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溶 來源：紅樓夢賞析（ID：hlm364）紅樓夢是細(xì)節(jié)描寫的集大成者，很多表情達(dá)意、隱喻影射的部分，借用了戲曲的側(cè)面摹寫，含而不露，意蘊深刻，讓讀者津津樂道，猜想不斷。其中寶黛二人對話過程中，引用最多的戲文就出自《西廂記》。戲曲西廂記見證了大觀園中少年少女的情感變化，如果說紅樓夢是大戲一場，那么《西廂記》就是妙用的戲中戲。在《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一回中，寶玉背著人偷看《西廂記》被黛玉抓了個正著，兩人便共讀西廂。黛玉從頭看去，越看越愛看，不到一頓飯工夫，將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覺詞藻警人，余香滿口。雖看完了書，卻只管出神，心內(nèi)還默默記誦。寶玉讀書忘情，借用西廂記中張生的臺詞對黛玉說：“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span>這話是寶玉拿張生自喻，將黛玉比作崔鶯鶯。此舉無異于是當(dāng)面表白示愛，有違禮教，以至于林黛玉聽了，微腮帶怒，薄面含嗔。
寶玉著了急，胡亂發(fā)誓了一通，說的林黛玉嗤的一聲笑了，揉著眼睛，一面笑道：“一般也唬的這個調(diào)兒，還只管胡說。呸，原來是'苗而不秀，是個銀樣蠟槍頭’?！?/span> 這句也是借用的西廂記中的對白，是紅娘罵張生的話。黛玉對寶玉的嘲笑，沒有套用崔鶯鶯的話，而是借用了紅娘的話，一來是掩蓋自己的羞惱，二來也是調(diào)侃寶玉不讀圣賢有用之書，而讀風(fēng)月戲文，是無用的假把式。同時，作者也暗示了寶玉無法承擔(dān)起復(fù)興家族的大任，無法給予林妹妹終身幸福。一句戲文三重妙用，既刻畫出了寶玉的富貴閑人的形象，也點出了黛玉的伶俐可愛，更是在一片青春洋溢歲月靜好的氛圍中，為后文埋下了悲劇的伏筆。
隨著寶黛二人的成長，兒女情在他們心中漸漸生根發(fā)芽，寶玉窺見黛玉在房中細(xì)細(xì)長嘆了一聲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這是黛玉忘情的表現(xiàn)。而寶玉忘情則更為露骨，他見黛玉星眼微餳，香腮帶赤，不覺神魂早蕩。黛玉吩咐紫鵑給她打水洗臉，紫鵑卻先倒茶給寶玉吃，于是寶玉更得意忘形了，借題發(fā)揮笑道：“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疊被鋪床？’” 原句是西廂記中張生對丫鬟紅娘所說的話，此時的寶玉也是將自己比作張生，將黛玉視為崔鶯鶯，而紫鵑就是現(xiàn)成的紅娘。意思是愛惜丫鬟紫鵑不舍得她干活，其實是疼惜小姐黛玉，不想與她分離。但是這句話實在太過冒犯，讓黛玉登時撂下臉來，哭道：“如今新興的，外頭聽了村話來，也說給我聽；看了混帳書，也來拿我取笑兒。我成了爺們解悶的?！?/span>雖然寶玉借戲文表露心意的行為，惹惱了黛玉，但恰說明愛一個人是藏不住的。寶玉從紫鵑說：“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來再舀水去”的話中就聯(lián)想到了為張生、崔鶯鶯牽紅線的紅娘，可謂印證了張愛玲的那句話：聽到一些事，明明不相關(guān)的，也會在心中拐幾個彎想到你。
林黛玉聽了牡丹亭的唱詞，不覺心動神搖。細(xì)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又有詞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xì)忖度，不覺心痛神癡，眼中落淚。 庚辰脂批：前以《會真記》文，后以《牡丹亭》曲，加以有情有景消魂落魄詩詞，總是急于令顰兒種病根也。黛玉的癡病因情而生，就容易因相近的戲文唱詞，而勾起內(nèi)心的情思幽情。她見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不覺又想起《西廂記》中所云“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泠泠”二句來，因暗暗的嘆道：“雙文，雙文，誠為命薄人矣。然你雖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連孀母弱弟俱無。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勝于雙文哉！”這里的“雙文”指的是《西廂記》中的崔鶯鶯，二“鶯” 字為雙文。黛玉由《牡丹亭》的哀婉唱詞聯(lián)想到《西廂記》中有同樣傷愁的意境，又通過幽僻孤寂的景象聯(lián)想到崔鶯鶯的身世，進(jìn)而自艾自憐。可以說被困家中的杜麗娘和失去父親的崔鶯鶯，她們的處境與心境都與黛玉有相似之處，那些凄涼哀怨的唱詞，牽引出了黛玉內(nèi)心深處的彷徨與孤寂。
寶玉素習(xí)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兒，并不知黛玉和寶釵達(dá)成了金蘭契的事， 因而疑惑黛釵二人兩個素日不是這樣的好，今看來竟更比他人好十倍。寶玉便找了黛玉來，借西廂記的典故來探問真相：“那《鬧簡》上有一句說得最好，'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鴻案’這五個字，不過是現(xiàn)成的典，難為他這'是幾時’三個虛字問的有趣。是幾時接了？你說說我聽聽?！?/span>黛玉是寶玉的知己，一聽他的話，就知道寶玉問的是自己與寶釵關(guān)系變好的原因。因把說錯了酒令起，連送燕窩病中所談之事，細(xì)細(xì)告訴了寶玉。寶玉方知緣故，因笑道：“我說呢，正納悶'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原來是從'小孩兒口沒遮攔’就接了案了。”原話出自《西廂記·鬧簡》，是《西廂記》的第三本第二折，描述了崔鶯鶯與紅娘主仆之間互相防備和試探的故事。紅娘探望張生病情回來，帶來了張生的一紙情書，卻沒有言明，讓崔鶯鶯自己去發(fā)現(xiàn)。崔鶯鶯怒斥紅娘，其實是故意這樣做來試探紅娘是否忠心。紅娘看破了崔鶯鶯裝怒的伎倆，剖白自己不識字也沒向老夫人告密。鶯鶯見紅娘不識字便又耍了個花招，寫了一首情詩卻告訴紅娘是一首絕情信。紅娘既怪罪小姐，又擔(dān)心張生看了這首絕情信會受不了，不知如何是好。當(dāng)看到張生閱信后歡喜連連，紅娘才知道自己上了當(dāng)了，很是惱怒，便說出 “將他來別樣親，把俺來取次看，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的質(zhì)問，意思是：小姐不是要與他絕交了么？將我拋一邊，你倆什么時候又好上了？
舉案齊眉原本指的是梁鴻接的妻子孟光的食案，《西廂記》里紅娘說“孟光接了梁鴻案”，用來表示反常的事情。再加上紅娘 “小孩兒口沒遮攔，一味的將言語摧殘”的一通埋怨，就更顯得自然而有趣味。寶玉借用“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來作問，得到答案后又以“小孩兒口沒遮攔”一語雙關(guān)來打趣黛玉，行酒令情急之下將風(fēng)月戲文“良辰美景奈何天”、“紗窗也沒有紅娘報”說了出來?？梢娗昂髴蛭拿钣玫梅浅ＹN切。一則表現(xiàn)了寶黛二人情誼非比尋常，心有靈犀一點通，說的話只有彼此才明白。二則化解了黛釵之間的心結(jié)，二人對話中沒有提及寶釵的名字，字字句句卻都說的是寶釵。可以說暗示了寶黛婚姻中隱藏了一個第三人，那就是寶釵，可謂巧妙之極了。《西廂記》是紅樓夢里的戲中戲，精妙的戲文幾乎貫穿于前八十回，作者借用《西廂記》反襯、暗喻、類比、化用，既豐富了故事情節(jié)，又為人物命運埋下了草灰蛇線的伏筆，非常值得細(xì)品。-作者簡介- 作者：水溶，品牌策劃/媒介公關(guān)/自由撰稿人。本文首發(fā)于紅樓夢賞析（ID：hlm364），一入紅樓，終生難醒。如需轉(zhuǎn)載，請聯(lián)系小編（夕瑤：19860745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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