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閑閑 講述人/孔英 母親去世還不到兩年,父親就不顧我和大哥二哥的反對,把繼母娶進了家門,那年父親56歲,繼母比他小6歲。 父親對母親的情深,在我們眼里成了笑話。 母親在世時雖然有些強勢,但很熱心腸,村里不論誰家有困難,能幫的她都會盡可能的幫一把,而且她正直、講道理,幫理不幫親,時間長了,鄰里之間鬧了矛盾,都喜歡叫她去給評理。 母親雖然沒讀過幾天書,但在我們眼里她是個很有智慧的女人,我和大哥、二哥,包括大嫂、二嫂,我們都很敬重她。 她纏綿病榻好幾年,臨終前對父親說:“等我死了,你就再找一個,你還有好幾十年呢,有個伴,日子就沒那么難了。” 父親惱火地說:“找什么找!你死了我就再也不找了,再找一個受她的約束干啥?” 我們當時還感動于父親對母親的深情,可母親走了不到兩年,父親就把繼母領(lǐng)進了家門。 繼母是父親的一個朋友給他介紹的,是江蘇人。我們老家和江蘇搭界,中間就隔著一條小路,小路這邊的村子屬于山東,那邊的村子就屬于江蘇。 她又矮又胖,說話帶著一股南腔,前夫家距離我們這四十多里路。 父親給我們解釋:“她人挺好的,十多年前沒了丈夫,一個人把兒子拉扯大,跟著我不圖啥,就是年紀大了,想找個伴……” 大哥撇了撇嘴,我毫不避諱地說:“不圖啥?你每個月要是沒那點工資,你試試她跟不跟你?!?/div> 父親當時在我們村的管理區(qū)做副書記,管理區(qū)就是把幾個村合并在一起統(tǒng)一管理,他雖然不是一把手,但大小是個官。 繼母瞬間紅了眼眶,小聲對我說:“他大姐,不是的……” 我比她兒子大幾個月,她稱呼我為“他大姐”,稱呼大哥和二哥“他大哥”、“他二哥”。 沒等她把話說完,我扭頭就走了。 她的到來,無疑讓我們對父親寒了心。 我們?nèi)隂]有和父親說話,父親和大哥二哥都生活在一個村里,有時走個照面,大哥二哥就裝作沒有看見。逢年過節(jié),我去大哥二哥家,每次都特意繞過我們家老房子,就是怕遇到父親和繼母會覺得難過和尷尬。 而父親也有身為長輩的驕傲和尊嚴,我們不和他說話、不去看望他,他也沒有上趕著主動來我們家、和我們說話。 那年大年初二,我又被大哥叫到了他家。 大年初二回娘家,我們這邊做兄弟的要在這一天去姐姐或妹妹家,把姐姐或妹妹叫到娘家住幾天。自從父親娶了繼母,每年的大年初二,大哥就把我叫到他家,我們兄妹三個一起吃頓飯、聊會天,然后大哥再把我送回家。 那時候窮,吃的沒現(xiàn)在豐盛,那天我和大嫂二嫂包了滿滿兩蓋墊水餃,大哥又炒了四個菜,剛煮好水餃,繼母來了。 她站在大哥家門口,沒敢直接進來,而是先拍了拍大門。大哥開門看到是她,立馬冷了臉。 “他大哥,大過年的,你能不能去看看你爹……”她一臉的小心翼翼,拘謹?shù)恼驹谀牵瑑芍皇志o緊拽著自己的衣角。 “他過得那么好,我去看他干嗎?”大哥的話里不由帶了氣。 “你爹他臉皮薄,拉不下臉來你們家,過年了,他想你們啊,從年三十就開始哭,想起來就扯著喉嚨哭幾嗓子,今天還是那樣,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你爹也不容易,你們就去看看他吧?!?/div> 說到后面,她聲音里已然帶了哭腔。 大哥冷冰冰地說:“他自找的!你回去吧。” 他說完就關(guān)上了大門,還順手插上了門栓。 一轉(zhuǎn)身,他看到了我,卻只字未提,沖我擺了一下手:“走,回屋吃飯?!?/div> 坐下,我猶豫了一會,試探著說:“要不然咱就去看看咱爹吧,都好幾年了,他畢竟是咱爹……” 大哥不吱聲,光低著頭吃飯,嘴里塞了一個又一個水餃,我沖二哥努了一下嘴,二哥裝作沒看見,大嫂和我挨著,她左手輕輕拍了我一下大腿,示意我別再提這事。 我感覺嗓子眼似乎被一口飯給堵住了,上不來下不去,心里特別不是滋味。 過了好一會兒,大哥端起酒盅抿了一口酒,然后把酒盅重重放下,說:“都快點吃,吃完咱一起去看看他,還有半蓋墊餃子沒煮,一會給他端著吧?!?/div> 到了父親家,父親正蹲在院子里烤火,我叫了一聲爹,他應(yīng)了一聲,然后手足無措地說:“進屋,都進屋,屋里暖和……” 我低下頭,悄悄的抹了一把淚,我們和自己的親爹怎么就這么生疏了呢? 那之后我們才慢慢和父親和解,日久見人心,繼母比我們想象中善良、寬容、大度。 她和父親一起種了好幾畝地,可父親比較懶,白天有時間就去找人打牌下棋,地里的活基本上都是她一個人在干。她干完自己地里的活再來幫我們干,每天忙忙碌碌,很少有閑下來的時候。 她還時不時的買點肉和菜給我們各家送來,我家距離父親家十二里路,她不會騎自行車,每次都是走著來。有時我們不在家,她就把買的肉菜從墻頭上給我們?nèi)舆M來。 我們以為她跟父親在一起是貪圖父親條件好,可她和父親在一起生活了整整二十年,基本上沒有花過父親的錢。農(nóng)村人本來開銷就少,她又很節(jié)儉,也不用補貼兒子,她兒子在南鄉(xiāng)做生意,挺有錢的,一年會回來看望她一兩次,每次回來都會給她錢。地里的收入還有她兒子給的錢都花不完,又怎么能用到父親的錢呢? 她甚至把前夫留給她的東西都分給了我們。 她前夫留給她幾塊銀元,陸陸續(xù)續(xù)都被她當作壓歲錢發(fā)給我和大哥二哥家的孩子了。 父親癱瘓在床兩年,一直是她一個人在跟前伺候。我們要和她一起輪流伺候父親,可她每次都是說:“老來伴老來伴,他找了我,我們不就是要互相伺候嗎?你爹不怎么鬧騰,我身體好,一個人就能顧的過來,等我撐不住了再叫你們過來伺候?!?/div> 可直到父親去世她也沒有說過一句自己撐不住了,那兩年,我們至多偶爾過去給他們做個飯或是洗洗衣服。而在父親去世當晚她就把和父親多年的存款平分給了我們兄妹三個。 這樣一個繼母,換成誰能不被打動呢? 父親走了,剩下她一個人孤孤單單的生活在我們家的老房子里。 過了不久,她給我們說想走,村里很多說閑話的,說父親都死了她還賴在我們家不走,她想去找她兒子。 大哥說:“嬸子,你給我說誰這么說的你,我找他去!你和我爹是領(lǐng)了證的,就算我爹不在了,這里也還是你家!你放心留下來,以后我們給你養(yǎng)老!” 我和大哥二哥叫媽叫不出口,她就讓我們叫她嬸子,這么多年一直這么叫。 她揉了兩下眼睛,低下頭沒再說話。 可給父親燒完周年墳的第二天,她還是悄悄走了。她留了張字條,上面歪歪扭扭的就只寫了三個字:我走了。 她以前沒讀過書,和父親在一起后,父親教她識了不少字,可她卻不怎么會寫。 我和大哥去他們村里打聽過,都說沒見她回去,她應(yīng)該是找她兒子去了,可那時村里剛剛開始有電話,沒人有她兒子的電話號碼,我們也不知道她兒子具體在哪。 我們就這樣斷了聯(lián)系,之后也沒再見過她。 一晃就是二十年,二十年過去了,我仍時常想起她。有時和大哥二哥聊起她來,我們都猜測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不在了,如果還活著,她都得快九十歲了。 我家鄰居和我差不多大,但她在村里輩分高,我給她叫三奶奶,她娘家和繼母的前夫家在一個鎮(zhèn)上,以前繼母經(jīng)常來我家,她和繼母比較熟悉。 孫子出生后我就去了兒子家?guī)Ш⒆樱磕曛挥形逡?、十一或是過年才回一次老家。去年五一回去,三奶奶到我家閑坐,她無意中提起,說她上次回娘家,在路邊上看到一個賣菜的老太太,長得有點像繼母。 她也不太敢肯定,畢竟這么多年過去,繼母已經(jīng)那么老了,容貌肯定有所改變。 可我心里卻感覺很可能就是她。我立馬給大哥打了電話,大哥提議說我們再去一趟他們村打聽打聽。 第二天,兒子開車帶著我和大哥二哥去了他們村。和村里人一打聽,原來她真的回來了。 我們找人帶著去了她家,推門進去,看到她正坐在一個矮矮的木頭墩子上弓著腰燒鍋。她還是用的那種老式土鍋。 二十年過去,她瘦了,老了。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沒了一根黑發(fā),滿臉都是皺紋,眼皮底下還長了一塊黑斑,嘴巴也有些往里凹。 她已認不出我們。 她用渾濁的雙眼上下打量著我們,一說話還是帶著一口熟悉的南腔:“你們是誰???來找誰?” 我激動的感覺嘴唇都在發(fā)抖,我說:“王訓勇,你還記得嗎?” 王訓勇是我父親的名字。 她愣了一下,然后急急地起身,差點把腳邊的暖壺絆倒。 走近了,她一把握住我的手,眼睛緊緊地盯著我,非常確定的說:“他大姐,你是他大姐!” “嬸子,你認出我來了不?” “認出來了,認出來了,你一開口說話我就認出來了。這是他大哥,他二哥,你們都挺好的吧……”她說著說著,眼淚不由自主的往下落,松開我的手,又握住了大哥和二哥的手。 大哥二哥也非常激動,大哥一開口就哽咽了。 “我們都挺好的,嬸子,你讓我們好找啊……” 她當年離開我們后確實是去投奔了兒子,后來兒子沒了,兒媳對她不好,她就又回來了。一個人在院里種了點菜,有時吃不完就拿去集上賣,平時還到處溜達著撿瓶子和垃圾。 “你回來怎么不去找我們呢?” “我又不是你們親娘,哪有臉去找你們?!?/div> 大哥動情的說:“我們雖然叫你一聲嬸子,可在我們心里,早就把你當成了娘,我們以前說要給你養(yǎng)老,說話算話,以后你就跟著我們……” 我們把她接了回來,可她既不同意去大哥家,也不同意去二哥家,而是讓我們把她和父親住過的老房子修繕了一下,她又一個人住在了那。她說她現(xiàn)在身體硬朗,還不用我們照顧,等以后不能自理了再麻煩我們。 今年過年我回去看她,想給她把被子拆拆洗洗,她攔著我,不讓我弄,說:“被子上一股老年味,我聞著都嫌棄?!?/div> 我聽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一直都是這么獨立要強、這么為我們著想,她91歲了,而我也已經(jīng)65歲,世事無常,不知我們還能有幾年的母女緣分。 她是個好人,希望她可以長命百歲,一直無病無災(zā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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