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本期我們說袁宏道的《虎丘記》。(一萬五千字的長文,敬請各位看官耐心賞析) 虎丘去城可七八里〔1〕(點題并標(biāo)明虎丘方位),其山無高巖邃壑〔2〕(輕輕一筆,貶抑虎丘作為自然對象的觀賞價值,為下文游樂場景的展開張目),獨以(強調(diào))近城故,簫鼓樓船,無日無之(總括游覽的聲勢和頻繁;狀時間密度)。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來,紛錯如織〔3〕(狀空間密度),而中秋為尤勝。 〔1〕虎丘:又名海涌山,在今江蘇蘇州西北閶門外山塘街,距蘇州城約七里。春秋晚期吳王闔閭葬于此。相傳葬后三天,“有白虎踞其上,故名虎丘”。一說為“丘如蹲虎,以形名”。城:蘇州城。 〔2〕巖:山崖。壑:深溝,山谷。 〔3〕紛錯如織:紛紛錯雜像織布穿梭一般。 虎丘離蘇州城大約七八里。這座山?jīng)]有高峻的山崖和深險的峽谷。因為它離城較近,所以簫鼓樓船,沒有一天不到此喧囂。凡是月明的夜晚,花開的早晨,雪后的傍晚,你都能看到游人在此來往,紛繁錯雜如同織布穿梭一樣。而在八月中秋這天,尤為熱鬧。 “虎丘去城可七八里”一句,點題并標(biāo)明虎丘方位,看似如尋常游記般的起筆,卻頗有機心在為下一句設(shè)伏。緊接著“其山無高巖邃壑”輕輕一筆,貶抑其作為自然對象的觀賞價值,暗示筆墨的重點將不傾注于作為自然存在的虎丘,從而為下文游樂場景的展開張目。但既然無足觀者,何以游人趨之若鶩,而作者又專為之記呢?“獨以近城故,簫鼓樓船,無日無之。”“獨以”兩字強調(diào),一“故”字接應(yīng),回答了上句暗含的疑問?!敖恰眱勺钟帜娼邮拙洌姵鑫睦砑?xì)密?!昂嵐臉谴瑹o日無之”總括游覽的聲勢和頻繁。再下“凡”字領(lǐng)起三個排比,文意承上跟進一層,說明“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對游人更具魅力。“無日無之”與“紛錯如織”分狀時間和空間的密度,前后互補。但這些都還不是最典型的。接下以“而”字作為提頓轉(zhuǎn)折,最后推出本文選擇的中心時序:“中秋為尤勝”。一篇游記不可能對“無日無之”的游況逐一描述,這就要求作者進行典型選擇,以“一斑”而窺虎丘游樂之盛的“全豹”。于是作者先從外圍著筆,依時序步步縮進,由總體情況的概括到具體指陳,進而將觀照的焦點聚于“中秋”。文理清晰,有如層層剝筍?;⑶鹗⒂?,“中秋”本已“尤勝”,而作者所記又并非特指某個具體的中秋。從自然時序中逐次篩選出具體的典型時序,再從每個這樣的典型時序中綜合提煉,乃至融入其他經(jīng)歷的共同感受,最后“創(chuàng)造”出的描寫中心“中秋”,既是具體的,又是概括的,因而帶有充分反映虎丘盛游之風(fēng)的普遍性。這一段從“無日無之”到月夜、花晨、雪夕,相對“中秋”來說,同時是鋪墊與烘托。其他時序如此,“尤勝”的“中秋”該是怎樣一番盛況?下面我們繼續(xù)欣賞。 每至是日(緊承上文意脈,指出但凡中秋都是如此),傾城闔戶〔4〕,連臂而至(總括盛況)。衣冠士女〔5〕,下迨蔀( bù)屋 〔6〕,莫不靚(jìng)妝麗服 ,重茵累席〔8〕,置酒交衢間〔9〕(渲染盛況,吳地民俗氣息濃郁) 。從千人石上至山門〔10〕,櫛比如鱗 〔11〕 ,檀板丘積 〔12〕(遙啟下文“唱者千百”) ,樽罍(léi )云瀉 〔13〕,(兼關(guān)上文“置酒交衢”)(三個排比加上夸張性的比喻渲染出人密、歌喧、酒酣交雜并出的忘情游樂的聲勢)遠而望之,(由實景入虛景,連下三重形象比喻極盡形容)如雁落平沙,霞鋪江上,雷輥(gǔn)電霍 〔14〕 ,無得而狀。[此段為空間描寫、全景式鳥瞰] 〔4〕傾:盡。闔:門板。此處為關(guān)閉,用作動詞。 〔5〕衣冠:古代士以上身份的人的服裝,后成為士大夫階層的代稱。 士女:舊謂男女或未婚男女。 〔6〕迨:音dài,及,至。蔀:覆蓋于棚架上以遮蔽陽光的草席。 蔀屋:草席蓋頂之屋。泛指貧家幽暗簡陋之屋。此處指窮居人家。 〔7〕靚:妝飾,打扮。音jìng。靚妝:用脂粉修飾容貌。 〔8〕茵:席子、墊子、褥子、毯子的通稱。席:用竹葦編織的鋪墊用具。 〔9〕交衢:大道的交叉路口。衢:四通八達的道路。 〔10〕千人石:虎丘半山上的一塊像刀削過的大盤石,石面平坦,可坐多人,故名。相傳梁代高僧竺道生曾于此說佛法。 山門:佛寺的大門。因佛寺多在山間,故稱。 〔11〕櫛比:像梳齒那樣密密地排列著。 〔12〕檀板:用檀木制成的在演奏音樂或歌唱時用來打拍子的拍板。 丘積:堆積起來可以成為小山。 〔13〕樽罍:樽:酒杯。罍:古代一種盛酒的容器。小口,廣肩,深腹,圈足,有蓋,多用青銅或陶制成。 〔14〕輥:車轂勻整齊;像車輪般很快地轉(zhuǎn)動;車輪轉(zhuǎn)動聲;此處指雷聲滾滾?;簦壶B疾飛的聲音,此處指閃電疾速。 每年的這一天,蘇州城便空曠起來了,家家戶戶關(guān)門閉戶,大家都互相挽臂拉手而至。從官宦人家的公子小姐,到住在席棚小屋里的貧寒人家,無不涂脂抹粉地妝扮起來,穿著華美的衣裳,坐在重迭相壓的席墊上,將酒食放置在交叉路口上。從千人石往上到佛寺的大門,游人像梳齒魚鱗一般密密地排列著。各處都有檀板聲響起,游人傾聽聚如山丘;游人開懷暢飲,杯中之酒如流云般傾瀉。遠遠望去,像雁群落在平坦沙洲上,五色的霞錦鋪在江面上,又像車輪滾動的雷鳴,疾迅飛馳的閃電,這種情狀實在是難以描摹。 這一段“每至是日”一句正緊承上文意脈,指出但凡中秋都是如此,籠括年年中秋而并非實指哪一年中秋,從而又強調(diào)了本篇是以“中秋”為焦點來表現(xiàn)“登虎丘者六”的綜合體驗。接著作者從空間角度展開視野,縱橫筆墨,揮灑出一幅中秋時節(jié)盛游虎丘的鳥瞰圖?!皟A城闔戶,連臂而至”總括盛況?!耙鹿谑颗?,下迨蔀屋”是上句的具體化。從官紳淑媛到下層百姓莫不如此,作者把他們都當(dāng)作市民這一整體對象,放在同一層次上加以強調(diào),顯然烙印著明代中后期江南城市經(jīng)濟繁榮,市民階層崛起的時代特點。 而“靚妝麗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也不僅僅是盛況的渲染,從衣飾到游樂形式都帶有濃郁的吳地民俗氣息?!皬那耸现辽介T”以下三句具體鋪排總體場面,構(gòu)成鳥瞰式的縱向空間。三個排比間以夸張性的比喻充實于這一空間內(nèi),渲染出一派人密、歌喧、酒酣交雜并出的忘情游樂的聲勢。“樽罍云瀉”兼關(guān)上文“置酒交衢”,“檀板丘積”遙啟下文“唱者千百”,筆致飛動而意脈密合。行文至此,盛況場面已然畢現(xiàn),但作者尤嫌不夠。“遠而望之”一句明確視角,稍緩文氣,然后變換手法,由實景入虛景,連下三重形象比喻極盡形容:“如雁落平沙,霞鋪江上,雷輥電霍”。場面之盛,色彩之麗,聲勢之大,震聳視聽,搖動神魄。然而,實際景觀反復(fù)訴諸于感覺鏤刻下的印象實在太強烈、太豐富了,再高明的比喻也只能道出有限的側(cè)面,故作者仍嫌筆墨貧乏,索性徑以“無得而狀”來否定上面的具體比喻,啟發(fā)讀者展開想象去體味。從實到虛,從有限到無限的騰挪變化,才顯出那游樂場景的美不勝狀。整整一段多用整飭的四字句,從不同角度用不同手法渲染同一對象,有大賦鋪張揚厲的風(fēng)致;筆勢則略無滯礙,文氣流注,緊密拍合了場面的聲容氣勢,而作者作為觀照主體的贊美傾羨之意亦挾帶而出。 布席之初,唱者千百,聲若聚蚊,不可辨識。分曹部署〔15〕,競以歌喉相斗。雅俗既陳〔16〕,妍媸(chī)自別〔17〕 。未幾而搖手頓足者,得數(shù)十人而已。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練,一切瓦釜 〔18〕 ,寂然停聲,屬而和者 〔19〕,才三四輩 〔20〕 。一簫,一寸管,一人緩板而歌,竹肉相發(fā)〔21〕,清聲亮徹 〔22〕 ,聽者魂銷。比至夜深,月影橫斜,荇藻凌亂〔23〕 ,則蕭板亦不復(fù)用。一夫登場,四座屏息,音若細(xì)發(fā),響徹云際。每度一字 〔24〕 ,幾盡一刻 〔25〕 。飛鳥為之徘徊,壯士聽而下淚矣。 〔15〕曹:指集體游戲的分組或分伙。 〔16〕陳:演奏。 〔17〕妍:貌美。媸:相貌丑陋。 〔18〕瓦釜:瓦釜即瓦缶,一種小口大腹的瓦器,也是原始的樂器。 屈原《卜居》載:“黃鐘毀棄,瓦釜雷鳴。”這里比喻低級的音樂。 有的在唱歌時敲擊瓦釜打拍子。此處指粗劣的歌調(diào)。 〔19〕屬:音zhǔ,連接。和:音hè,以聲相應(yīng) 〔20〕輩:同一類,用以指人。 〔21〕《世說新語·識鑒》劉孝標(biāo)注引(孟)嘉別傳:“聽妓,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何也?答曰:漸近自然。”絲指弦樂器,竹指管樂器,肉指人的歌喉。 〔22〕徹:貫通,深透。 〔23〕荇藻:兩種水生植物。此處喻月光下之婆娑樹影。蘇軾《記承天寺夜游》:“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span> 〔24〕度:按曲唱歌。 〔25〕刻:古代用漏壺計時的單位,一晝夜分為一百刻,每一刻大約十五分鐘。 人們剛聚集到山上鋪席坐下時,演唱的人已成百上千,聲音嘈雜得像一團團蚊子似地嗡嗡叫,無法分辨出他們的唱功的高低。稍過一會兒,演唱者開始按科別部署,以歌喉互相競賽。高雅的和粗俗的都表現(xiàn)出來了,美丑好壞自然區(qū)分開來了。沒多久,能夠手舞足蹈,按節(jié)拍歌舞的,也只有數(shù)十個人而已。不久,明月浮升到空中,映在石上的月光如同白色的薄絹。一切瓦釜敲擊聲似的粗俗歌樂都停止了。隨著歌聲而唱和的,也只剩下了三四個人。其后,一只竹簫,一只寸管,一人輕慢擊板歌唱,簫笛之聲伴隨著歌聲一起發(fā)出,聲音清徹嘹亮,使聽歌者神思茫然,仿佛迷失了魂魄。等到夜深之時,月兒西斜,樹木枝影橫斜,仿佛水中的荇藻葉蔓凌亂,演奏者于是連簫、板也不再使用了。他獨自登臺,四周的聽眾都屏住了呼吸。只聽得他歌聲尖細(xì)如同發(fā)絲,卻能響徹云霄。每唱一個字,幾乎要用一刻鐘的時間。飛鳥聽見他的歌聲則低徊盤旋,壯士聽見他的歌聲則落下眼淚。 空間場面的渲染鋪排后,作者將視聽凝聚到最富市井情調(diào)和民俗意味的演唱上面,鏡頭由全景式鳥瞰轉(zhuǎn)向依時間推進的特寫,用墨隨之由疏闊而變?yōu)樯罴?xì)。從“布席之初”到“比至夜深”,四組鏡頭,兩重境界?!俺咔О佟蓖皳u頭頓足”兩者重在以白描手法刻畫演唱的生動場景。“搖頭頓足”不只是頭腳擊應(yīng)節(jié)拍的動作,更活畫出“歌喉相斗”中獲勝的“數(shù)十人”的得意神態(tài)。但這種“雅俗”、“妍媸”“不可辨識”的場景顯然不是作者的屬意所在,他所欣賞的是經(jīng)過自然淘汰篩選,“一切瓦釜,寂然停聲”后的“雅”者“妍”者入景入情的“緩板”慢唱。因此,與上面的場景白描不同,當(dāng)這兩幅畫面由筆底緩緩流出時,首先是“明月浮空,石光如練”,隨后“月影橫斜,荇藻凌亂”的月色渲染,似乎那月亮也懂得該去鐘情怎樣的對象;其次是從演唱者到演唱方式、狀態(tài)、音色等啜茗品醪般的細(xì)膩刻畫;最后以對演唱效果、魅力的側(cè)面烘托為收煞。月色溶溶下的悠悠慢唱,那境界,那韻致,那情味,再配以作者行云流水般的舒緩筆調(diào),都美得令人要溶化進去。兩組鏡頭雖屬作者欣賞的同一境界,但受審美趣味制約的審美感覺,又敏銳地辨析出程度的差別。既然“一夫登場,四座屏息”是整個自然篩選的最后結(jié)果,那便以連“簫板亦不復(fù)用”從而有別于“三四輩”者的“緩板而歌”來突出主體。“竹肉相發(fā),清聲亮徹”的演唱效果固然令“聽者魂銷”,而“音若細(xì)發(fā),響徹云際”則直欲與明月對話,再加上“每度一字,幾盡一刻”的技法描摹所構(gòu)成的景、聲、態(tài)統(tǒng)一和諧的魅力,竟使“飛鳥為之徘徊,壯士聽而下淚矣”。這后者是作者最為神馳的,所以寫起來才如此的細(xì)微入妙。這一大段是全文記寫的主體部分,作者用“布席之初”、“未幾”、“已而”、“比至”幾個標(biāo)明時間推移的詞聯(lián)帶出一幅幅場景畫面,整個過程既有鮮明的層次感,又自然流走,場面由喧雜而導(dǎo)向幽靜,境界由單一唱的描述,過渡到聲、色、景、情的渾融一體。如果說,唯有那歌聲才配得上虎丘中秋的明月,那么,也唯有作者這副筆墨才配得上為這歌聲去傳神寫照。 劍泉深不可測 〔26〕 ,飛巖如削。千頃云得天池諸山作案 〔27〕 ,巒壑競秀,最可觴客〔28〕 。但過午則日光射人,不堪久坐耳。文昌閣亦佳,晚樹尤可觀。面北為平遠堂舊址,空曠無際,僅虞山一點在望 〔29〕 。堂廢已久,余與江進之謀所以復(fù)之 〔30〕 ,欲祠韋蘇州、白樂天諸公于其中 〔31〕,而病尋作,余既乞歸,恐進之之興亦闌矣〔32〕。山川興廢,信有時哉! 〔26〕劍泉:相傳為吳王洗劍處,又名劍池,在千人石北邊,水深一丈多,終年清碧。兩側(cè)山崖高數(shù)十尺,形如劍削,傳說是秦始皇用劍劈山而成此狀。是虎丘奇景之一。 〔27〕千頃云:山名,在虎丘山上。天池:虎丘附近的山,在蘇州閶門外三十里,山石峭拔,巖壑深秀,相傳山頂有池,生千葉蓮花,故又名華山。案:桌幾。此句說千頃云得天池等山作為它的幾案。 〔28〕觴:向人進酒或自飲。 〔29〕平遠堂:初建于宋代,至元代改建。虞山:在今江蘇常熟西北。山的東端伸入縣城,舊有“十里青山半入城”之說。 〔30〕江進之:名盈科,字進之,桃源(今屬湖南)人,萬歷二十年(1592)進士,時任長洲(與吳縣同治蘇州)知縣。與作者友善。 江進之:名盈科,字進之,常德桃源(今屬湖南)人。明萬歷年間進士。曾任長洲縣令。 〔31〕韋蘇州:即韋應(yīng)物,唐代詩人,曾作過蘇州刺史。白樂天:白居易,字樂天,唐代詩人,曾作過蘇州刺史。 〔32〕闌:盡。 虎丘的劍泉,幾乎幽深得不可測量。兩岸突起的峭巖,陡峭的像刀劍削成的一樣。千頃云有天池等諸多山峰作幾案,山巒峽谷競展秀美,是請客飲酒的最好場所。但一到中午則日光照人,此處便不可久坐了。文昌閣也很有佳妙之處,特別是它的晚樹飄煙很是招人憐愛。從這里往北看,則是平遠堂的舊址。如今那里是空曠無邊,僅有虞山像一個小點,還可以眺望得到。平遠堂傾覆的時間已經(jīng)很久了,我和江進之商量過,怎樣把它再修建起來,同時還要在其中紀(jì)念韋蘇州和白樂天諸位詩人。但是不久我就病倒了。如今我已經(jīng)請求解官歸田了,恐怕江進之對此事也沒有興致了。山川的興廢,看來確是有它的時運啊! 劍泉之深,飛巖之削,“文昌閣”、“晚樹”等都是隨筆觸及,點到輒止。“千頃云”五句化景物形象為日常生活形象,再依這形象的指向引發(fā)聯(lián)想,回復(fù)到數(shù)游虎丘的實際經(jīng)驗的敘述。接著從“平遠堂舊址”遠眺,順目力所及繼之以輕毫淡墨,然后又從“堂廢已久”說到與江進之修復(fù)的打算,以及未能如愿的原因,引出山川興廢的感慨。筆意輕松、靈動、親切,仿佛繁務(wù)后小憩的松弛,透出對虎丘的深情。 吏吳兩載 〔33〕 ,登虎丘者六。最后與江進之、方子公同登 〔58〕 ,遲月生公石上〔59〕 。歌者聞令來 〔60〕 ,皆避匿去。余因渭進之曰:“甚矣,烏紗之橫, 〔61〕 皂隸之俗哉 〔62〕 !他日去官,有不聽曲此石上者,如月 〔63〕 !”今余幸得解官〔64〕 稱“吳客”矣?;⑶鹬?,不知尚識余言否耶 〔65〕 ? 〔57〕吏吳:在吳縣做官。古代蘇州稱吳地。 〔58〕方子公:方文僎,字子公,袁宏道的門客,其生平不詳。 〔59〕遲:等待。生公石:在千人石的北面,為竺道生說佛法處。 〔60〕令:縣令。 〔61〕烏紗:烏紗帽,此處指官吏。橫:驕橫。 〔62〕皂隸:衙門里的差役。 〔63〕如月:向月發(fā)誓,以月為證。如……,誓詞的一種格式。 〔64〕解:脫去,卸掉。 〔65〕識:通“志”,記住。 我在吳縣做官兩年,登臨虎丘共有六次。最后一次是跟江進之、方子公一起登游的,那天我們一起坐在生公石上等待月出。當(dāng)時山上有一些歌者,聽說縣令來了,都遠遠地躲開了。我對江進之說:官吏的強橫,衙役的粗俗,實在是太過分了!以后我們解官歸民了,如果不在此石上暢聽歌曲,任憑月神懲罰你我?!爆F(xiàn)在我很幸運地得以辭掉官職,是客居吳縣的百姓了。虎丘上的明月,我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我所發(fā)的誓言? “吏吳兩載,登虎丘者六”,總束自己與虎丘的關(guān)系。作者特別提到最后一次與江、方同登,在生公石上待月的情況,這是為了引出后面的話,而且前面也已申足中秋月夜,所以也只點到即止,不展開描述。袁宏道于萬歷二十三年(1595)三月至二十五年初任吳縣令。格外標(biāo)明六登虎丘,說明他對虎丘的喜愛,也由此透露出他寫《虎丘記》是綜合概括再加審美選擇的構(gòu)思特點。“遲月生公石上”,不但等待玩賞虎丘月夜,而且是要“聽曲此石上”,品味市民們在月光籠罩下不分賢愚、無論貴賤的歌吹游樂。但“歌者聞令來,皆避匿去”,官身與民眾的隔膜使他發(fā)出無限感喟:“甚矣,烏紗之橫,皂隸之俗哉!”“吏吳兩載”,對官場的厭煩與棄官的打算是早就萌生了的。到任不過兩三個月,他就在《與丘長孺書》里描述了為官的“備極丑態(tài)”,大嘆“苦哉,毒哉”!這一個性與地位、感性與理性的矛盾在這次登虎丘的遭遇中進一步被強化,加深了他內(nèi)心的痛苦,自然也就堅定了原本就有的棄官決心。因而,作者才會發(fā)出“他日去官,有不聽曲此石上者,如月”的誓詞,才有“解官稱吳客”的欣幸,也才要回過頭來,對“虎丘之月,尚識余言否耶”致俏皮的一問。正是帶著解脫后的輕松愉悅的心境,寫了這篇《虎丘記》,將為官時于隔膜狀態(tài)下的實境感受,再以“吳客”的身分在筆墨神思間,重新體驗、咀嚼、品味一番。無論作者是否再去“聽曲此石上”,但他那片對市井百姓歌者的知賞之心,“虎丘之月”當(dāng)會作證。 《孟子·萬章下》言,“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毕旅嫖覀円黄饋砹私庀略甑缹懽鳌痘⑶鹩洝返谋尘啊?/span> 袁宏道(1568年12月24日—1610年10月22日),字中郎,號石公、石頭居士,湖廣公安縣人,與其兄袁宗道、弟袁中道并有才名,合稱“公安三袁”。 在官場上,袁宏道官拜吳縣知縣、京兆教官、禮部儀制司主事、驗封司主事、稽勛司郎中,三仕三隱,是清流官員。 在文學(xué)上,袁宏道為人自命不凡,才華洋溢,提倡詩文改革運動,批評前后七子的擬古派,強調(diào)個性和自然情感,提出“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口號,開創(chuàng)了文學(xué)史上著名的“公安派”。袁宏道詩歌平直清新,自由明了,其游記舒適恬美,書信直接清晰,兩者都是小品文典范。 在宗教上,袁宏道熱衷于佛教,常焚香參禪。明清兩代對袁宏道之詩評價較高,1930年代則對其小品文評價較高,其作品一直受人廣泛閱讀,對后世文學(xué)有廣大影響。 袁宏道出生于隆慶二年(1568)十二月初六,嫡母龔氏在他八歲時去世,庶母劉氏待三兄弟不善,由庶祖母詹氏撫養(yǎng)長大,以至于袁中道晚年仍對“備嘗荼苦”的童年耿耿于懷而“不忍言之”(《游居?xùn){錄》卷六)。在家族中,袁宏道最感親近的是外祖父龔大器和諸舅,袁宏道的文學(xué)啟蒙和對世俗生活的興趣都來自他們的熏陶。萬歷十二年(1584),十七歲的袁宏道應(yīng)荊州府試成為諸生。 萬歷十六年(1588),二十一歲的袁宏道考中舉人。萬歷十七年(1589),袁宏道赴京會試,與焦竑、瞿汝稷、陶望齡、黃輝等相識,雖春闈失意,卻眼界大開。歸鄉(xiāng)后,長兄宗道以性命之學(xué)相啟發(fā),深信之。 萬歷十八年(1590)春,袁宏道兄弟首次到武昌拜會李贄,次年袁宏道再到麻城探訪李贄,一住三月,拜李贄為師,文學(xué)思想觀念為之大變,受李贄贊譽為“識力膽力,皆響絕于世”。 萬歷二十年(1592)袁宏道高中進士,在北京等了五個月,未能選庶吉士進入翰林院,于是隨宗道請假同回公安。在老家,袁宏道與兄袁宗道、弟袁中道、外祖父龔大器,舅父龔仲敏、龔仲慶六人組成“南平社”論學(xué)作詩,浪蕩悠游。次年夏四月,袁宏道兄弟三人同往麻城拜訪李贄,聚談十余日。 萬歷二十二年(1594)冬,袁宏道袁宏道赴京謁選,受命為吳縣知縣。明之吳縣,素稱難治,曾是海瑞的滑鐵盧。此地經(jīng)濟發(fā)達,矛盾多,爭訟多,海瑞來此欲為圣明除弊事,卻搞得灰頭土臉,遭遇彈劾。那么,袁宏道呢? 筆者可舉二例,大家可以看看。 一是袁宏道制定了“馬上辦”制度,即當(dāng)下說的高效辦成一件事。通過簡化程序,讓百姓來衙門辦事,往往只需一頓飯,而不會部門跑百遍,章子蓋半年。一個快字訣,不僅提升了行政效率,更提升了廉政程度,一件事馬上就辦了,官人來索賄敲詐,都沒機會。 二是袁宏道在吳縣“摘發(fā)如神”“獄訟到手即判”。這就是說,吳縣百姓遞上狀子之后,袁宏道只需把原告被告的訴訟狀全看一兩遍,就可迅速判斷是非曲直,公平公正給予判決,而原告、被告均無異議。 所以,吳縣雖稱難治,然袁宏道到任之后,能輕徭薄賦,簡化手續(xù),革除了許多政務(wù)弊端,去除了些許惡吏,展示了難得的治理才能,頗受吳民愛戴(“縣前酒家皆他徙,征租不督而至”),時任首輔申時行稱贊他說“二百年來無此令矣”。就這樣,袁宏道在吳縣執(zhí)政不久,就做出了上頭也認(rèn)可、百姓也欽佩的政績。 而此時,袁宏道卻要掛冠離去。明面上,袁宏道連寫了七封辭職報告說原因是庶祖母詹姑生病及身患瘧疾達五月之久。而實際上是當(dāng)時吏治敗壞做縣令動輒得咎,再加上他無法忍受做縣令的事務(wù)繁雜,遂決心辭職。為啥這樣說呢? 在吳縣為官時,袁宏道給親友是信是這樣寫的: “弟作令備極丑態(tài),不可名狀。大約遇上官則奴,候過客則妓,治錢谷則倉老人,諭百姓則保山婆。一日之間,百暖百寒,乍陰乍陽,人間惡趣,令一身嘗盡矣??嘣?。毒哉?!保ā杜c丘長孺書》) “見烏紗如糞箕,青袍類敗網(wǎng),角帶似老囚長枷,進退狼狽,實可哀憐。(《錦帆集·羅郢南》) (在官一日)“直如吞熊膽,通身是苦矣”(《錦帆集·何湘潭》)。 “作吳令,無復(fù)人理,幾不知有昏朝寒暑矣。何也?錢谷多如牛毛,人情茫如風(fēng)影,過客積如蚊蟲,官長尊如閹老。以故七尺之軀,疲于奔命?!保ā吨律虼婷C博士》) “吳令甚苦我,苦瘦,苦忙,苦膝欲穿,腰欲斷,項欲落。嗟乎,中郎一行作令,文雅都盡。人苦令邪?抑令苦人邪?”(《致安福知縣楊廷筠》) “人生作吏甚苦,而作令為尤苦;若作吳令則其苦萬萬倍,直牛馬不若矣。何也?上官如云,過客如雨,簿書如山,錢谷如海,朝夕趨承檢點尚恐不及??嘣铡?嘣??!保ā吨律驈V乘書》) “一入?yún)强h,如鳥之在籠,羽翼皆膠,動轉(zhuǎn)不得,以致郁極傷心,致此惡病。大抵病因于抑,抑因于官,官不去,病必不痊?!保ā吨轮煲积埶纠铩罚?/span> 而得知朝廷同意他辭職后,袁宏道給親友是信是這樣寫的: “乍脫宦網(wǎng),如游鱗縱壑,倦鳥還山”。(《錦帆集·朱司理》) “敗卻鐵網(wǎng),跳入清涼佛土,快活不可言,不可言。投冠數(shù)日,愈覺無官之妙?!保ā跺\帆集·聶化南》) 袁宏道對王瀛橋說:“病是苦事,以病去官,是極樂事。官是病因,苦為樂種。弟深得意此病,但恨害不早耳?!薄吨峦蹂瓨颉?/span> 在《致王瀛橋》這封信上袁宏道很是露骨的說了他之所以連寫七封信且裝病以辭職的原因就是不想做官,嫌做官苦,嫌做官累。 萬歷二十五年二月,批準(zhǔn)辭職的公文剛剛下來,袁宏道一刻也不多待,連交接手續(xù)都沒辦完,就頭也不回地離開吳縣,但并沒有回老家公安去看望老病的庶祖母詹氏,而是跑到蘇、浙兩省去找汪仲嘉、陶周望等朋友去游玩了。 袁宏道先到西湖,這一時節(jié)的西湖“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fēng)如酒,波紋如綾,才一舉頭,已不覺目酣神醉”。袁宏道病體初復(fù),拋卻吳令的煩倦,又恢復(fù)了早年疏放不羈的名士生活,就這樣在東南的奇山秀水間漫游了三個月。其后,袁宏道攜眷在真州(今江蘇儀征)暫住下來。他在給江盈科的信中說: 弟暫棲真州城中,房子寬闊可住。弟平生好樓居,今所居房,有樓三間,高爽而凈,東西南北風(fēng)皆可至,亦快事也。又得季宣(即李柷)為友,江上柳下,時時納涼賦詩,享人世不肯享之福,說人間不肯說之話,事他人不屑為之事。……天蓋見弟兩年吃苦已甚,故用此相償,不然,何故暴得清福如此哉? 從此信看來,袁宏道竟是安閑而舒適了??墒聦嵐嫒绱藛?? 在貌似舒適的修養(yǎng)期間,袁宏道在給親友的信中這樣寫道: 弟如經(jīng)霜之葉、入春之冰,壯心消耗已盡,獨留此區(qū)區(qū)皮骨,了卻前生爻槌衲衣債耳。猢猻入果園,豈有出理?后期那復(fù)可知,言之魂銷。(《致桑學(xué)夔?》) 仆作知縣,不安知縣分,至郁而疾,疾而去而后已。既求退,復(fù)不安分求退,放浪湖山,周流吳、越,竟歲忘歸。及計窮橐盡,無策可以糊口,則又奔走風(fēng)塵,求教學(xué)先生。其趨彌卑,其策彌下,不知當(dāng)時厭官何意。(《致朱一龍司里》) 袁宏道,一個進士出身朝氣蓬勃的年輕人難道真的就不想在宦途之上再進一步?而且作為族中才干、家中棟梁他還有光宗耀祖、養(yǎng)家糊口的責(zé)任。 族中長輩的逼迫、家中父兄的催促使得袁宏道于萬歷二十六年(1598)春,在兄長袁宗道的幫助下至北京出任順天府儒學(xué)教授。不久,三弟袁中道也來到京師,三兄弟得以聚首。他們邀請宦居京城的朋友于京西崇國寺組織“蒲桃社”,主要成員除三袁外,還有黃輝、陶望齡、潘士藻、劉日升、吳用先、李騰芳等人。他們一起論學(xué)、作詩、參禪、飲酒,偶爾也討論政治,批評時事。順天府儒學(xué)教授是個閑缺,袁宏道這時生活安定,心情閑適。 萬歷二十八年(1600)三月,袁宏道轉(zhuǎn)任禮部儀制司主事。七月赴河南周藩瑞王府掌行喪禮,告假便道回公安。同年冬,長兄宗道猝死于任上。手足的離世,時局的不利,令袁宏道與其弟袁中道宦意灰冷,于是一同辭官,其后素食數(shù)年,以求替亡兄祈福。在老家公安城南,袁宏道買下洼地300畝,名為“柳浪”,當(dāng)中有一片大湖,湖邊環(huán)繞萬株柳樹和假山,在此隱居六年,期間潛心研究佛理,往來的朋友也大多是僧侶。 萬歷三十二年八月,袁宏道曾與諸僧侶同游德山,同年受公安縣令錢胤選所托,開始編《公安縣志》。 隱居六年后,袁宏道開始靜極思動,父親亦勸他再出仕。萬歷三十四年(1606)秋,袁宏道偕同袁中道上京,補禮部儀制司主事。萬歷三十五年(1607)秋,妻子李氏去世,袁宏道以因公探訪謝鵬舉之便,扶靈回鄉(xiāng),翌年二月回到公安,住了兩個月便北上,扺京后補驗封司主事,攝選曹事,以明快手法改正吏員營私之弊,并為選曹立下考查制度,很得太宰孫丕揚賞識。 萬歷三十七年(1609),袁宏道授任為陜西鄉(xiāng)試主考,親自閱卷,擢拔了不少人才,并乘主考之便,遍游關(guān)中名勝。 萬歷三十八年(1610),袁宏道升任稽勛司郎中,二月與袁中道一起南歸,立志歸隱,日常大多是焚香靜坐,吃齋茹素。然八月突發(fā)疾病,九月初六病逝,年僅四十三歲。 袁宏道死后公安縣和吳縣兩地都為其建造祠堂,以表紀(jì)念。 袁宏道一生,以追求山水為事業(yè),對山水的酷愛甚于性命;而對于做官求祿,則厭惡痛絕。他不喜做官,反以山水為樂。這正是他大量創(chuàng)作山水游記的重要原因。他性喜閑適自由,認(rèn)為“割塵網(wǎng),升仙轂,出宦牢,生佛家,此是塵沙第一佳趣”(《解脫集·馮秀才其盛》)。他把做官看作束縛煩苦,他說:"見烏紗如糞箕,青袍類敗網(wǎng),角帶似老囚長枷,進退狼狽,實可哀憐。"(《錦帆集·羅郢南》)甚至認(rèn)為在官一日,“直如吞熊膽,通身是苦矣”(《錦帆集·何湘潭》)。一旦辭官吳縣令,則欣喜若狂,“乍脫宦網(wǎng)如游鱗縱壑,倦鳥還山”(《錦帆集·朱司理》)。面臨山水,如癡如醉。他在與趙無錫的信中說:“丘壑日近,吏道日遠,弟之心近狂矣癡矣。"(《解脫集》)游湖南水心亭,“既登舟,不忍別,乃繞崖三匝而去”(《由水溪至水心崖記》)。初游西湖時,"從武林門而西,望保俶塔突兀層崖中,則已心飛湖上也”(《西湖一》)。游陰澄湖,“放舟湖心,披襟解帶,涼風(fēng)颯然而至,西望山色,出城頭如髻,揮塵高談,不知身之為吏也”(《陰澄湖》)。對于那些奇險之景、人跡罕到之處,袁宏道更是充滿探游的興趣,不顧性命,愛之欲死。 袁宏道筆下的山水景物,隨境所至,新奇變化,層出不窮、千姿百態(tài),各具特色。如寫山峰的景色,虎丘山“峰巒攢簇,層波疊翠”上方山比虎丘諸山為高,“高者四顧皆伏,無復(fù)波瀾,卑者遠翠稠疊,為屏為障,千山萬壑,與平原曠野相發(fā)揮,所以入目尤易”(《上方》)。西洞庭山,作者則以高、怪、、幽為勝,“高為縹緲,怪為石公,巉為大小龍,幽為林屋,此山之勝也”(《西洞庭》)。寫飛來峰,則以怒、怪、色和變幻詰曲來描寫,“"高不余數(shù)十丈,而蒼翠玉立??驶⒈尖?不足為其怒也。神呼鬼立,不足為其怪也。秋水暮煙,不足為其色也。顛書吳畫,不足為其變幻詰曲也”(《飛來峰》)。用一系列形象的比喻,突出山峰的奇特景色。對另一些山峰,作者則運用擬人化的手法,描繪出山峰的雄偉俊逸。寫瀑布,“飛瀑從巖顛掛下,雷奔海立,聲聞數(shù)里,大若十圍之玉,宇宙間-大奇觀也”(《五泄二》)。天目山,“天目盈山皆壑,飛流淙淙,若萬匹縞,一絕也”(《天目一》)。黃巖寺觀瀑,"瀑注青壁下,雷奔海立,孤搴萬仞,峽風(fēng)逆之,簾卷而上,忽焉橫曳,東披西帶”(《開先寺至黃巖寺觀瀑記》)。三峽間瀑布,“澗水奔流而下,展轉(zhuǎn)與大石觸,方怒,忽得平石,溜瀉數(shù)十丈,底規(guī)而末垂,水得盡泄其屢張屢折之氣,遂悍然不顧,厲聲疾趨,而石斗疊,忽落為潭,水勢不得貼石則架空懸注,斜飛十丈余而后墜,虹奔電落,響震山谷間”(《由天池逾含嶺至三峽澗記》)。書山瀑布,"當(dāng)胸腹處,削壁千仞,恨虛而卻,如割大甕之半。水從了處出,初猶黏壁,霧雪紛飛,忽然墜空,千絲直下,激石為屑,散布一澗。時方下春,日與煙相薄,而瀑濺之,風(fēng)復(fù)生態(tài),其間正視不一色”(《嵩游第二》)。瀑布飛奔而下的震響聲,遇物所阻,為風(fēng),所逆而形成的千奇萬狀,描畫如生,神情畢現(xiàn),使人讀之如身臨其境,聞其聲,見其形。 再如寫各種湖光水色、山巖怪石,也是姿態(tài)橫生。如蓮花洞高處看西湖,“則湖光獻碧,須眉形影,如落鏡中,六橋楊柳一絡(luò),牽風(fēng)引浪,蕭疏可愛,晴雨煙月,風(fēng)景互異,凈慈之絕勝處也”(《蓮花洞》)。在靈巖高處看太湖諸山“如百千螺髻,出沒銀濤中”(《靈巖》)。這是登高下望所見到的不同的幽美景色,而平視會稽鑒湖,則“闊可百十頃,荒草綿茫如煙,蛙吹如哭”(《鑒湖》),從視覺、聽覺展現(xiàn)其凄涼景況。至于寫山石的形狀顏色:有的“山石玲瓏峭削,若疊若鏤"(《五泄一》);有的壁石“或為霞,或為組,或為嵐,而根下有石數(shù)丈,云巒洗出其紋如刻畫”(《憙游第二》),;有的“石壁青削,似綠芙蕖,高百余仞,周回若城,石色如水浣凈,插地而生,不容寸土”(《五泄二》);等等。 袁宏道的游記散文,不拘格套,隨意揮灑,任性而發(fā)?;蚬すP刻畫,或大筆寫意,或?qū)懢拔锏挠拿馈邀?或?qū)懹稳说臒狒[場景,或憑今吊古,或借題發(fā)揮,或借景生情,或觸情入景。內(nèi)容形式靈活多樣,“而法不相沿,各極其變,各窮其趣”(《敘小修詩》),都能不同程度地顯現(xiàn)出作者的真性情、真面目。如作者西湖游記不下10篇,而各篇所記不同,情趣各異?!段骱弧?“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fēng)如醉,波紋如綾。才一舉頭,已不覺目酣神醉。此時欲下一語描寫不得,大約如東阿王夢中初遇洛神時也。”極寫初游西湖,一見美景即癡狂如醉的情態(tài)。《西湖二》說:“月景尤不可言,花態(tài)柳情,山容水意,別是一種趣味。"但作者并沒有正面寫月夜的西湖景色,而是寫西湖的春日花開,“綠煙紅霧,彌漫二十余里”,以及游人之多,“粉汗為雨,羅紈之盛,多于堤畔之草,艷冶極矣”。隱含貶義,表示自己對美的看法。《西湖三》寫望湖亭斷橋一帶:“夾道種緋桃、垂楊、芙蓉、山茶之屬二十余種,白石砌其邊如玉布地皆軟沙?!比缓?考證歷史,指出西湖的修建工程,明朝時任蘇杭織造的太監(jiān)孫隆是功德主。白香山、蘇東坡兩位是“西湖開山古佛”,這位孫隆乃“異日伽藍”。而在《西湖四》則考證“西陵”為“西泠”,并引方子公和白香山詩為證,別有情致?!鹅`隱》寫冷泉亭一帶,“澗水溜玉,畫壁流青”。此外,《雨后游六橋記》寫“雨為西湖洗紅”,《飛來峰》寫山峰“蒼翠玉立”為怒怪之形,《蓮花洞小記》寫“洞石玲瓏若生,巧逾雕鏤”。因為“性癖奇石”,竟乃突發(fā)奇想:"噫,安得五丁神將挽錢塘江水,將塵泥洗盡,山骨盡出,其奇奧當(dāng)何如哉?”用古代神話中的五個大力士,把錢塘江水挽吸過來,洗凈這里的泥土渣滓,讓深藏的奇峰異石全都顯露出來。信手寫來,不落古人窠臼。 袁宏道的游記散文,沒有一定格式,千變?nèi)f化,隨心所欲,"-一從自己胸中流出”,具有真、新、奇的特點。他反對模擬古人,主張獨抒性靈、不拘格套,強調(diào)新奇,即在繼承的基礎(chǔ)上進行創(chuàng)新。他的游記散文正體現(xiàn)了他的理論主張。他的《游盤山記》:"泉莽莽行,至是落為小潭,白石卷而出,底皆金沙,纖魚數(shù)頭,尾可數(shù),落花漾而過,影徹底,忽與之亂。游者樂,釋衣,稍以足沁水,忽大呼日奇快,則皆躍入…” 與《水經(jīng)注·洧水》、柳宗元《小石潭記》相比,三者都用白描手法寫了潭水、游魚、泉石,都表現(xiàn)得細(xì)致真切、幽麗清新。柳宗元寫潭水游魚,較之酈道元更細(xì)致,有所發(fā)展,和柳宗元所寫相比,柳文寫游魚動態(tài),似與游者相樂,而袁文則是樂而大叫釋衣“躍入”。其酷愛山水的感情和個性特征,更加鮮明突出。蘇東坡散文創(chuàng)作的個性特征,如藝術(shù)上的隨物賦形、語言上的清新自然,袁宏道都有所吸取,他“每以長蘇自命”,不是偶然的。因此,有人評其文章得之蘇東坡而又有新的變化:"眉山長公,嘻笑怒罵,無非文章。石公妙得此解,隨所耳目,俱可書誦。今讀其文,無一字不肖長公,無一字抄長公,亦猶長公之于秦漢。譬諸醍醐酥酪,而食者不覺醒醐之即酥酪也。故謂石公法秦、漢可也?!?曾可前《瓶花齋集序》)雷思霈也說石公之文"有香山、眉山之風(fēng)。諸所著作,或古人所有,石公不必有;或古人所無,石公不必?zé)o”(《瀟碧堂集序》)。可見,袁宏道游記散文的成就,一方面因為他一生以登臨山水、尋奇探勝為事業(yè),遍游名山大川,有豐富的游覽經(jīng)驗,對山水自然景物有熾熱的情感,有真切的感受;另一方面,他又有深厚的文學(xué)修養(yǎng)、高超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才能,善于學(xué)習(xí)總結(jié)前人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結(jié)合時代和自己的生活實際,兼采眾長,融會貫通,加工錘煉,革新創(chuàng)造,自成一家。 袁宏道的思想是比較復(fù)雜的。他有儒家獨善其身、樂山樂水的思想,又有道家修真養(yǎng)性、清靜無為、自然解脫的思想,還有佛家看破紅塵、厭棄世俗而講求妙語參禪的思想。其雜糅諸家思,想于一身,因而過著高雅閑適、超然世外、寄情山水的幽隱生活,對現(xiàn)實人生,表現(xiàn)出一種消極逃避的態(tài)度。但是,袁宏道并沒有真的遺世獨立,向消極的道路走下去。他生活的時代,正是明王朝國事紛亂、黨爭激烈、外患迭起的時候“吏情物態(tài),日巧一日:文網(wǎng)機阱,日深一日;波光電影,日幻一日”(《錦帆集·何湘潭》)。他之所以一再辭官,縱情山水,與面對黑暗政治無能為力的苦悶是分不開的。他在給《馮琢庵師》的信中就這樣說過:"近日國事紛紜東山之望,朝野共之。但時不可為,豪杰無從著手,真不若在山之樂也。”綜觀袁宏道一生,他對于社會時事始終是關(guān)切的,對于政治衰敗、民生疾苦,充滿憂慮同情,而且,在經(jīng)過幾年流浪隱居生活復(fù)而出仕之后,匡時濟世之心更加強烈。在《萊陽張廷尉贊》中,袁宏道表明了自己的處世態(tài)度,他說:"夫士之處世也,猶水在川也,坦蕩浩渺,所之為萬物澤?!蔽氖可钣谏鐣?所作所為,應(yīng)該有益于人。國事多艱,要想“遺世”是不可能的。他第三次出仕,經(jīng)過涿鹿,進入良鄉(xiāng),看到“市井蕭索如墟落,馬骨立僵道邊,凡騶卒皆有菜色,視中州之罷,不啻百倍”,“心甚憂之”。他在回鄉(xiāng)以后看到“部使者檄下如雨,計畝而誅,計丁而夫。耕者哭于田,驛者哭于郵”(《送江陵薛侯入覲序》),又看到“不數(shù)年中,居民耗損,市肆寂寥。居者轉(zhuǎn)而南畝,商者化為游客,鬻房典仆之家,十室而九,而當(dāng)事者時欲取羨于額外,屢盈屢溢若之何,不病且亟也”(《瓶花齋集·答沈伯函》)。對官吏的盤剝深表不滿,并指責(zé)宦官的兇橫貪婪:“中官之虎而翼者至矣,窮奇之腹,復(fù)何所厭。垂危之病,而加之以毒,荊人豈有命哉!”(《瓶花齋集·答沈伯函》)而對人民的痛苦,則深表同情。他“每日一見邸報”,則“憤發(fā)裂眥”,對于國家的內(nèi)隱外患,則,感嘆“時事如此,將何底止”(《未編稿·與黃平倩》)。身當(dāng)亂世,他不贊成只求個人安樂去當(dāng)隱士,他把國家的安危與個人的退隱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因念山中殊樂,不見此光景也。然世有陶唐,方有巢、許,萬一世界擾擾,山中人豈得高枕?此亦靜退者之憂也”(《未編稿·與黃平倩》)??梢?儒、釋道文化對他的影響并非全是消極的,也有其積極入世、熱心救世的一面。不僅如此,袁宏道還主動向統(tǒng)治者提出自己的政治主張,體現(xiàn)了其積極入世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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