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白鹿原》的劇播了,聽說不熱,熱不熱吧不是咱的事兒。咱就是以一個觀眾的身份,聊聊《白鹿原》。 我常說陳忠實是最懂中國的作家,他不拿諾貝爾文學獎,很可惜。陳忠實懂的那個中國,不是西方人假想出的中國,也不是虛構(gòu)家塑造出來的精神原鄉(xiāng),是真真切切的、處在轉(zhuǎn)型中的鄉(xiāng)土中國。 《白鹿原》的年代跨度很大,從民國到抗戰(zhàn),到國共內(nèi)戰(zhàn)。中央和地方打爛頭,中國人和侵略者打爛頭,國共兄弟倆打爛頭。 打個啥? 毛主席說,是要推翻三座大山,這話不假。但推翻三座大山只能算砸掉舊世界的鎖鏈,屬于破壞程序,破是為了立,新世界怎么建? 破舊和迎新又是一體的,這叫師出有名。從前水泊梁山里,攔路劫道都講究個扛旗,這才有了替天行道,革命的事情能不扛旗? 旗幟很重要。沒有旗幟,斗爭就成了無義之戰(zhàn)。用朱先生的話講,翻鏊子。 啥叫翻鏊子呢? 北方人吃面食。鏊子是鐵餅狀的炊具,下面火燒熱了,把面攤上去,做烙饃。烙的時候,你得不停去翻,要不就熰了。燒完這邊燒那邊,燒完那邊再燒這邊,各打三十大板,就叫翻鏊子。 或者用陳忠實另一個說法,風攪雪??傊褪欠抢硇缘?、任由暴力橫行的斗爭行為。 翻鏊子,這話說得很重。一句話,把各方的人都罵了。 是不是事實呢?難說的很。這不只是個歷史話題,還是個政治話題,是不可描述話題。 眼前所見而甚為嘆息的,是白鹿原里砸掉的那些東西,似乎又被一件件兒拾起來。 那這真要是全都給拾起來了,血白流,人白死,你說,是不是翻鏊子? 《白鹿原》講的是基層社會的崩潰。白嘉軒,白鹿原的族長,大氣,仁義,講規(guī)矩,根正苗紅,身為表率。一個你挑不出毛病的族長。他的想法就是修身齊家,讓原子的人越過越多,越活越旺。 傳統(tǒng)的中國人,莊戶人家,講究個啥?兩件事,吃和祖宗。圍繞這兩件事,衍生出的是道德、鄉(xiāng)約、規(guī)矩。 白嘉軒是規(guī)矩的人格化,但他不是白孝文那種只講規(guī)矩不講人情的人。他知道原子上的規(guī)矩,底子是人情。離了人情,規(guī)矩就變成了暴力,就立不起來,就不能服人。白嘉軒仁義,白嘉軒硬氣,所以別人才服他。 可就是這么一個德才兼?zhèn)涞淖彘L,楞是攏不住局面。傳統(tǒng)社會的那一套還能存在下去嗎? 生逢亂世,人心思變。 長工鹿三說:主家仁義。他兒子黑娃卻說:嘉軒伯對牲口也善著呢。 對牲口的善也是善,但牲口還是牲口,而人畢竟是人。 在人人各守其份的差序格局鄉(xiāng)土社會里,對牲口對人,可以一視同仁又各自不同地善待。 在人心思變思想啟蒙的年代,不行。 因為人要解放,要平等。以解放和平等之名,人要叛逆到新世界去,且不論這個新世界會是怎樣的秩序。 這就是黑娃。也是所有對舊社會心生不滿的人,對新社會存有希冀的人。 白靈,白鹿原上最自由放養(yǎng)的人,在父親白嘉軒的強勢干預(yù)下,還放了天足。幾乎可與神話里那頭白鹿成一微妙的對比。 但她是怎么說的?憋得慌。 白嘉軒以最開放的胸懷任其自由的人,說這個世界憋得慌,要去外面的世界呼吸自由空氣。其他人呢?這個講究規(guī)矩仁義的社會,能有多么憋悶。 新的靈魂是有救的,尚能覺察到空氣的郁滯。原子上的人久居其間,似乎已經(jīng)不覺其悶了。 《白鹿原》后面的動蕩、暴力,極殘暴,極無人性無倫理。為什么?壓抑前年的秩序?qū)⑷怂浪揽`住,一旦爆發(fā),實難阻擋。 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魯迅語)……。 翻鏊子的無義之戰(zhàn)不可避免。民族精神的內(nèi)部摔了原子彈。 (電影《白鹿原》) 陳忠實在小說前面,引用巴爾扎克的話,“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 我們這個民族的秘史里,都記了啥? 父子絕義,爬灰亂倫,鄉(xiāng)黨傾軋,土匪橫行,官商一體,上下相蒙…… 封建禮教的光明面,把這些拒斥在了正統(tǒng)之外。 白嘉軒不讓黑娃和小娥進祠堂,堅持捍衛(wèi)到底,讓屬于秘史的東西只存在秘史里,誰也沒他硬。 但他能阻擋內(nèi)部的崩頹嗎? 當然不能。 祠堂里面所供起來的,莊嚴化的,以及看似不可侵犯的東西,那些人們堅信其為正確的東西,社會里為人處世的準繩,父子沿襲的德性,此時都變得備受非議,令人無所適從。 白嘉軒一生堂堂正正,腰桿子挺得比誰都硬,被逐出原子的石頭叔,也挑不出他一句不是。 不滿和憤懣、羞恥,被深重地壓在心里,隨時隨地,一點就著。與此同時,文明的火光已經(jīng)開始在遠方跳躍。 古來對的,便是對嗎? 自問無愧蒼天的,便是合理嗎? 原子上的邊緣群體蠢蠢欲動,試圖尋求更適合他們的新倫理。 電影《白鹿原》里,段奕宏飾演的黑娃,一棍子打壞他嘉軒伯的腰眼: 你腰挺那么硬有啥用么,凈害人了! 這是個啥時代么。 錯是錯的,對也是錯的。這是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 朱先生是能人,是君子。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關(guān)鍵還在于作為??h長找過來,請朱先生出山。 朱先生怎么做的?拒絕了! 他想做什么?修縣志。 孔子做春秋,亂臣賊子懼。但那是儒家的神話。朱先生沒侈想過要讓誰懼,生在亂世的人最懂有槍就是草頭王的道理。 但他還要修史。為什么? 就為了記載下來,讓后人知道發(fā)生的事。 說白了,還是討一個是非。茲事體大,茲事體大啊。 而朱先生不姓冷,卻比冷先生更冷??h長一眼看穿了門道,問:難道當代人便要任其死活嗎? 是的,當代人就是要任其死活。 對歷史溫情的人,難免會對現(xiàn)世不近人情。朱先生還沒死,但是已經(jīng)死了。他在試圖和從前及未來的人對話。這就是修縣志的意義所在。他對原子的厚意,已經(jīng)被稀釋在了原子的所有時間縱深里。 縣長初次造訪,朱先生裝聾作啞。為什么?這個世道,沒道理可講。 和不講道理的人自然無道理可講,可跟講道理的人同樣無道理可講! 縣長是想有作為的。朱先生看出來了。朱先生卻也并沒有見賢思齊欣然從之,他當世之所求,不過是替鄉(xiāng)民免去三年俸祿,此外就再也不想有所建樹了。 人再大,大不過形勢。想有所為,不代表就可為當為之事,可講當講之理。 這個世界,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格物致知就能通透的世界了。 鹿兆鵬看得通透,明白“須在事上磨煉”。 于是他就到外面去,加入共產(chǎn)黨,去斗爭,去講演、搞新學。原子上的明白人都說,鹿兆鵬是要做大事的。 然而他卻也沉默了,夾在新舊之間。 所謂道德倫理,不外人情世故。 新舊倫理更迭之際,人情世故也就分外難全。即便如冷先生、冷秋月、白嘉軒,講規(guī)矩的人,行規(guī)矩之事,就能一望坦途了嗎? 未必然。 所有人仍舊在掙扎,仍舊在傾軋,仍舊在有意無意地翻鏊子。 今天農(nóng)會要砍田福賢的頭,明天田福賢就要把農(nóng)會里的出頭鳥吊起來!這不是私仇,甚至也不是主義之爭,這是一個民族幾千年不見光、不容、不敢細究的秘史?。?/p> 魯迅先生講:半夜睡不著覺,在滿是仁義道德的書上看到兩個字:吃人。 仁義道德吃人的時候,它是怎么吃的? 這是一門大學問啊。 《白鹿原》把這門學問講透了,同時還白送你另一套學問: 仁義道德失去效力之后,自由平等的新世界,又是怎么“率獸食人”的! 白嘉軒老了,鹿子霖敗了,舊世界被打散了,扔掉了有形的實體。 從此以后,一個幽靈,一個傳統(tǒng)中國的幽靈,時時刻刻在白鹿原的上空游蕩! |
|
來自: wunianyi > 《經(jīng)詩子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