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後之諸家評說中國早期的小說是:“篇幅短小,敘事簡單,粗陳梗概”。然而《燕丹子》一篇,有別於同時代諸家小說,其“情節(jié)的跌宕起伏,大起大落;人物性格的栩棚如生(或許是“栩栩如生”):篇帽(或許是“篇幅”)的宏大,構(gòu)思的縝密,結(jié)構(gòu)的嚴謹,等等,在小說發(fā)展的初期,這麼多藝術(shù)的成就無疑是十分珍貴的,所以明代胡應(yīng)麟把它稱為古今小說雜傳之祖。”(《舊文摭遺(15):中國古典小說藝術(shù)鑒賞辭典:燕丹子》寧稼雨 雅雨書屋 2021-09-28。胡應(yīng)麟之說,引之《少室山房筆叢》卷三十二《四部正訛下》)。 “《燕丹子》是繼《穆天子傳》之後出現(xiàn)的又一部雜傳小說,具有重要的小說史價值……清人譚獻說它 '文古而麗密,非由偽造,小說家之初祖’(《復堂日記》卷五),都肯定了它在小說史上的重要地位。(李劍國評《<燕丹子>研究》|小說史研究中的創(chuàng)新之作。上海評書2022-06-30)” 小說這一體裁先秦既有。但是,自從那個時候開始,至有清一代,難登大雅之堂。如《莊子·雜篇·外物》:飾小說以干縣令,其於大達亦遠矣?!币馑际钦f:以小說之美辭求得高名,但對於通曉大道來說,差的很遠了。又如漢班固《七略·輯略》所說:“小說家者,蓋出於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鬃釉唬?雖小道必有可觀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灰喔缫病i傃e小知者之所及,亦使墜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嬈狂夫之議也?!币馑际钦f,小說,是老百姓茶餘飯後所扯的犢子,所講的閒話,道聽途說不可采信。所以,孔老夫子說,小說的故事雖然動聽,有道君子,是不應(yīng)該沉迷於此。 《燕丹子》小說有著悲壯之美。就因為燕太子丹極其禮賢下士,欲報受秦之辱,荊軻便願意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荊軻出征,其送行場面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之前有田光為避開嫌疑吞舌而死,樊於期甘願用自己的人頭,作為送秦王的見面禮;送行之時 ,高漸離擊筑,宋意唱和。聲音悲壯,則送行之人怒髮衝冠,聲音哀婉,則皆流涕橫流……夏扶還當車前,自殺以為壯行。荊軻的俠義,後代還是有許多人推崇的。既然有許多人懷念,就有“街談巷語,道聽途說”或“芻嬈狂夫之議”,不管《燕丹子》小說,能不能登上大雅之堂,只要咱老百姓喜歡議論,又敬佩其勇氣即可。 《左傳》之《城濮之戰(zhàn)》和《史記》之《鴻門宴》,與《燕丹子》其敘事性相比較,同樣有小說中的敘事功能,為什麼《左傳》為儒家經(jīng)典之一,而《史記》卻被列入“二十四家譜”之一呢?尊崇之道,何必厚此薄彼?或許是一嚴謹,一灑脫;慣於正襟危坐者,治經(jīng)典,不願受其束縛者,看小說或躺著,或笑然,或扯犢子…… 《前言》有“導讀”或“解題”之功用。之前我選編時,並未寫“前言”,也沒有注釋,只照原文抄一遍,連“粗陳梗概”也算不上,僅方便自己暇時閱讀而已。現(xiàn)在雖然勉為其難,寫了幾百字的《前言》但並未認真學習、研究,也沒有注釋,故仍然堅持不申請原創(chuàng)。 《燕丹子》卷上 燕太子丹質(zhì)於秦,秦王遇之無禮,不得意,欲求歸。秦王不聽,謬言曰令烏白頭、馬生角,乃可許耳。丹仰天歎,烏即白頭,馬生角。秦王不得已而遣之,為機發(fā)之橋,欲陷丹。丹過之,橋為不發(fā)。夜到關(guān),關(guān)門未開。丹為雞鳴,眾雞皆鳴,遂得逃歸。深怨於秦,求欲復之。奉養(yǎng)勇士,無所不至。丹與其傅麴武書,曰: “丹不肖,生於僻陋之國,長於不毛之地,未嘗得睹君子雅訓、達人之道也。然鄙意欲有所陳,幸傅垂覽之。丹聞?wù)煞蛩鶒u,恥受辱以生於世也;貞女所羞,羞見劫以虧其節(jié)也。故有刎喉不顧、據(jù)鼎不避者,斯豈樂死而忘生哉,其心有所守也。今秦王反戾天常,虎狼其行,遇丹無禮,為諸侯最。丹每念之,痛入骨髓。計燕國之眾不能敵之,曠年相守,力固不足。欲收天下之勇士,集海內(nèi)之英雄,破國空藏,以奉養(yǎng)之,重幣甘辭以市於秦。秦貪我賂,而信我辭,則一劍之任,可當百萬之師;須臾之間,可解丹萬世之恥。若其不然,令丹生無面目於天下,死懷恨於九泉。必令諸侯無以為歎,易水之北,未知誰有。此蓋亦子大夫之恥也。謹遣書,願熟思之?!?/p> 麴武報書曰:“臣聞快於意者虧於行,甘於心者傷於性。今太子欲滅悁悁之恥,除久久之恨,此實臣所當麋軀碎首而不避也。私以為智者不冀僥倖以要功,明者不茍從志以順心。事必成然後舉,身必安而後行。故發(fā)無失舉之尤,動無蹉跌之愧也。太子貴匹夫之勇,信一劍之任,而欲望功,臣以為疏。臣願合從於楚,并勢於趙,連衡於韓、魏,然後圖秦,秦可破也。且韓、魏與秦,外親內(nèi)疏。若有倡兵,楚乃來應(yīng),韓、魏必從,其勢可見。今臣計從,太子之恥除,愚鄙之累解矣。太子慮之?!?/p> 太子得書,不說,召麴武而問之。武曰:“臣以為太子行臣言,則易水之北,永無秦憂,四鄰諸侯必有求我者矣。”太子曰:“此引日縵縵,心不能須也!”麴武曰:“臣為太子計熟矣。夫有秦,疾不如徐,走不如坐。今合楚、趙,并韓、魏,雖引歲月,其事必成。臣以為良?!碧铀P不聽。麴武曰:“臣不能為太子計。臣所知田光,其人深中有謀。願令見太子?!碧釉唬骸熬粗Z!” 《燕丹子》卷中 田光見太子,太子側(cè)階而迎,迎而再拜。坐定,太子丹曰:“傅不以蠻域而丹不肖,乃使先生來降弊邑。今燕國僻在北陲,比於蠻域,而先生不羞之。丹得侍左右,睹見玉顏,斯乃上世神靈保祐燕國,令先生設(shè)降辱焉?!碧锕庠唬骸敖Y(jié)髮立身,以至於今,徒慕太子之高行,美太子之令名耳。太子將何以教之﹖”太子膝行而前,涕淚橫流曰:“丹嘗質(zhì)於秦,秦遇丹無禮,日夜焦心,思欲復之。論眾則秦多,計強則燕弱。欲曰合從,心復不能。常食不識位,寢不安席??v令燕秦同日而亡,則為死灰復燃,白骨更生。願先生圖之?!碧锕庠唬骸按藝乱?,請得思之。”於是舍光上館。太子三時進食,存問不絕,如是三月。 太子怪其無說,就光辟左右,問曰:“先生既垂哀恤,許惠嘉謀。側(cè)身傾聽,三月於斯,先生豈有意歟﹖”田光曰:“微太子言,固將竭之。臣聞騏驥之少,力輕千里,及其罷朽,不能取道。太子聞臣時已老矣。欲為太子良謀,則太子不能;欲奮筋力,則臣不能。然竊觀太子客,無可用者。夏扶,血勇之人,怒而面赤;宋意,脈勇之人,怒而面青;武陽,骨勇之人,怒而面白。光所知荊軻,神勇之人,怒而色不變。為人博聞強記,體烈骨壯,不拘小節(jié),欲立大功。嘗家於衛(wèi),脫賢大夫之急十有餘人,其餘庸庸不可稱。太子欲圖事,非此人莫可?!碧酉孪侔菰唬骸叭粢蛳壬`,得交於荊君,則燕國社稷長為不滅。唯先生成之。”田光遂行。太子自送,執(zhí)光手曰:“此國事,願勿洩之!”光笑曰:“諾?!?/p> 遂見荊軻,曰:“光不自度不肖,達足下於太子。夫燕太子,真天下之士也,傾心於足下,願足下勿疑焉。”荊軻曰:“有鄙志,常謂心向意投身不顧,情有異一毛不拔。今先生令交於太子,敬諾不違。”田光謂荊軻曰:“蓋聞士不為人所疑。太子送光之時,言此國事,願勿洩,此疑光也。是疑而生於世,光所羞也?!毕蜉V吞舌而死。軻遂之燕。 《燕丹子》卷下 荊軻之燕,太子自御,虛左,軻援綏不讓。至,坐定,賓客滿坐,軻言曰:“田光褒揚太子仁愛之風,說太子不世之器,高行厲天,美聲盈耳。軻出衛(wèi)都,望燕路,歷險不以為勤,望遠不以為遐。今太子禮之以舊故之恩,接之以新人之敬,所以不復讓者,士信於知己也?!碧釉唬骸疤锵壬駸o恙乎﹖”軻曰:“光臨送軻之時,言太子戒以國事,恥以丈夫而不見信,向軻吞舌而死矣?!碧芋@愕失色,歔欷飲淚曰:“丹所以戒先生,豈疑先生哉。今先生自殺,亦令丹自棄於世矣!” 茫然良久,不怡民氏日太子置酒請軻,酒酣,太子起為壽。夏扶前曰:“聞士無鄉(xiāng)曲之譽,則未可與論行;馬無服輿之伎,則未可與決良。今荊君遠至,將何以教太子﹖” 欲微感之。軻曰:“士有超世之行者,不必合於鄉(xiāng)曲;馬有千里之相者,何必出於服輿。昔呂望當屠釣之時,天下之賤丈夫也;其遇文王,則為周師。騏驥之在鹽車,駑之下也;及遇伯樂,則有千里之功。如此在鄉(xiāng)曲而後發(fā)善,服輿而後別良哉!”夏扶問荊軻:“何以教太子﹖”軻曰:“將令燕繼召公之跡,追甘棠之化,高欲令四三王,下欲令六五霸。於君何如也﹖” 坐皆稱善。竟酒,無能屈。太子甚喜,自以得軻,永無秦憂。 後日與軻之東宮,臨池而觀。軻拾瓦投龜,太子令人奉槃金。軻用抵,抵盡復進。軻曰:“非為太子愛金也,但臂痛耳?!贬釓凸渤饲Ю锺R。軻曰:“聞千里馬肝美?!碧蛹礆ⅠR進肝。暨樊將軍得罪於秦,秦求之急,乃來歸太子。太子為置酒華陽之臺。酒中,太子出美人能琴者。軻曰:“好手琴者!”太子即進之。軻曰:“但愛其手耳?!碧蛹磾嗥涫?,盛以玉槃奉之。太子常與軻同案而食,同床而寢。 後日,軻從容曰:“軻侍太子,三年於斯矣,而太子遇軻甚厚,黃金投龜,千里馬肝,姬人好手,盛以玉槃。凡庸人當之,猶尚樂出尺寸之長,當犬馬之用。今軻常侍君子之側(cè),聞烈士之節(jié),死有重於太山,有輕於鴻毛者,但問用之所在耳。太子幸教之?!碧訑狂?,正色而言曰:“丹嘗遊秦,秦遇丹不道,丹恥與之俱生。今荊君不以丹不肖,降辱小國。今丹以社稷干長者,不知所謂?!陛V曰:“今天下彊國莫彊於秦。今太子力不能威諸侯,諸侯未肯為太子用也。太子率燕國之眾而當之,猶使羊?qū)⒗?,使狼追虎耳?!碧釉唬骸暗ぶ畱n計久,不知安出﹖”軻曰:“樊於期得罪於秦,秦求之急。又督亢之地,秦所貪也。今得樊於期首、督亢地圖,則事可成也?!碧釉唬骸叭羰驴沙?,舉燕國而獻之,丹甘心焉。樊將軍以窮歸我,而丹賣之,心不忍也。”軻默然不應(yīng)。 居五月,太子恐軻悔,見軻曰:“今秦已破趙國,兵臨燕,事已迫急。雖欲足下計,安施之﹖今欲先遣武陽,何如﹖”軻怒曰:“何太子所遣,往而不返者,豎子也!軻所以未行者,待吾客耳?!膘妒禽V潛見樊於期曰:“聞將軍得罪於秦,父母妻子皆見焚燒,求將軍邑萬戶、金千斤。軻為將軍痛之。今有一言,除將軍之辱,解燕國之恥,將軍豈有意乎﹖”於期曰:“常念之,日夜飲淚,不知所出。荊君幸教,願聞命矣!”軻曰:“今願得將軍之首,與燕督亢地圖進之,秦王必喜。喜必見軻,軻因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胸,數(shù)以負燕之罪,責以將軍之讎。而燕國見陵雪,將軍積忿之怒除矣?!膘镀谄穑笸髨?zhí)刀曰:“是於期日夜所欲,而今聞命矣!”於是自剄,頭墜背後,兩目不瞑。 太子聞之,自駕馳往,伏於期屍而哭,悲不自勝。良久,無奈何,遂函盛於期首與燕督亢地圖以獻秦,武陽為副。荊軻入秦,不擇日而發(fā),太子與知謀者皆素衣冠送之,於易水之上。荊軻起為壽,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高漸離擊筑,宋意和之。為壯聲則髮怒衝冠,為哀聲則士皆流涕。二人皆升車,終已不顧也。二子行過,夏扶當車前刎頸以送。二子行過陽翟,軻買肉爭輕重,屠者辱之,武陽欲擊,軻止之。 西入秦,至咸陽,因中庶子蒙白曰:“燕太子丹畏大王之威,今奉樊於期首與督亢地圖,願為北蕃臣妾?!鼻赝跸?。百官陪位,陛戟數(shù)百,見燕使者。軻奉於期首,武陽奉地圖。鐘鼓並發(fā),群臣皆呼萬歲。武陽大恐,兩足不能相過,面如死灰色。秦王怪之。軻顧武陽前,謝曰:“北蕃蠻夷之鄙人,未見天子。願陛下少假借之,使得畢事於前?!鼻赝踉唬骸拜V起,督亢圖進之。”秦王發(fā)圖,圖窮而匕首出。軻左手把秦王袖,右手揕其胸,數(shù)之曰:“足下負燕日久,貪暴海內(nèi),不知厭足。於期無罪而夷其族。軻將海內(nèi)報讎。今燕王母病,與軻促期,從吾計則生,不從則死?!鼻赝踉唬骸敖袢罩拢瑥淖佑嫸?!乞聽琴聲而死?!闭偌斯那伲俾曉唬骸傲_縠單衣,可掣而絕。八尺屏風,可超而越。鹿盧之劍,可負而拔?!陛V不解音。秦王從琴聲負劍拔之,於是奮袖超屏風而走,軻拔匕首擿之,決秦王,刃入銅柱,火出。秦王還斷軻兩手。軻因倚柱而笑,箕踞而罵,曰:“吾坐輕易,為豎子所欺。燕國之不報,我事之不立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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