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放假在老家時,開車載著母親去看望姥娘。 剛進姥娘家門,就聽見堂屋里唧唧咕咕有人說話的聲音——原來是堂姨來了。 堂姨和我母親是同一個老爺爺,喊我姥娘嬸子。這天,她也正巧回娘家,順道看下我姥娘。 堂姨和母親是從小玩到大的,多年不見,兩個人手拉著手那叫一個情緒激動。 你感慨我“咋變胖了”,我慨嘆你“啥時添的白發(fā)”,說著說著,兩人眼底都泛起了淚花。 后來,堂姨見飯點快到了,便回去做飯了。母親一直把她送到大門口,回來時,眼眶依舊紅紅的。 這個堂姨,我是有點印象的,小時候還跟著她去姥姥原先住的那個老院子里摘過棗子。一晃四十多年過去了,不得不感慨歲月飛逝,果真如白駒過隙。 這天,母親一直把堂姨掛在嘴邊。我這才知道,原來,這位不起眼的農(nóng)村女人身上,竟然曾經(jīng)發(fā)生過這么多令人悲痛震驚的故事。 堂姨家中兄弟姐妹三個,她夾在中間,上有哥哥下有妹妹。她人生遭遇的第一個悲劇,就是因為她的哥哥。 哥哥小時候患有麻痹癥,瘸了右腿,右胳膊也活動不靈便,勞動能力受到很大的影響。家里又不是什么富裕人家,所以婚事就成了難題。 老父親聽了村里人的建議,走了換親的路子。所謂換親,就是兩家的女兒互換到對方家當(dāng)媳婦。 當(dāng)堂姨聽聞自己要嫁的那個男人,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時,她內(nèi)心是萬般抗拒的。 那時候,她已有了心上人,是隔壁村的一位教書先生,兩人情投意合,暗暗來往大半年了。 當(dāng)堂姨哭哭啼啼地將這事告訴教書先生時,那人當(dāng)機立斷,說要去堂姨家里求親。 可是,老父親鐵了心要堂姨換親,陰著臉把教書先生給趕走了。 當(dāng)夜,兩人在月下私會,堂姨哭得梨花帶雨。教書先生一邊寬慰堂姨,一邊出主意說,咱們遠(yuǎn)走高飛吧,有手有腳的餓不死。 堂姨一聽要走,心底卻打起了鼓。尤其是一想到,她要是走了,她媽會哭瞎眼睛不說,哥哥也可能永遠(yuǎn)娶不上媳婦了——他們家的香火,就算是徹底斷了。不對,按照老父親的脾氣,換親的就是妹妹了,這不把妹妹往火坑里推嗎? 那晚,堂姨伏在教書先生的肩頭,難受得肝腸寸斷。深夜,家里人見她不在屋里,出來尋她,那時教書先生正好把她送到門口。 老父親見她還跟教書先生拉拉扯扯的不清不楚,當(dāng)著教書先生的面,狠抽了堂姨一巴掌,還大罵教書先生“不識相的四眼蛤蟆”。 挨了巴掌,堂姨沒言語,捂著臉低著頭回了屋。聽她妹妹講,那夜堂姨咬著被角抖著身子哭了一夜,第二天醒來,眼睛腫成了核桃,看著令人心疼。 那年秋后,堂姨出嫁了。嫁給了那個聲名狼藉的男人。出嫁那天,堂姨沒有落一滴淚。 男人的大名,我不知曉,聽我母親說,小名似乎叫小令。 小令沒有個正經(jīng)營生,也不喜下地干活,整日跟個紈绔子弟似的,呼朋引伴,胡吃海塞。酒足飯飽之后,便打牌取樂,日子過得那叫一個渾渾噩噩。 堂姨嫁過去后,她一個手腳勤快的女人,自然是看不慣丈夫的所作所為的。 有次,她私下里勸丈夫說,居家過日子,不能沒個計劃,咱不能有一天過一天,得把眼光放長遠(yuǎn)點。 這句話不知道戳中了丈夫的哪根軟肋,他當(dāng)即大手一揚,嘴里罵了句:“你個娘們兒家的懂什么,就知道瞎嘟囔!” 堂姨想大鬧一場,可看著人高馬大的丈夫,她知道這是在自找苦吃,只好默默地將眼淚往肚子里吞。 丈夫沒啥本事,卻極好面子,經(jīng)常把那群狐朋狗友招過來,大擺宴席。 記得那是一個盛夏,家里又吵吵嚷嚷地聚齊了一桌子不三不四的人。 正喝得興頭上,酒瓶見底了。丈夫高聲喚堂姨去買酒,堂姨說手里沒錢。 丈夫就故意當(dāng)著眾人的面說,什么沒錢,去咱睡的床下面的席子里找,里面有的是毛票。 堂姨尋了半天,回來說沒有看到。丈夫一腳將她踹倒在地,然后薅住她的頭發(fā),拖進里屋。 見四下沒人(朋友沒有一人來勸),丈夫嘴里惡狠狠地說:“媽了個巴子,你就讓老子到處折臉子吧,沒錢你就不會賒賬??!” 說著,見堂姨的辮子留得挺長了,不由分說,抄起剪子就剪了下去。堂姨苦苦求饒,奮力掙扎,可丈夫哪里肯聽,一把將她按倒在地,三下五除二,手里便捏著兩根麻花辮子出了門。 辮子扭頭賣了,喚回了兩瓶白酒,眾人又開始吆五喝六地喝了起來,全然不顧堂姨在屋里哭得死去活來。 這樣暗無天日的生活,堂姨也想過要逃離,可她也只是想想而已—— 她要是一走了之了,哥哥那邊的婚事也就到頭了。那時候,她將成為家里最大的罪臣。 懂事的堂姨,選擇了隱忍。 日子再苦再難,也慢慢往前推進著。日升月落,十幾年過去了。那時,堂姨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大女兒小鳳十二歲,小兒子小龍十歲。 堂姨深知家里是指望不上丈夫了,村里的人情世故都是她一人努力維系著。 村人心里都有一桿秤,堂姨贏得了不錯的口碑,都說小令尋了這樣一個媳婦,真是祖墳上冒青煙了! 丈夫呢,依舊是之前的糟爛模樣,酗酒,打牌,集上胡混,沒個半點兒為人夫為人父的樣子。 就連對待他自己的親娘,也是動輒惡語相向,令人大跌眼鏡。 一日,丈夫又半夜打牌回來,一進家門,就哐哐敲響小鳳的房門(那時女兒大了,單獨住一個屋)。 堂姨問丈夫怎么了,丈夫不理睬她,拉著睡眼惺忪的小鳳就往外走。 堂姨死拖住丈夫,非要讓他把話說清楚。丈夫見她難纏,嘴里一邊罵罵咧咧一邊用一種平淡的語氣說道:“娘們兒就是事多,老子賭輸了,把小鳳抵出去了。” 小鳳一聽這話,立刻哇哇大哭起來。堂姨也震驚得半天講不出話來,她實在不敢相信,丈夫竟狠心到了賣閨女的程度! 堂姨不答應(yīng),她右手死死拽住丈夫的胳膊,左手順勢從桌子上拎起一把剪刀,尖頭對著自己的脖頸說:“你要是敢把女兒帶出門,我死在你面前?!?/p> 丈夫氣急敗壞地來奪剪刀,堂姨躲閃,兩人拉來扯去,只聽一聲哀嚎,剪刀插在了丈夫的胸膛。 堂姨見丈夫瞪著眼倒了下去,急忙喊來了四鄰,送到醫(yī)院時,丈夫已然沒氣了。 這事驚動了派出所,堂姨被帶走了。聽說,警車來的那天,村里人將堂姨家所在的那條胡同,擠得水泄不通。 人人都在派出所工作人員的面前,說堂姨的好,陳述她這些年受的苦,還大罵他丈夫這是罪有應(yīng)得,死不足惜! 就連婆婆也當(dāng)著工作人員的面說,同志啊,俺兒這是自作孽,俺兒媳婦不是那種心狠的人,她連殺只雞都哆嗦半天啊! 后來,判決下來了。堂姨因為過失致人死亡罪,被判了兩年零七個月。 堂姨不在家的日子里,婆婆帶著小鳳和小龍,將家里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地里的農(nóng)活不耽誤,小鳳和小龍的學(xué)習(xí)也沒有落下。 堂姨出來后,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婆婆磕了三個頭,既是感謝也是賠罪。當(dāng)天,堂姨還煮了一大鍋雞蛋,挨家挨戶分了。她說,一想到鄉(xiāng)親們那天幫她求情的場景,她就忍不住落淚,她這輩子,沒白活。 如今,堂姨的兩個孩子都很是出息。女兒成了我們當(dāng)?shù)匾恢攸c高中的老師,兒子成了大老板。 婆婆走了之后,堂姨就搬離老家,住進了兒子在縣城買的房子里,幫著照看孫子。 希望堂姨的晚年,一切順?biāo)欤辉俳?jīng)受什么苦難。上半輩子,她吃了太多苦,該是苦盡甘來的時候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