媳婦、是葉蓮子的母親、是娘家出嫁的女兒、她是家里的長工和生育工具。文中她的姓氏都不曾提到幾次。在父權文化下喪失了主體意識，倔強地維持自尊，迷戀著幻想中的愛情，甚至這點迷戀都是圍繞著男人，不是為了自己。在她身上基本不存在女性主體性。女兒葉蓮子所處的時代更為開放，社會上允許女性工作學習。葉蓮子在這樣的時代下學習文化，自主選擇了婚姻。由于墨荷的過早離世，她對于男性仍然有著深刻的依賴，總體上女性主體性不強。面對丈夫顧秋水的關愛，她覺得是恩賜，并對此感激涕零。后來顧秋水拋下妻女，對母女倆不聞不問，但她仍然希望夫妻團聚。哪怕后來葉蓮子為女兒、外孫女活著，有了主體身份，但是她還是以母親和姥姥的身份活著，缺乏了做自己的意識。葉蓮子和顧秋水的女兒——吳為，在成長經歷中認識到父權的暴力與冷酷。導致她對男性有著矛盾的懼怕與依賴心理，這導致了她婚姻的悲劇。進入新中國，吳為有著基本的女性主體意識，一方面她有著對愛情和事業(yè)上的追求，在經濟上取得了自主。但另一方面，傳統(tǒng)父權壓制著她承擔起做母親與妻子的責任。在自我追尋的路上她因為愛情迷失了方向，導致她無法做好一位母親與妻子。在雙重打擊下的她最終瘋了。吳為給予女兒禪月的是朋友式的家庭教育，禪月自小遠離父親，后來嫁到海外。她清醒地看到母親與外祖母對男性的奴顏婢膝，她希望自己能自主地支配著自己的身體與思想。最終她在國外憑借自身優(yōu)異的能力自主生活著，構建起了真正的女性主體性。她寄托著希望，是作者的一個理想化目標。

《無字》為我們帶來了一個恢宏而悲愴的女性成長史，在這個四代以女性為主導的家庭之中，女性一次次在困境中斗爭，或是被撕碎。在這樣的代際之中，一步步構建女性主體性。作者張潔正是受到原生家庭中的代際影響，經歷時代浪潮的沖刷后才執(zhí)筆寫下這部《無字》。讓我嘆服的是張潔成功地將自己剝離出原生家庭，又一次次在創(chuàng)作中如剝開洋蔥般辛辣而直接地對待內心，回憶過去的人生。過去的非對錯在暮年也得到了內心深處最直接，最全面的評判。小說開篇寫道：“獻給我的母親張珊枝?！蔽哪┙Y尾的小詩也是獻給去世十年的母親。結合作者張潔的人生經歷，出身東北，父母離異，童年流浪，不難發(fā)現《無字》帶有濃厚的自傳色彩。她用自己的一生的經歷和才華凝結出了這八十余萬字，回答了恢宏時代下女性面臨的社會困局。最后的最后，無數關于人生和命運的感慨化為“無字”二字，合上書后，讓人可悲可嘆，思緒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