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勇

在我跨過花甲之年的人生記憶中，孩兒時嫌煩，如今懷念的一件事，便是去澡堂洗澡。

澡堂是北方的叫法，上海百姓管它叫混堂。去泡澡，就是“孵混堂”。南京路旁邊有個盆湯弄，1864年建成，比南京路還早一年。那是上海最早的公共澡堂，盆湯不是后來人們常說的混堂，不過混堂無疑是由此發(fā)展而來。

盆湯弄在當時是著名地標

《上海繁昌記》中有關(guān)盆湯的記述

“混堂”從老百姓口中說出，多少有些貶義，別說滬上“五大名池”天津路浴德池、石門二路卡德池、普安路日新池、北京西路新闡路口大觀園和淮海東路逍遙池，就連弄堂口街角處的小浴室，也沒一家叫“混堂”的。叫“混堂”是“塌臺”的，開店做生意的不會這么傻。

20世紀40年代，大觀園浴室外景 圖片攝影 張才

1983年拍攝的滬中浴室，它的前身就是著名的大觀園浴室 圖片攝影 Leroy W. Demery, Jr.

上世紀90年代初，滬上混堂離告別日子不遠了，萎縮、衰落已見端倪，不管混堂如何花樣翻新，用大理石、豪華吊燈等裝潢的富麗堂皇，名曰瑤池仙境之類，也漸漸地朝門前羅雀方向走，垂死掙扎蹦跶了沒多久，真正意義上的“混堂”也大都土崩瓦解，偃旗息鼓了。

20世紀90年代，位于局門路上的海闊天空浴場

我們這一代人是趕上去公共浴池洗澡“末班車”的。小孩子家跟著大人去澡堂，大都是冬季天寒時，一般選擇周日。頭天晚上，母親便把我和父親要換洗的衣服香皂等，包好放進布袋里。第二天趕上澡堂開門前，便排隊等候。因為擔心去晚了，浴池里的水會因人洗得多了，變得渾濁，甚至會浮現(xiàn)一片片油塵垢來。

冬天的寒風是無孔不入的。澡堂大門內(nèi)都有厚厚棉簾，掀開濕濕的厚門簾，便見堂廳。那時的浴池大堂沒什么豪華裝修，不太起眼像是過道，細脖大肚，簡單的有些簡陋。一個稍高點的柜臺，臺后面的墻壁上，有塊較大的木板，上面有許多小鐵釘，每根釘子上掛著大都用竹片做的，上面用烙鐵燙黑的房間牌號，牌號片上小洞眼上串著與躺椅一體的個人存衣物柜的鑰匙。

入浴先買籌子

有些規(guī)模的浴池，房間是有區(qū)別，分等級的。好的為一等座，價格要貴些。以此類推，墊底的是普通間，價格便宜些。一等座的房間小且人少，緊鄰浴池，躺椅有些類似沙發(fā)。普通間離熱氣騰騰的浴池稍遠些，有時還要裸體裹條毛巾，穿過一條冷颼颼的走廊。普通間?？蜐M，那年頭畢竟怕冷的人少，錢少的人多，普通間最合大眾“口味”。

扦腳師傅的技術(shù)了得

我家境不寬，跟著父親去洗澡，大多是買普通間。只有普通間己人滿，聽到售票者常掛在口頭上的一句話，“只有一等座的了?！奔腋赣行┠槖觳蛔。缓貌磺樵傅奶湾X購買。去了一等座包間，父親便不買零食，洗澡環(huán)境好了，嘴巴便受委屈。我喜歡去普通間，能解嘴饞不說，房間比較大，人也比較多，挺熱鬧。木躺椅靠墻四周擺放一圈，屋中間還背靠背的擺了一排。房間門口邊，坐著服務(wù)員，穿著白色工作服，胸前印有兩個紅色字體，浴池的簡稱。

澡堂的水是用蒸汽加熱的，水溫高，浴室里也霧氣茫茫，浴客剛?cè)朐〕赝ǔＶ宦勂渎暡灰娖淙耍缓米匝宰哉Z嘀咕著移著步子，以防碰撞他人，這有點像瞎子點燈籠。入池時水燙，需從浴池里用浴巾邊撈水潑身，邊漸入池中。池中人自然已適應(yīng)環(huán)境，看得清楚，早己找好位置，人泡在池中，頭枕池邊，脖子以下都在水里，以最舒服的姿態(tài)斜躺浸泡著，舒坦、舒服、舒適?？煲庵?，哼著小調(diào)，不時用毛巾在身上輕擦著，如有同行者，還會漫不經(jīng)心的說笑著。

歲暮天寒，彤云釀雪。池里熱氣如春風撫摸裹挾，熱水如溫泉細啄肌膚，不一會功夫，汗珠從額頭上沁出，用澡巾擦洗數(shù)遍后，臉蛋漸顯白嫩紅潤起來。

那時雖未聽說過霧霾，但灰塵隨處可見，加上洗澡換衣間隔時間長，衣領(lǐng)袖口常見油灰垢，身上似乎有洗不完的塵垢。泡澡中搓背是少不了的。記得“掃四舊”之后那會，沒專門搓背的房間和專用床，各家澡堂會雇一名彪形大漢，下身圍著浴巾，站在池邊，誰要想搓背，招呼一聲便行。浴客在池沿約有50公分左右寬的大理石臺面上躺平，搓澡師傅，先搓正面，再翻身搓背腿，完事。

師傅搓背是有程序的，先把肩上毛巾住浴池里一摔，隨后往空中劃一道弧線，伴著有節(jié)奏的吆喝聲，擠去毛巾上的水分，往右手上這么一纏，擦干被搓人身上的水分后，便開始嘎吱嘎吱擦起來。不一會，只聽大概是拍屁股“啪”的一聲響后，被擦者起身道謝，師傅用鵝頸小木桶，從浴池中舀出水，沖去一小團團油灰垢。

由專門師傅擦背很舒服

那時我人小皮嫩，沒有勇氣嘗試過搓背，更何況還要多花銅細。不過在一旁瞧著，也很是羨慕擦者麻利的手法和被擦者的酣暢。

浴池的功能只是泡澡，讓人出汗舒坦，泡出輕松。池內(nèi)是不能打肥皂洗澡的。在浴池外間有十幾個淋噴頭供人泡澡后洗澡。與池內(nèi)泡澡的從容相比，淋噴頭下就有些局促了。一個淋噴頭下常圍上內(nèi)圈外圈，內(nèi)圈的人沖洗一會往后退，外圈的人迅急插空替?，很有些像拿破侖線性火槍方陣戰(zhàn)術(shù)似的。

個子矮小，洗淋浴時沒有空中優(yōu)勢，只能從淋在大個子頭上或肩上再濺到自己身上的水上來洗身。我人小個矮，洗頭擦身時，真不知道那水是來自淋噴頭還是來自別人身上的“二手水”。不過好在，那時人都很自覺，現(xiàn)淋濕身子后，便躲在一邊打肥皂洗頭擦身，相互謙讓。但有時也會遇到個別自私的人，長時間獨占淋噴頭，弄得我打完肥皂反復(fù)擦洗，直到發(fā)冷時才能熬到“登場”。后來我去多了，有了些經(jīng)驗，每遇到這尷尬時，就整的滿頭肥皂沫，兩眼看不見，邊摸著靠近，邊用商量的口氣連說：“借光”，這一招通常見效。

浴池的澡巾是共用的，用蒸汽高溫除菌，放在服務(wù)員身旁的兩個大木桶里，入池時拿一條，洗好后丟到另一個木桶里。出浴后，渾身還冒汗，一直擦不干也沒關(guān)系，服務(wù)員會身旁保溫筒里拿出兩條熱氣騰騰的熱毛巾，遞給你擦臉擦身?；氐阶缓螅邕€需要，舉手招呼，服務(wù)員仍舊不厭其煩，一聲“好來”后吹著口哨，一個旋轉(zhuǎn)式空中拋巾，不偏不歪，讓浴客伸手可接。

普通間雖物品簡單，但每件都派上用場。躺椅邊與它連體有帶鎖的小衣柜，存放衣物和貴重物品。那時普通百姓的貴重物品，不外乎是一塊時價120元的上海牌手表，手表太貴重，是不能鎖在小柜里，要交服務(wù)員鎖在專用抽屜里保管的。服務(wù)員用一張帶有細繩有記號小木牌套在表鏈上，另一個同樣木牌交給存表者，存取兩便。自己柜里只鎖藏貴重物諸如眼鏡之類。

混堂服務(wù)員用了50多年的丫杈頭（麗水浴室）

在房間靠近天花板的四周，有一圈細鐵桿相連，它是用來掛外套的。那時人少有西裝革履，好像叫迪卡布料中山裝就是最像樣的外套，成年人通常沒幾套，所以很是愛惜，脫下后拎在手上，讓服務(wù)員用頂端是銅叉的丫杈頭，將衣褲頂掛上去。

扠上去的衣服

那個年代，沒有歌舞廳，沒有咖啡館，沒有溜冰場，沒有健身房……只有電影院和劇場。浴池洗澡的地方也算上娛樂場。因為居民大都去離家近的澡堂洗澡，常在澡堂碰面，熟人熟面的，加上脫光也分不出高低貴賤，大家相互戲言插科打諢取樂，誰也不計較，誰也不上心，哈哈一樂，嬉笑聲不斷。吸煙的人，開包便分享，記得那會抽飛馬、光榮牌香煙多，中華、牡丹少見。不過不管香煙啥牌子，你遞一支我丟一根，相互間這么一遞一丟，便熟悉起來，話茬打開，煙也抽得有滋有味。

賀友直筆下的浴室情景

入夜，有零星的燈火漏出浴室，門框上玻璃花紋上映出的橘黃色燈光，紅色“浴池”兩字在此映襯下，格外顯眼。浴室門前，有小販的水果攤，還賣香煙和瓜子，花生米等，瓜子，花生米等都是用廢棄的報紙包裹著。父親不吸煙，所以買上兩個蘋果，一包花生米，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這也算有些奢侈，夠上度過一段富足的好時光。

現(xiàn)在如今，洗個澡再便捷不過了?！胺趸焯谩钡哪欠菹硎苁嫣箘?，只有存放在記憶里，不時的會冒出來，讓人細嚼回味，仿佛往昔的日子又復(fù)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