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津 深夜無眠,輾轉(zhuǎn)反側(cè),目不交睫。白云親舍,落月屋梁,思鄉(xiāng)懷土,撫今追昔,舊事竟不斷涌現(xiàn)腦際。再由書而想到收藏,再想到收藏家的不易,林章松先生的名字也屢被映入?;匚都染茫X得他既極其平凡,卻又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奇人。 說到林章松先生,就不得不先從收藏說起。中國作為世界文明古國之一,曾為人類文明的發(fā)展做出過巨大貢獻。而其輝煌燦爛的文化傳統(tǒng),以及沉淀豐沛的文化遺產(chǎn),更成為歷代收藏家的精神和物質(zhì)源泉。從物質(zhì)方面說,這些收藏包括傳統(tǒng)的碑拓字畫、金銘石刻、善本佳槧、磚 石瓦當、陶瓷琉璃、明清家具、竹木牙角、貨幣印章等等。近代以來,更是百千品類、花樣繁多,玉器珠寶固然不論,什么觀賞石、電話卡、糧油券、藏書票、郵票、磁卡、煙標、火花、徽志、像章、書信、簽封、海報、地圖等雜項,不一而足。至于書籍大類中,又有紅色文獻、線裝古籍、尺牘碑帖、舊 報雜志、連環(huán)畫等品種,可謂奇彩紛呈。乃至細分開來,又有藏家就戲曲小說、彈詞寶卷、各朝活字本、繡像版畫、釋道經(jīng)卷、宗族家譜、醫(yī)卜星算等各類古籍專列柜藏,日積月累,竟為當世所矚。這其中的印譜,是百花叢中的一朵奇葩,數(shù)十年來致力于印譜收藏的林章松先生,亦自然成為印學界共宗的人物。 林先生,字秉承,號志在,別署天舒,廣東海豐人。林先生所藏印譜最初的一百余種全部得自他的國文老師曾榮光先生。從1982年初開始,林先生利用出差之機輾轉(zhuǎn)于東南亞、日本、廣州等地的古舊書肆,經(jīng)數(shù)十年的勤謹篤學,多方搜訪,入藏了以清代為主的三千多部印譜文獻。據(jù)統(tǒng)計,當今存世印譜約有七八千種,分散在世界各地,而林先生收藏的幾近半數(shù),是當今公私機構(gòu)中印譜藏量之魁首。 港島新界葵涌的一座工業(yè)大廈,電梯上去的某層,即為林先生印譜貯藏之所,鐵柵之上的“松蔭軒”三字匾額,出于他自己的手筆。其取名“松蔭”,蓋因林先生和內(nèi)助的名字中都有一個“松”字。“蔭”者,有樹蔭及庇護之意,《荀子·勸學》云:“樹成蔭而眾鳥息焉?!蔽以脒^,什么樣的人可以稱之為藏書家呢?明李贄云:“藏書者何?言此書但可自怡,不可示人,故名曰藏書也。”(《藏書·世紀列傳總目前論》)明末清初黃宗羲說:“藏書非好之與有力者不能?!保ㄒ姟短煲婚w藏書記》)李贄的話,說的是藏書的目的,黃宗羲的話,說的是藏書的途徑??傊?,要想切實擁有“藏書家”的稱號,只有喜歡書的動力和經(jīng)濟支撐能力同時具備才行,兩者不可缺一。我以為現(xiàn)代藏書家的收藏,多利用自己事業(yè)成就積累所得,也有些是節(jié)衣縮食所得,尤其是知識分子,很少有人是巧取豪奪,這和1949年以前的藏書家是一脈相承的。這種收藏,可以說是在為民族為國家而保存,而不是作為一種投資轉(zhuǎn)賣,也不是視若枕秘,或?qū)θ遂乓?,而是共賞,用最簡單的話來說,就是“資源共享”,這和李贄所說的“不可示人”不可同日而語。 林先生從收藏印譜初始,就已著手從事目錄的編纂工作。林先生曾明言,他要把所藏印譜作一系統(tǒng)整理,編一部私家藏書提要,以提供給研治印譜者參考。2011年8月,我第一次見到林先生,就曾在他的電腦里,看到他平時錄入的每種印譜的各種信息,包括書名、卷數(shù)、作者、版本、序跋、裝幀、扉頁、牌記、版權(quán)頁以及各種書目著錄等情況,甚至同一書名的不同版本模樣、特征都有反映,這正是唐韓愈《進學解》中述及的:“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倍鋾r林先生就已完成800部印譜的詳盡著錄。 中國不缺收藏家,缺的是將自己的收藏轉(zhuǎn)為研究的學者。我的幾位藏家朋友如韋力、田濤、勵雙杰等人都有著作,他們寫的都沒有什么大道理,都是實實在在的內(nèi)容,都是鍥而不舍地收藏并作研究。而林先生浸淫印學五十余年,胸中存譜數(shù)千卷,積畢生才學于《提要》撰修之事,自不會假手他人。 我以為寫作古籍提要或書志,只要有版本目錄學的基礎(chǔ),能熟練地掌握工具書、參考書的使用,并有詳細的寫作凡例,應(yīng)該是并不困難之事,大凡數(shù)十種,乃至數(shù)百種,堅持三二年,總能瓜熟蒂落。難的是數(shù)量以千計,森羅萬象、紛然雜陳,以一人之力致力于斯,則如牛負重,步履維艱。有道是:繩鋸木斷,水滴石穿。林先生在印譜提要的寫作過程中,克服了衰體之病疼,孜孜不倦,矻矻終日,在書志體例和撰寫細節(jié)方面,注此存彼,糾謬補闕,輯佚鉤玄,考證辨誤,最終時序變遷,寒暑易節(jié),從簡單的目錄登記,到如今的煌煌《提要》,前后耗費三十余年韶光的四百二十多萬字巨著卒底于成,這是功德圓滿的大手筆,讓人悅服而生欽佩之心,為其宏遠抱負肅然起敬。在私人藏書家中,古今以一己之力寫作古籍提要種數(shù)、字數(shù)最多的一位,林先生鰲頭獨占,這是毫無疑問的。在我看來,林先生這部《松蔭軒藏印譜提要》,至少具有三個方面之意義。 一、《提要》展示了松蔭軒庋藏之全貌。印譜是匯集古代印章或名家篆刻印章書籍之通稱,也是古文獻中較為特殊的一種類型。鈐印本的印譜一經(jīng)傳寫,必失其真,故而乾隆間編纂《四庫全書》,僅收諸家品題之書和屈指可數(shù)的印譜存目。流風所及,清代、民國以來的藏書家縱有佳譜在手,也鮮在藏書目錄中得到準確的反映。 從印譜庋藏角度視之,民國間張魯庵先生無疑是其中最具成就的一位。張氏以藥材業(yè)立家,擁資數(shù)十萬,酷喜印譜,藏稀有印譜凡四百多種。張氏歿后,家人將其印譜悉數(shù)捐入西泠印社,使“西泠”錦上添花、虎角生翼,頓成印譜收藏重鎮(zhèn)。而林先生傾力蒐集三十余年,所得甚豐,以清代中晚期及民國時期的印譜收藏最為齊全?!秱鳂闾貌赜≥既A》《丁丑劫余印存》等名譜自不必說,其收藏之宏富,舉一例即可見一斑:道咸間海虞顧湘、顧浩昆仲,有金石癖,富收藏,尤嗜印章,于搜集、刊行印譜及印學專著用力甚勤,僅冠以“小石山房”名者,即有九種之多,如《小石山房印苑》(鈐印本)、《小石山房印苑》(鈐印本附目次本)、《小石山房印苑》(印刷本)、《小石山房印譜》(道光輯本)、《小石山房印譜》(偽輯本)、《小石山房印譜》(鈐印本六冊)、《小石山房印譜》(鈐印本四冊)、《小石山房印譜》(印刷本)、《小石山房印存》,齊全賅備,學人欲研討顧氏之學,不入松蔭軒,誠徒勞無功耳。而此次林先生把諸提要結(jié)集出版,以1528種佳善收入,按筆畫排列,舉凡書名、卷數(shù)、題簽、冊數(shù)、葉數(shù)、印數(shù)、印文、邊款,乃至附注考據(jù),對尋常書志所不欲取者,皆投入了極大關(guān)注,可謂精審致密,巨細無遺,全面展示了松蔭軒印譜收藏之完貌,成為印譜收藏領(lǐng)域軼古邁今之第一宏著,必當在古籍收藏史上占據(jù)重要位置。 二、《提要》深入體現(xiàn)了林先生在印譜版本鑒定中之成就。從中國版本學發(fā)展歷史來看,論述古籍版本鑒定的專著,幾乎都不涉及印譜。這是因為印譜本身的專業(yè)性、形制的特殊性、內(nèi)容的藝術(shù)性,導(dǎo)致其成為“陽春白雪”。篆刻家和收藏家的印譜大都是不售賣的,只是家藏或贈與親朋好友。正因如此,當時鈐印的印譜絕不會多(津曾寫過一篇小文,專門探討鈐印本印譜的印數(shù)問題),且經(jīng)過若干年的兵燹災(zāi)害和人為原因,當時所鈐印譜今天也所存無幾。 因此,在印譜版本鑒定過程中,就不能完全參照普通的古籍鑒定方法,而是要從印譜本身的特征出發(fā),去揭示其版本。林先生對印譜版本的鑒定,就極其重視本譜細節(jié),在封面、題簽、版框形式、版框尺寸、書口、收印數(shù)量、有無邊款等方面,獨具慧眼,再結(jié)合印風、史實等旁證,詳察秋毫,從而斷以版本類別、年代及其價值。林先生認為,印譜版本類別有鈐印本、木刻本、描摹本、石印本、鋅版印本數(shù)種,而“鋅版印本”是林先生特別提出并重視的版本類型。他曾在諸多細節(jié)上分辨出鋅版印本與鈐印本不同的七八種特征。根據(jù)這些特征,林先生辨別了《趙撝叔印譜》《二金蜨堂印譜》與《二金蜨堂印稿》《觀自得齋印集》《聽雨樓印集》等趙之謙各種印譜不同的版本類型,猶如老吏斷獄,輕車熟道,一言而決,許為定論。如果不是日久浸淫其中,下大功夫摩挲把玩,鍛造出一雙金睛火眼,如何能觀察得如此精細,總結(jié)得如此妥帖? 林先生藏譜并不刻意追求那些人所共知的名譜,反而對一些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譜,傾注了特有的眼光和心血。眾所周知,一般篆刻愛好者或印學研究者,較多關(guān)注印譜所反映的流派和風格,對印譜版框紋飾較少關(guān)注,但是林先生卻劍走偏鋒,深入發(fā)掘諸多紋飾之形式和內(nèi)涵,從而肯定其價值所在。如民國董熊篆、周慶云輯《玉蘭仙館印譜》,以“梅花紋”作為版框紋飾,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董熊“為人誠謹真率,無趨炎之態(tài)”的亮節(jié)高風。又如葉德輝篆并輯《觀古堂印存》,用“竹節(jié)紋”作為版框紋飾,“以示其傲骨精神”。林先生通過對印譜細節(jié)的把握,見人之所未見,發(fā)人之所未發(fā),視其作為印譜版框之重要類型而存在,可謂別具慧眼。 三、專科書志,素有傳統(tǒng)。就子部言之,諸子而外,如醫(yī)家、釋家、道家等,編目撰志已不鮮見,而印譜目錄提要的編纂,則遠遠晚于其他??祁悓?。從印譜目錄編纂史來看,我以為,國內(nèi)以冼玉清之《廣東印譜考》考辨最為精審,國外則以日本太田孝太郎《古銅印譜舉隅》體例最為完善,二種皆為印譜書志撰著的標桿之作。津從事書志撰寫有年,深知各種書志之優(yōu)劣,不獨與版本鑒定功夫密切相關(guān),更與撰志者的學術(shù)修養(yǎng)、眼界、意識有著莫大牽系。 林先生這部《提要》,往往在成譜年代、版本類型等方面一錘定音,省減很多繁瑣考辨,卻在印譜的客觀形態(tài)上用心至巨,力圖揭示印譜內(nèi)涵及版本的真實狀態(tài)。使學者手持《提要》,即能通曉表里,不假他書,省去很多舟車翻檢之勞,于此,則此書不啻為當下書志撰寫之高水平專著,相信百年內(nèi)學者閱此,當不河漢予言。 藏印譜者不一定擅篆刻,能鐵筆者也未見得會聚藏印譜。但林先生不僅蒐藏善著,更擅篆刻之道。事實上,林先生早年在本科所習商業(yè)設(shè)計、藝術(shù)設(shè)計的基礎(chǔ)上,就已另辟蹊徑,愛上了篆刻印章,師從曾榮光先生學習篆刻技法。初學清末嶺南篆刻大師、黟山派創(chuàng)始人黃士陵,練就一手猛辣剛健、洗練沉厚的線條,后又鉆研趙之謙、吳熙載等人,印風愈發(fā)磊落璨麗、奇倔雄強,別出時俗。六十余年來,他陸續(xù)應(yīng)友朋之請治印千余方,藝名廣播。我有一方“沈”字小印,即出自先生之手,且微型印袋也為其親手制就。林先生如今腕疾,不常奏刀,但功夫精熟,人書俱老,每一下筆,便如庖丁解牛,心手相應(yīng),出蛻即有率直瀟灑、舒展飄逸之姿。 林先生曾自云不喜著述,但言傳身教,兩岸學者和博碩研究生群相追隨。我曾讀過林先生“楚天舒”的博客,除了紹介自己新得印譜或考證作者履歷外,還可以看到他為篆刻家及慕名而來的愛好者提出的各種難題緩急相助,費時查找,親手復(fù)印拍照,不求任何回報。而今林先生更以其宏闊胸襟,積數(shù)十年印譜鑒藏經(jīng)驗于一身,于《提要》中條列歸納,款款道來,使學人明白通曉,有所憑依,無異為當今學界之一股清流。 我和林先生的交往,大約有十多年之久。當年知道他的大名和藏書,是韋力兄提供的訊息,即刻讓我為之神往。而首次和林先生見面,則是易福平先生和丁小明教授的安排,請益的感覺是如遇故人,印象深刻,歷久難忘。我尚記得林先生在其“楚天舒”的博客里,也記錄下了我們相見經(jīng)過的文字。這之后,只要我去香港,都會去林先生的松蔭軒,看他新得的稀見印譜,與他聊感興趣的佚聞舊事,開心智,廣見聞,有一種或和風如沐,或驟雨淋漓之感。 有感于林先生的溫文爾雅、古道熱腸,我曾寫過兩篇關(guān)于先生行述的文章,一是《訪印譜收藏家林章松記》,二是《方寸之間天地寬——記印譜收藏家林章松先生》,對先生不可謂不相知相悉。因此,《提要》即將付梓,林先生囑我作序,這是斷不可推辭的。但承應(yīng)下來以后,卻惶恐難安:雖說我從事古籍版本編目、整理、鑒定、保管六十年之久,也曾經(jīng)眼了數(shù)百種印譜,尤其在“哈佛燕京”時期,還撰寫了近五十種善本印譜書志,但并未下過大功夫系統(tǒng)地對印譜乃至印學文獻進行考索梳理;況且林先生從事印學研究數(shù)十年,閱歷既博,專研既深,加上交游廣闊,桃李眾多,故而我斷不敢說對先生的學術(shù)成就有多少體悟。但轉(zhuǎn)念一想,我對林先生的學問、才思、志趣,尤其是他低調(diào)行事之作風,應(yīng)該說有著獨特的理解。因此,受林先生之命,就我所思所想,權(quán)書數(shù)言,勉為喤引如是。 (本文為《松蔭軒藏印譜提要》序,有刪節(ji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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