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是一部雄奇史詩,它書寫了跨越半個世紀之久的時代故事,但史詩并不是陳忠實想要表達的東西,他真正想表達的——在這部作品中明明白白寫了出來——就是仁義。 只是能真正稱得上仁義的,并不是白嘉軒。 只有讀到最后,讀者才會恍然大悟,原來白嘉軒不過是個配角兒,是作者用來襯托真正的主角朱先生的。 白鹿村被稱為“仁義白鹿村”,刻著“仁義”二字的石碑豎在村頭,警醒著世世代代。但是,真正雋永流傳的不是石頭,而是人的價值觀和行為。有多少人目不識丁,卻處處彰顯仁義;又有多少人高舉仁義大旗,卻多行不軌之事?讓我們來窺一窺《白鹿原》中的主要人物—— 陳忠實(1942-2016) ,曾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陜西省作協(xié)主席、陜西省作協(xié)名譽主席?!栋茁乖肥顷愔覍嵉某擅?,于1997年獲茅盾文學(xué)獎,被教育部列入“大學(xué)生必讀”系列,已發(fā)行逾160萬冊,被改編成秦腔、話劇、舞劇、電影等多種藝術(shù)形式。 白嘉軒是《白鹿原》中的頭面人物,大部分故事都圍繞他展開,讀者透過白嘉軒的眼睛,去看白鹿村、白鹿原乃至社會和時代的變化。白嘉軒是一位盡職盡責(zé)的族長,但并非仁義的表率。他修祠堂、修鄉(xiāng)約、鬧交農(nóng)、扮神求雨,為維護白鹿村村民的利益殫精竭慮。但是,他的行為并非出于仁義,而是為了維護和鞏固自己的族長地位。有幾件事可以證明他不太仁義: 1、白嘉軒是白鹿原上第一個引進并種植罌粟的人。在明知罌粟就是鴉片的情況下,他禁不住利益的誘惑,種罌粟、制鴉片,靠鴉片發(fā)了橫財。即使后來朱先生(真正的仁義)宣布禁煙,奈何罌粟的銅臭氣太誘人,白嘉軒不僅作為族長,更作為朱先生的妻弟,竟然也沒有帶頭禁煙,可見他的仁義是假的。 2、白嘉軒認為,賣鴉片可以,吸鴉片不行。所以,他對吸大煙的人嚴懲不貸,給他們喂屎吃。這不是仁義,而是典型的毒梟約束自己手下的行為。 3、在白鹿兩家的爭斗中,白嘉軒使用了欺詐手段。為了得到鹿家一塊隱藏的風(fēng)水寶地,白嘉軒以退為進,將自家兩塊肥地賣給鹿家,置換鹿家那塊“劣地”(實際上是風(fēng)水寶地),過程中他不僅哄騙了鹿家人,還哄唆了信任他、關(guān)照他的冷先生,這樣的行為與仁義相去甚遠。
再看,當(dāng)白嘉軒的族長或家長的職責(zé)與仁義發(fā)生沖突時,他往往選擇維護族長或家長的身份,而非維護仁義。 4、白嘉軒的大兒子白孝文犯了族規(guī),觸犯了白嘉軒作為族長的威嚴和臉面,當(dāng)白鹿原遭遇饑荒時,白孝文去討飯,讓獨守空閨的妻子自生自滅。白嘉軒將一切看在眼里,卻直到兒媳婦臨死,都未向其施舍過一粥一飯,這純粹是為了面子而無視親情、泯滅人性的做法。 5、白嘉軒的女兒白靈加入共產(chǎn)黨,獻身革命事業(yè),白嘉軒卻因為害怕白靈會損害他族長的地位(牽連等原因),選擇與她徹底斷絕關(guān)系,即使妻子臨死前想再見女兒一面,也遭到他的暗中阻攔。 6、白嘉軒的三兒子白孝義和其媳婦一直未能誕下子嗣,白嘉軒作為大家長,為了延續(xù)自家香火,竟然瞞著兒子,讓外人與兒媳婦私通,簡直不仁不義。與此同時,他卻嚴禁因為私通而結(jié)合的黑娃與田小娥進入宗族祠堂。 7、當(dāng)棄子白孝文飛黃騰達后,白嘉軒態(tài)度大變,書中寫道——當(dāng)成為保安團團長的白孝文榮歸故里時,白嘉軒感到面上有光:他從族人的熱烈反響里得到的不僅是一種榮耀,更是一種心理補償。他聽到人們議論說“龍種終究是龍種”,就感到過去被孝文掏空的心又被他自己給予補償充實了。 8、 當(dāng)被禁入宗祠的黑娃飛黃騰達后,表示想回鄉(xiāng)祭祖,白嘉軒也是態(tài)度大變,要求彼時已升任族長的二兒子白孝武,親自到縣城迎接,甚至訓(xùn)斥拒絕見黑娃的鹿三(鹿三是黑娃的父親)不識時務(wù)。白嘉軒在眾人面前為黑娃正名,這樣的舉動既獲得黑娃的敬意,也鞏固了白嘉軒老族長的形象。
所以,初看《白鹿原》,會認為白嘉軒是個正面人物,再仔細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氣,發(fā)現(xiàn)此人皮仁骨不仁,他骨子里就是個沉迷于族長權(quán)威、因循守舊之人,這才是陳忠實最厲害的地方(就好像你看一部美劇,到最后發(fā)現(xiàn)英雄原來是個幕后黑手,你也會因為這個反轉(zhuǎn)而覺得編劇很厲害,但你要發(fā)現(xiàn)這個反轉(zhuǎn),卻要細心觀察、深入思考)。 鹿子霖是鹿家的掌舵人,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樣。作為主要用來襯托白嘉軒的角色,鹿子霖和白嘉軒一樣渴望權(quán)力與財富,只是他比白嘉軒更樂于擁抱新鮮事物、擁抱轉(zhuǎn)變(或許這是他與族長白嘉軒暗暗較勁的結(jié)果)。但他風(fēng)流成性、愛慕虛榮、陰險狡詐卻又貪生怕死,注定無法善終。我們來看看作者在書中是如何對這一人物進行塑造的——1、鹿子霖擔(dān)任白鹿原第一保障所的鄉(xiāng)約(指鄉(xiāng)里管事兒的人),家底殷實,仗著有錢有勢,他與白鹿原上眾多姿色出眾的女人們有染,書中形容他干兒子的數(shù)量“幾乎可以坐三四席”,可見他有多么荒淫——當(dāng)然,這些全是為了讓鹿子霖勾搭田小娥而埋下的伏筆。田小娥是黑娃的妻子,鹿子霖在輩分上是黑娃的伯父,他這種行為可說是罔顧人倫、不知廉恥(也從側(cè)面突出了田小娥的妖嬈)。 2、為了抹黑白嘉軒的名聲,鹿子霖不惜采取下作的手段,唆使田小娥去勾引白嘉軒大兒子白孝文,因為毀掉這個族長的繼任者“就等于尿到族長臉上”。最終,白孝文名譽掃地,被趕出家門。 3、鹿子霖愛慕虛榮。出任第一保障所的鄉(xiāng)約時,鹿子霖大擺排場,邀請所有有頭有臉的人物來見證仕途;他為上司賣命、捧縣委書記的臭腳,對權(quán)貴鞍前馬后唯首是瞻;許多年后,年事已高的鹿子霖自詡已經(jīng)參透世事,打算放下萬般執(zhí)念,然而當(dāng)做官的機會送上門來時,他依舊抵擋不住權(quán)力的誘惑,再次投身官場,白嘉軒因而諷刺他:官飯吃著香哩。 4、鹿子霖是個軟骨頭。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他公開撇清自己與大兒子鹿兆鵬的關(guān)系(因為鹿兆鵬加入了共產(chǎn)黨)。鹿子霖曾信誓旦旦說會保護田小娥,可是當(dāng)后者有麻煩時,鹿子霖卻因為害怕被牽連,選擇了明哲保身。
鹿子霖與他人勾心斗角一輩子,到頭來他所追逐的一切,都變成了鏡花水月,鹿子霖最終變成了一只屎尿屙在褲襠里的可憐蟲,在半瘋半傻中了卻余生。 鹿三只認一個道理:干好自己該干的事而絕不干不該干的事。這樣的信念,在時代變革的浪潮下,令他顯得固執(zhí)而又愚昧。鹿三服務(wù)了白秉德和白嘉軒兩代家主,始終唯白家馬首是瞻,以主家的意志為最高意志,沒有自己的獨立思考——白嘉軒讓鹿三種罌粟,鹿三毫不懷疑這件事正確與否;白嘉軒與鹿子霖明爭暗斗,鹿三跟著瞧不起鹿家,卻忘了自己也姓鹿;白嘉軒將田小娥定性為蕩婦,鹿三跟著怨恨自己的兒媳婦,與兒子黑娃決裂;黑娃打傷白嘉軒,田小娥禍害白孝文,鹿三對兒子兒媳表現(xiàn)出的恨意,比受害的白嘉軒更甚。鹿三由于缺乏獨立思考,一旦脫離了給他下達指令的人,就會變得無所適從。鹿三的人生動力和意義不是自己給的,而是主家給的。他的勤勞、忠誠、無私奉獻,原本都是好的品質(zhì),但放在對主家的愚忠下看,卻顯得悲哀(與鹿三相比,黑娃這個兒子的人生可謂相當(dāng)精彩,縱然他犯過錯,但人生的決定權(quán)始終在他自己手里,比如:從白鹿書院退學(xué)是黑娃自己的決定。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鹿三的作用是為了襯托黑娃,體現(xiàn)在時代變革下,兒子和老子的差異)。 為了維護主家的顏面,鹿三代替白嘉軒當(dāng)了劊子手,犯下了無可彌補的錯誤,這個錯誤也成了他往后余生的夢魘,困擾著他直到死去。他也許會怨黑娃,會恨田小娥,會怪鹿子霖,但他大概不會意識到,正是自己缺乏主見,才導(dǎo)致他以悲劇收場。 白孝文
作為白嘉軒的大兒子、族長的繼任者,白孝文曾經(jīng)被寄予厚望,一言一行都被要求必須有族長的樣子。最后,他卻走上了完全背離仁義的道路,徹底暴露出冷血無情、心狠手辣的本性。 在父親白嘉軒的安排下,白孝文娶了一位比他大三歲的女性。白孝文對這個妻子是沒有愛的,只是將她當(dāng)成一個維持家庭生計的幫手;又因為在妻子身上得到了性啟蒙,品嘗到了欲望的快感,將妻子作為一個泄欲的工具。后來,白孝文出軌田小娥,棄發(fā)妻于不顧。饑荒時,餓得前胸貼后背的妻子讓白孝文去買糧,白孝文卻罵道“不買,你要死就快點死”。后來,妻子果真被餓死了,白孝文也沒有在葬禮出面。這般冷血的程度,令人發(fā)指。 違反族規(guī),被趕出家門后,白孝文受盡了世人的白眼和唾棄,還差點在饑荒中丟掉性命。在絕境中,白孝文意外得到了一份保安團團長的工作。得勢之后的白孝文,淪為了反動派的打手,為了握緊手中的權(quán)力,他開始了更為徹底的墮落—— 為了幾千大洋的懸賞,他不顧手足之情,追殺曾經(jīng)的弟兄;為了賣身求榮,幫著上司威逼利誘自己的姑父朱先生發(fā)表反共聲明;為了爭名奪利,他將功勞都算在自己頭上,并毫不留情地槍殺了戰(zhàn)友;當(dāng)上縣長后,為了清除異己,他設(shè)下陷阱,將故人處決等等。 翻了身的白孝文,不是以懺悔和贖罪的勇氣重新做人,而是以報復(fù)的心態(tài)面對這個世界。他失去了對仁義的敬畏,走向了更黑暗的深淵。 鹿兆鵬是鹿子霖的長子,白鹿原上第一位共產(chǎn)黨員。他具備前瞻性的目光、冷靜的思維和果敢的勇氣,無數(shù)次的出生入死并沒有嚇退他,反而讓他更加堅定地踐行自己的理想。但就是這么一個看似偉大光輝的人,實則并無仁義心腸,反而自私冷血。因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鹿兆鵬迫不得已娶了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他十分反感這樁包辦婚姻,想盡辦法逃離婚姻的枷鎖,對妻子不聞不問,最終導(dǎo)致妻子在孤寂無望中痛苦地死去。誠然,鹿兆鵬是包辦婚姻的受害者,可他的妻子何嘗不是呢?身為革命人士,鹿兆鵬的理想是拯救萬千百姓于水深火熱中,那么他是否意識到,他的妻子也是這受苦受難的百姓中的一員呢? 鹿兆鵬不僅棄發(fā)妻于不顧,還在有婚約的情況下,與白嘉軒的女兒白靈拜了天地。白靈與鹿兆鵬的胞弟鹿兆海原本是一對戀人,雖然未能修成正果,但鹿兆海一直深愛著白靈。鹿兆鵬對此一清二楚,卻還是背叛了弟弟。然而,婚后不久,鹿兆鵬便親手將白靈送入危險的境地,在白靈遇危時,自始至終沒見到他挺身而出。對于鹿兆鵬而言,白靈不是需要他守護的伴侶,更像是一個可以被利用、被犧牲的工具。 鹿兆鵬曾經(jīng)跟黑娃共事過,黑娃是最早一批響應(yīng)鹿兆鵬號召鬧農(nóng)革的人,他十分信賴鹿兆鵬,對其還有救命之恩??僧?dāng)黑娃遭人暗算、被否定革命功績時,卻始終不見鹿兆鵬搭救。這種過河拆橋的行為,充分暴露了他的自私。 鹿兆海 鹿兆海是一個至情至性的真漢子,作者有意在用鹿兆鵬的自私來襯托他弟弟的無私。 鹿兆海與白靈青梅竹馬,背著長輩私定終身??上г旎耍拐缀Ec白靈一個當(dāng)了國民黨,一個當(dāng)了共產(chǎn)黨(當(dāng)時國共一家,不分彼此,多數(shù)進步青年認為國家會走向執(zhí)政黨與反對黨共存的政治體制,所以一對情侶分屬兩個不同黨派并非代表他們立場不同),但隨著蔣介石發(fā)動412反革命政變,大量共產(chǎn)黨人被屠殺,白靈因為目睹了同僚的慘劇,拒絕了鹿兆海改換黨派的勸說,兩人逐漸分道揚鑣。文中如此說道——鹿兆海懇切地說:“難道你和我之間就只有“國”和“共”的爭斗嗎?我們那時候兩小無猜……訂了終身,而今卻弄到這個局面……”白靈卻冷淡地說:“你該不是從月亮上剛下來吧?城里的枯井幾乎天天都有活人被撂進去,你卻在這抒情?!?/span>鹿兆海對黨派看得很輕,卻對感情看得很重。鹿兆鵬知道這一點,所以利用鹿兆海護送白靈(此時,對于身為國民黨校官的鹿兆海來說,這是一樁孤注一擲的殺頭行為),鹿兆海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猝然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的愛人變成了自己的嫂子。他悲傷、憤怒、尷尬,卻還是強壓下千頭萬緒,將白靈安全無虞地送到了目的地,臨別時沒有做出任何報復(fù)行為,也沒有向特務(wù)泄露任何關(guān)于白靈和鹿兆鵬的信息,體現(xiàn)出他人格的偉大。最后,鹿兆海懷著一腔熱血,奔赴抗日前線。臨走前,朱先生曾向鹿兆海討要一樣?xùn)|西——被他殺死的倭寇的一撮毛發(fā)。鹿兆海沒有辜負朱先生的期待,托人捎回了敵人的頭發(fā),和這些頭發(fā)同時被送回白鹿原的,還有鹿兆海的遺體。這位為國捐軀的真漢子,配得上朱先生為他寫下的墨寶:WG時期倡導(dǎo)樣板戲,戲中共產(chǎn)黨一定好,國民黨一定壞?!栋茁乖返淖髡哧愔覍嵰彩菑腤G浩劫中走出來的作家,和當(dāng)時許多作家一樣,他力圖在作品中超脫黨派之爭,單純以人性作為切入點,進行探討。這樣的作品誕生在九十年代,是需要有勇氣的,何況作者那時還是陜西作協(xié)的副主席(為那時的作協(xié)點個贊)。鹿兆謙(黑娃)
黑娃的經(jīng)歷很復(fù)雜——他上學(xué)、退學(xué),當(dāng)過長工,加入共產(chǎn)黨鬧過革命,革命不成落草為寇,后來被招安加入國民黨,再后來又被招安,以起義的方式返回共產(chǎn)黨的陣營。黑娃見過不少人心險惡,也干過一些壞事(比如把白嘉軒的腰打斷),但對有恩于他、幫助過他的人,他都肝膽相照。 年少時,鹿兆鵬給過黑娃一顆冰糖和一塊水晶餅(這些是只有有錢人家才能吃到的零食),黑娃感念鹿兆鵬對他的好,便用實際行動予以回報——當(dāng)鹿兆鵬在白鹿原上鬧革命,黑娃豁命響應(yīng)號召;鹿兆鵬被敵軍偷襲,身受重傷,是黑娃收留了他;鹿兆鵬預(yù)備策反白孝文等人,黑娃鼎力相助。黑娃落草為寇,感念匪首將他提任為二把手,不論他人怎么離間和利誘,黑娃始終沒有背叛老大。老大被暗殺后,黑娃冒著生命危險擒拿兇手,為其報仇。不論人前人后,黑娃都沒有辜負匪首對他的信任。就連對白孝文這樣忘恩負義的小人,黑娃也選擇了仁義。白孝文睡了黑娃的妻子田小娥,傷害了黑娃,但黑娃在白孝文的幫助下,為手底下的土匪們找到了一條生路,于是黑娃不計前嫌,原諒了白孝文的不義之舉。黑娃娶田小娥為妻,不論白嘉軒和鹿三(族長和父親)如何勸阻、威脅,禁止他進入祠堂,將他趕出家門,他都無怨無悔。黑娃帶著田小娥住進了遠離村莊的破窯洞里,為了維持生計,黑娃沒日沒夜地幫人打土坯、做麥客,攢下來的錢都給到妻子。后來,因為幫助鹿兆鵬鬧革命,遭到當(dāng)局通緝,黑娃不得不逃離白鹿原,期間不忘偷偷回來給妻子送錢糧。當(dāng)黑娃聽到田小娥的死訊時,他內(nèi)心痛苦不堪,但他怎能想到,殺害他心愛之人的兇手,竟是自己無法予以報仇的對象。在經(jīng)歷了人生沉浮,經(jīng)歷了眾多的獲得與失去后,黑娃大徹大悟,悔恨自己行差踏錯許久,渴望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掛冠歸鄉(xiāng),重入學(xué)堂,讀書識字,連朱先生都稱許黑娃是他最好的學(xué)生。只可惜天不遂人愿,黑娃斗不過那些心術(shù)不正之人。在生命走到盡頭時,黑娃看到白嘉軒佝僂著背來看行刑,他想起是自己打斷了白嘉軒的腰,不由“垂下頭去,一滴一滴清亮的淚珠兒掉下來”。但其實,他一生的錯誤和悔恨,都在這幾滴眼淚中被洗刷干凈了。田小娥&白靈
之所以將《白鹿原》中著墨較多的這兩位女性放在一起講,是因為她們的人生經(jīng)歷雖然大相徑庭,最后卻殊途同歸,都成為了排除異己的受害者。 一個是略懂詩書的農(nóng)村婦女,一個是在大城市歷練過的進步女青年,可她們的死法卻一樣,都是被容不下她們的人迫害致死,這說明了什么?可以聯(lián)系WG思考一下。(陳忠實很厲害,他指出,人之所以被群體迫害,表面上跟時代、跟政黨、跟傳統(tǒng)似乎有關(guān)系,實際上并無關(guān)聯(lián)。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其中必定有想要維持現(xiàn)狀的既得利益者,也有想要打破現(xiàn)狀的挑戰(zhàn)者,雙方都在想方設(shè)法地排除異己,而沉默的大多數(shù)只會見風(fēng)使舵、明哲保身。)
對于白嘉軒而言,田小娥就是這么一個不容于宗法的異己者(像她這樣出軌、離婚又再婚的人,放在現(xiàn)代也很多見,雖然有不成熟和不道德之處,但罪不至死)。陳忠實在書中借田小娥的鬼魂寫道:我沒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沒偷扯旁人一把麥秸柴火,我沒罵過一個長輩人,也沒搡戳過一個娃娃,白鹿村為啥容不得我住下?這話顯然在提示,田小娥的死因是“容不下”。在白鹿村,田小娥是異鄉(xiāng)人,村民們對于她的認知,全部來源于流言蜚語。男人們眼饞她,女人們嫉妒她,但無一例外地,所有人都排斥她,不接納她。于是,以白嘉軒為首的白鹿村人,對田小娥實行了嚴苛的懲罰與驅(qū)逐,甚至最終將其殺害。同樣的,從省城來到地方根據(jù)地的白靈,也屬于外人,即便她用自己豐富的知識、善良的內(nèi)心,為駐扎在根據(jù)地的官兵們提供了各種各樣的幫助,但當(dāng)形勢發(fā)生變化時,這個外人的身份卻為她招來了殺身之禍。由此,田小娥和白靈這兩個出身與經(jīng)歷截然不同的女性,在命運的終點匯入了同一條河流。因為“容不下”而慘遭迫害的戲碼,即便在這個時代,任何一個地方,任何一個組織中,都在不斷地上演。朱先生 朱先生逝世時,白嘉軒如此說: “白鹿原最好的一個先生謝世了……世上再也出不了這樣好的先生了!”白嘉軒所言非虛,朱先生才是《白鹿原》真正的主角,是陳忠實真正要凸顯的楷模。所有的角色,包括白嘉軒在內(nèi),都是在為朱先生做襯托,論仁義,論智慧,論正氣,朱先生的品質(zhì)在整個白鹿原無出其右,一生可謂功德無量。朱先生淡泊名利、與世無爭、埋頭治學(xué)。凡是達官貴人(包括總督、軍閥、共產(chǎn)黨、國民黨等),都聽聞朱先生的大名,想請他出山,借他的光,但統(tǒng)統(tǒng)被朱先生義正辭嚴地婉拒,朱先生對這些人的評價是:“讀書原為修身,正己才能正人正世;不修身不正己而去正人正世者,無一不是欺世盜名”。但是,當(dāng)大災(zāi)大難降臨時,朱先生從不需要八抬大轎來請,往往自行出山,為民請命。有兩件大事可以佐證——- 1、白鹿原遭遇饑荒,負責(zé)賑災(zāi)的崗位是個肥缺,給了誰,誰就會在半年間成為本縣首富,朱先生向來不沾銅臭,遠離是非,但這一次卻沒有拒絕百姓的請求,擔(dān)任了賑災(zāi)副總監(jiān)。書中這樣寫道:朱先生一身布衣,到各個倉里巡查。第一次到河口倉視察時,倉里為他備下一桌飯,四碟炒菜,一盤雪白的蒸饃……朱先生指令他們端上蒸饃和炒菜,一起走到舍飯場的大鐵鍋錢,一齊倒了進去……朱先生滿臉淌流著淚珠說:“誰忍心從饑民口里叼食,這還能算人嗎?”與民同食、體民之苦,朱先生的仁義令人心服口服。
- 2、日本侵華,人民陷于水深火熱中,但陜西因有潼關(guān)之守,尚能偏安一隅??墒侵煜壬鷧s領(lǐng)著一同編撰縣志的七位老秀才,共同在報紙頭版上發(fā)表了抗戰(zhàn)宣言,不僅如此,還簽下生死狀,決心棄筆從戎,踏上前往抗戰(zhàn)前線的道路。
“倭寇殺到窩口了,還在窩里咬!是中國人,到窩子外頭去咬!”“我不是累贅。我打死一個倭寇我夠本,我打不死倭寇反被倭寇打死我心甘。退一步說,上不了戰(zhàn)場還可以給伙夫淘米燒鍋,還可以替士兵磨刀喂馬……”雖然朱先生最終未能成行,但他的正氣與膽量震動朝野,令兩黨汗顏。朱先生視死如歸,生前留下遺言:不蒙蒙臉紙,不用棺材,不要吹鼓手,不向親友報喪,不接待任何吊孝者,不用磚箍墓,總而言之,不要鋪張,不要喧嚷,盡早入土。生者雖然遵照朱先生的遺愿,但不大理解其用意,直到幾十年后(WG),他的神機妙算才顯現(xiàn)出來——彼時,中國大地再次陷入內(nèi)斗的混亂中,連朱先生的墓冢都被粗暴地挖開,但施暴者沒能在這個簡陋的墓塚中,找到任何能給朱先生定罪的證據(jù)。人們這才恍然意識到他的大智慧——不蒙蒙臉紙,是因為無愧蒼天,不用棺材、不箍墓室,是因為他淳樸勤儉,甘于清貧。而此時,無論是白嘉軒還是鹿子霖,都因為曾經(jīng)的地主身份而遭到了或大或小的清算。行文至此,主要人物的風(fēng)骨差不多都描繪完畢,該說說整本書了。放在當(dāng)代中國文學(xué)作品的范疇來看,《白鹿原》是當(dāng)之無愧的殿堂級作品,陳忠實在敘事結(jié)構(gòu)、人物刻畫、思想深度等方面,已達到了大多數(shù)作家難以望其項背的程度。顯然,《白鹿原》具備高度的藝術(shù)價值。但如果將《白鹿原》與國外的殿堂級作品,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托爾斯泰《復(fù)活》、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雨果的《悲慘世界》相比較,還是有那么一絲味道稍欠的感覺。1、在人性刻畫上,原本白靈可以作為類似《卡拉馬佐夫兄弟》中阿廖沙的角色,通過她的一顆純凈的心靈,去反襯污穢的社會和其他人物內(nèi)心的陰暗。但作者對人物內(nèi)心的描寫往往流于表面,沒有深入挖掘出一些引人深思的命題,同時也沒有將讀者引向更高尚的不屈或救贖,煥發(fā)出強大的精神力量,這讓《白鹿原》略遜于《卡拉馬佐夫兄弟》和《復(fù)活》。2、在大時代和小人物的對比構(gòu)造中,《悲慘世界》同時描繪了巨大的時代變遷和小人物的愛恨情仇,并在其中埋下了深刻的人性命題?!栋茁乖冯m然描繪了渭河平原五十年的變遷,但滄海桑田的感覺并不強烈(這也可能是作者有意為之,想要表達一個觀點,那就是很多東西在變,但有些東西是幾千年都不會改變的),同時也缺乏像冉·阿讓這樣震撼人心的小人物(白嘉軒和冉·阿讓相比,人物魅力實在差遠了,而朱先生雖然有魅力,卻又過于完美)。3、一個民族的特點,來源于其人民性格中的固有模式,這些固有模式因其固有而難以被人發(fā)現(xiàn),需要作家以深刻的洞察力將其挖掘出來(如魯迅)?!栋倌旯陋殹?、《卡拉馬佐夫兄弟》在對民族固有模式的挖掘中,獲得了世人的肯定?!栋茁乖冯m然想體現(xiàn)出一些不變的東西,但還沒有深入(通常需要反思)到民族的底色,難以起到振聾發(fā)聵的效果。 深刻的批判來自于深刻的愛,我之所以寫下如此犀利的評語,是因為我認為《白鹿原》比《平凡的世界》、《酒國》等作品的藝術(shù)水平更高,我也認為陳忠實比莫言更配得上諾貝爾文學(xué)獎,更值得來自全世界的矚目。我也希望自己有一天能達到陳忠實那樣的寫作水準(在此請允許我充滿敬意地尊稱其一聲“前輩”),并為中國文學(xué)走向世界,奉獻自己的綿薄之力。轉(zhuǎn)發(fā)好文章,給所有關(guān)心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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