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為了擴大知識面,還要多看講版本的書。這不是指有些圖書館專業(yè)用的今人寫的教材之類,而是指真正行家的著述。最基本的當然是葉德輝的《書林清話》和葉昌熾的《藏書紀事詩》。前者雖有不是之處仍大體可看,后者是講歷代藏書家尤詳明清兩代,很有用。葉昌熾還有一部日記叫《緣督廬日記》,前些年已用手稿全部影印,但我十幾歲時買到摘要石印的《緣督廬日記鈔》就夠用了,因為已把他一生買書買碑刻拓本的經歷都抄了出來,看起來極有趣味。 更多講版本的書是清人以至民國時人撰寫的藏書記或題跋的匯編。我最感興趣的,有匯編嘉道時大藏書家黃丕烈題跋的《士禮居藏書題跋記》和《蕘圃藏書題識》,有民國時大藏書家傅增湘的《藏園群書題記》。這《題記》我最初看的是抗戰(zhàn)前大公報館印的平裝四薄冊,稍后見到仿宋字印的線裝本《續(xù)集》和《初集》,198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其孫傅熹年先生的整理本,加入了《三編》及有關著述更為完備。其前1983年中華書局還出了傅熹年先生整理的《藏園群書經眼錄》。此外可看的還有清末民國時藏書家繆荃孫的文集里的題跋文章和他別具一格的《藝風藏書記》、《續(xù)記》,以及葉德輝的《郋園讀書志》,潘景鄭先生的《著硯樓書跋》??傊@些書使我大為得益。例如看了繆荃孫《藝風堂文漫存·癸甲集》里的《桂氏說文義證原刻跋》和《郋園讀書志》里的題跋,才知道道光咸豐間連筠原刻《說文義證》之名貴,到“文革”剛結束聽說于省吾先生的藏本售于上海古籍書店,就趕忙用書把它換來。又如解放初我在修文堂見到乾隆時原刻作者校樣的《蘇州府微顯志》,是詳記其地人物士女的書,記得《緣督廬日記鈔》中提到過,是民國初葉昌熾為藏書家劉承幹鑒別所收書時記下來的,公私書目均不見著錄,就趕快以廉值把它買來?!端囷L藏書記》和《續(xù)記》還有繆荃孫自己在晚年批上價錢準備出售用的,我見過三部,一部當年在修文堂,一部沒有《續(xù)記》在蘇州某店,我都沒有買,一部是謝剛主(國楨)先生的,他晚年送我了。從這書上所批的可知民國初年的書價,稍后京滬各大舊書店所出書目也都有售價,嘉道時的書價則可看黃丕烈的題跋。
七 在上述幾方面下了十來年功夫,再經常翻看以記版本為主的書目,就可以做到常見的古書都能講出有哪些主要的版本。 這種書目《書目答問》還不夠格,一則它講到的書不夠多,所記版本也多屬清代刊刻通行常用的,明本就很少,宋元更不記。所以要用在《四庫全書簡明目錄》上批注版本的,一共有邵懿辰、莫友芝、朱學勤三家。 最早我十幾歲時買到的是莫友芝的叫《郘亭知見傳本書目》,郘亭是他的別號,是據傅增湘挑印本影印成四冊小本線裝書。邵懿辰的《四庫簡明錄標注》其孫邵章清末刊行,但價高難得,解放后邵章之子邵友誠又將邵章所批作為“續(xù)錄”增入,由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出版,已頗便使用。傅增湘又在莫友芝書上作了大量增補,經傅熹年先生整理,于1993年由中華書局出版了四冊《藏園訂補郘亭知見傳本書目》,其詳備又更在郘目之上。至于朱學勤批的,向未刊印公世,去年北京圖書館出版社才借了我收藏的光緒時管禮耕抄本影印精裝一厚冊,題曰《朱修伯批本四庫簡明目錄》問世,這修伯是朱學勤的字,所批頗可補邵、莫兩家之不足。 《四庫全書》纂修在乾隆時,所以查看清人著作及其版本要用孫殿起的《販書偶記》和《續(xù)編》。修《四庫》時查禁了不少書,1957 年商務印書館把姚覲元的《禁毀書目》加上“補遺”和孫殿起的《清代禁書知見錄》合成一厚冊出精裝本,也便于使用?!端膸臁凡皇赵挶竞?/span> 章回小說,可用孫楷第先生的《中國通俗小說書目》和《日本東京所見小說書目》,都有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修訂本,柳存仁先生的《倫敦所見中國小說書目提要》,有書目文獻出版社本。 近年來有一種傳說,說我黃永年有這樣的本領,線裝書在架子上不用取下來,更不需打開看,就知道是什么版本,這豈不是說我有什么特異功能?其實世上哪有什么特異功能,我無非是記住了什么書有哪幾種版本,再從書根的新舊顏色來推測判斷。例如前些年我在琉璃廠松筠閣架上看到一部《公羊傳》,兩厚冊,從書根看是連史紙印的。我知道《公羊傳》清刻單行的有道光四年揚州汪喜孫仿宋余仁仲本,太平天國后書版歸金陵書局附加??庇浐笤罅坑⌒?,但用的紙是黃色的毛邊紙,而且書品寬大,這書品不大且用白色連史紙的肯定是太平天國之前的早印本,比較難得,取下來果然如此。又如在當時大院的架上看到一部《兩當軒集》,我斷定它是極為難得的咸豐時家塾刻足本,因為這有四厚冊,通行的嘉慶時刻《詩鈔》只有四薄冊,這咸豐本經太平天國版毀后在同治時印過活字本,光緒時又有重刻本,但我見過的雖也是毛邊紙印卻都比較新,不像這部那么黃舊,叫取下來一看真是咸豐原刻。 刻本以外還有抄本、稿本、批校本,鑒別起來需要更多的知識和學問。記得50年代前期上海修文堂老板孫實君對我說,他們看刻本書還可以,要鑒別抄本、稿本、批校本就困難了。孫實君當時已五十多歲,是舊書業(yè)的老前輩,可說的確實是真話。 抄本關系到紙張,關系到用不用印格,用什么樣的印格,此外字體還有時代性。舉個例子,解放初上海溫知書店有一部呂祖謙的《左氏傳說》,藍格白棉紙,字抄得很拙率,說明它是標準的明抄本,再加上有王士禛的題跋并蓋了他的多方收藏印記,他的字我也認得真,價高一些還是把它買下來,一查此書僅有通志堂刻本,對一下發(fā)現(xiàn)它還可補通志堂本的闕文。后來在這店里還買到一部呂祖謙的《東萊呂太史文集》,有清中葉時小重山館藏印,素紙抄無印格,字體卻不像清中葉的,仔細翻看“玄”字不缺筆,說明是明抄最晚也是清順治時的抄本。 稿本也遇到過一些。當年協(xié)助張元濟編印《四部叢刊》的孫毓修 的藏書散出,我從溫知書店買到幾種,其中有一冊汪琬自注、惠棟增補的《汪氏說鈴》,黑格抄本,左欄印有“紅豆齋藏書鈔本”一行字,這紅豆齋就是惠家的書齋,可見這是惠棟作了此增補后叫人清抄的叫清稿本。著者手寫的稿本則在上海傳薪書店得到清中葉藏書家倪模的《經鋤堂書目》,素紙毛釘小本有三十二冊,每種書都寫了像《四庫提要》那樣的提要,有的據《四庫提要》節(jié)抄,還有許多《四庫》未著錄的則倪模自行撰寫。當時傳薪的老板徐紹樵問我這書有沒有用,我說當然有用,他說有用你就拿去吧,我說總該付點錢,付了三元。以后我給顧起潛先生講起,他說倪模有部《江上云林閣書目》,是沒有提要的簡目,雖有刻本也很難得,燕京大學圖書館曾曬藍印了一部,這《經鋤堂書目》自然更是前所未聞的秘笈(這《江上云林閣書目》刻本 80年代我居然也從廣州買到)。 批校本一要看據校的本子和批的內容,再得認識那些名人的字, 看是真跡還是過錄的,有時還有偽造的,以偽造何焯(義門)批校的居多。何焯批校的過錄本我買到好幾部,最好的有他的學生蔣杲在康熙刻《王荊公唐百家詩選》上過錄的,還有他的學生沈巖之子沈鴻在萬歷刻《元氏長慶集》上過錄的,前者得于溫知書店,后者得于忠厚書莊,都是解放初我在上海工作時的事情。何校真本則“文革”結束后也得之于上海,在席刻白家唐詩的第一種《劉隨州集》上用朱筆校補,有宜稼堂藏印,是王大?。ㄐ婪颉迪壬白顚殣酆髞砩⒊龅?。買這些都得識字跡、懂內容,單靠看題跋還不夠,因為保不定會做假。所以有時雖尤題跋,憑字跡、內容我也可以斷定是哪位名人的批校。我的翁方綱批盧文弨刻本《經典釋文》就是這樣從傳薪書店得來的,阮元用宋刻校朱筠刻本《說文》也是這樣從蘇州琴川書店得來的,這也都是剛解放時的事情。
九 如今圖書館多編印善本書目,買書的藏書的也自夸買了藏了若干善本書。究竟什么樣的書才能叫善本,有時并不定弄得清楚,為此我在所寫的教材《古籍整理概論》里專設了一節(jié)來講述?!陡耪摗?/span> 1985年陜西人民出版社初版,去年上海書店出版社又出了增訂本,有興趣者可以找來看。這里為時間所限,只能簡單說幾句。 善本這個名稱大約北宋時才開始使用,本是指??钡煤玫谋咀?。由于自然損耗,加上天災人禍,宋元舊本日漸稀少,到清人就把宋元本以至其他稀有的舊本書也稱之為善本了,這樣就混淆了善本的概念。因此,我認為實際上是有兩種性質的善本,一種是??毙缘纳票?,一種是文物性的善本。前者和時代和稀有與否沒有關系,譬如南宋的建陽坊刻錯字多就不是善本,今天中華書局高質量的點校本就是善本。后者則掌握一個“物以希為貴”的原則,譬如南宋時小學生書包里也盡是建陽坊本,有什么文物性?到明清時南宋建陽坊本稀罕了,就成為文物性善本了,所以這文物性善本的范圍會隨著時代的推移而逐漸擴大。宋元刻本、明嘉靖以前刻本、明活字本、明抄本、清前期舊抄本和有價值的稿本、批校本,清人視為善本,今天則擴大到凡是明刻本、清代以至民國時少見的或特別精美的刻本、活字本、有價值的抄本、稿本、批校本,也都算是善本了。當然這些文物性善本中有好些在??鄙弦沧龅煤糜袃r值,則可說是兼具???、文物兩性的善本。至于我們愛書買書講究版本者所搜求的善本,一般都是文物性的,很少從??鄙峡紤],這和專弄學問不講版本的人不一樣。 有所謂“三性”“九條”之說,這是70年代后期要編全國善本書總目時提出過的,說善本要具有歷史文物性、學術資料性、藝術代表性即“三性”。但今天中華書局出的書難道沒有學術資料性,榮寶齋出的難道沒有藝術代表性,所以這后兩性根本不能成立?!熬艞l”中問題也不少,如把乾隆及乾隆以前流傳較少的印本、抄本為善本,以乾隆時作為善不善的界限,就明顯有問題。因為清刻本中堪稱文物的一部分在清初,多緣涉及懷念故明而遭禁,一部分在道光、咸豐時,則緣書版及印本在太平天國以及捻軍的戰(zhàn)事中被毀,而乾隆時刻版雖也被毀,但印本流傳已多,往往并不難得,所以用乾隆來劃界限是錯誤的。 十 最后講點題外的。 一是買書要量力而行。買到好書善本書是高興事情,心情為之舒暢,對正經工作包括正經的教學科研等都有益無損。但如好書價太貴,那也只好割愛,不必多方借貸,為買書背上一筆重債,反而弄得不愉快。要知道天下好書盡多,只祝愿它保存人間不使損傷,何必一定歸我。有時看到好書,也買得起,可被人捷足先得,也當如此達觀,不必懊傷。 再是買到了好書,要愛護書。如果舊裝典雅且大體完好,就不必改裝成金鑲玉之類。如已破爛不堪,或本來就裝得不雅,可改裝,用古色或磁青色封面,雙絲線訂。我當年遇到紙張沒發(fā)脆、不需大修補的,要改裝都自己動手。 可以加蓋藏書印,但必須刻得真正好的,印泥用略帶黃色的西泠印泥之類,漳州印泥就不免太油。千萬不能蓋上惡劣印章和藍色橡皮圖章。 可以寫題跋,但要用毛筆,而且字也須過得去。否則一定要寫,可用單張的榮寶齋信箋之類寫了夾在書里,后人認為你是名家,會給珍藏起來或加裱裝:一定要寫在書上,也只能寫在前后空白頁即所謂護葉、看葉上。有位藏書的也略有名氣,可老是喜歡緊寫在正文或目錄之后,文詞書法也未必能登大雅,他把書出賣后,人家買了要去掉都沒辦法,除非忍痛把書頁割掉一塊。此君還有個毛病,即為了要收集名人的藏書印記,在賣出前用刀片將書上的名人藏印割下來,我當年在上海就見到好些明版白棉紙書慘遭此劫,這就更為正派人所不取了。 就講這么一些,再見。 [附記]這是我為國家圖書館善本特藏部和《中國典籍與文化》雜志社舉辦系列講座所寫的講演稿,2002年4月21日在這講座上講過,其后5月16日在上海圖書館、22日在復旦大學、24日在華東師范大學又分別用此槁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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