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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是首小序，“漢末建安中，廬江府小吏仲卿妻劉氏，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聞之，亦自縊于庭樹。時人傷之，為詩云爾”。短短幾十個字，就給我們描述了一個令人傷感的真實的社會新聞：兩個年輕人本很相愛，但為雙方家長所不容，不得不赴死以成全對愛情的忠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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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蘭芝是一個集多項技藝于一身的富家女子，一個自我意識很強的傲嬌的年輕女子。從她被遣回娘家十幾天，就接連來了幾波看似比焦仲卿更好的求婚者來看，她還應(yīng)是一個美艷遠(yuǎn)播的女子。似乎還可以以此推測，未嫁前的蘭芝被求婚的盛況。

“新婦識馬聲，躡履相逢迎。悵然遙相望，知是故人來”，她回到娘家，于萬般焦慮憂傷之際，卻還識別出馬蹄的聲音，并知道是焦仲卿來了，這是否意味著婚前他們其實已經(jīng)認(rèn)識并偷偷相愛，他曾常常騎馬來看她？就像唐朝故事里丞相家三小姐王寶釧的追求者中，有的是達(dá)官貴人，但能讓寶釧心動的只有一個又襤褸又雄壯的薛平貴。蘭芝大約和寶釧一樣，要的是兩情相悅，把它看做人間的最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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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寶釧這樣的女孩，被張愛玲稱為“社會的叛徒”。主流對女子的規(guī)訓(xùn)是把自我磨平銷蝕，一切聽從父母之命，但王寶釧偏不想這樣行事，蘭芝的個性也當(dāng)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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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仲卿是個小小的政府辦事員，在事業(yè)上應(yīng)該沒什么上升空間了，他自己也很清楚，“兒已薄祿相”，但勝在溫柔多情，“幸復(fù)得此婦”，結(jié)婚后，他愿意努力經(jīng)營婚姻，兩人始終恩愛有加，“結(jié)發(fā)同枕席，黃泉共為友。共事二三年，始爾未為久”。

這是他們的幸運。因為多少人結(jié)婚后性格不合、喜好差異，但為了孩子或其他，必須忍耐，就那樣湊合著過了一生。但過于親密，也會產(chǎn)生一個弊端，那就是不開明的長輩會因此而不悅，他們覺得年輕人眼里沒了規(guī)矩，自己的權(quán)威受到挑戰(zhàn)，因為偏心不會責(zé)怪兒子，只覺得是兒媳把兒子帶偏了帶壞了，就把矛頭對準(zhǔn)兒媳。

焦仲卿和蘭芝的親密，應(yīng)不至于像徐志摩當(dāng)著父母面抱著陸小曼上樓，但兩人眼神的交流啊，肢體的接觸啊，年輕人特有的密語啊，都多少會把焦母晾在他們的世界之外。尤其焦仲卿這種獨子，十幾年一直是母親的依賴，她怎會甘心如此？她理想的狀態(tài)應(yīng)該是，母子還是一體，媳婦才是那個在他們娘倆外圍焦慮徘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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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蘭芝知道矛盾的癥結(jié)在哪里，婆婆一直在挑刺，無論怎么做，都不會得到她的歡心，但焦仲卿待在家中的時間又太少了。她和婆婆之間的裂痕越來越大，逐漸就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驕傲的女子，常常放不下身段；自我意識強的女子，不會巴結(jié)婆婆。她總有些不屑，暗暗地和世俗規(guī)矩較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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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然也有讀者猜測，婆婆不喜歡蘭芝，是嫌棄蘭芝沒有生育能力，她想為兒子介紹的另一個女子的最大優(yōu)勢就是“可憐體無比”，但也有可能是用這句話告訴兒子，劉蘭芝不是最漂亮的，還有比她更妖嬈的??！焦母說“此婦無禮節(jié)，舉動自專由，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簡直霸道邏輯，我不滿她那么久了，你又怎么可能從她那里得到快樂？又飽含著期待，你該永遠(yuǎn)和媽媽站在同一個壕溝里戰(zhàn)斗！

家里還折騰得起，兒子也不愁再娶一個，整個社會對母親有一種不由分說的孝順氛圍，這是她無所顧忌，一味逼迫兒子離婚的底氣所在。她粗暴地以為，只要兒子聽話休掉了那個女人，那么，兒子的心就還在她這里，她就是這場戰(zhàn)爭的勝利者。

04

焦仲卿想強硬一下，“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fù)娶”，但這話聽在母親耳里，就是他的堡壘已松動，已有了“遣此婦”的心理準(zhǔn)備，終老不娶云云，自然可以忽略不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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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溫柔體貼的反面就是懦弱無能。雖然千不情萬不愿，焦仲卿還是把蘭芝送回了娘家。兩人分別之時，焦仲卿到了蘭芝的車中，“低頭共耳語”，耳語的內(nèi)容是，你先暫且回娘家，不久我來接你。焦仲卿的狀態(tài)始終是不愿相信，蘭芝回到娘家，兩人就已是各自天涯。他還抱著希望，認(rèn)為過段時間，母親的怒氣就會消失。

我覺得，焦仲卿就是那種典型的牙膏男，誰擠他，他就給誰一點。蘭芝向他訴說委屈，他就直接去找母親；母親錘床大怒，他就勸說蘭芝先回到娘家暫避風(fēng)頭。他自己的意志在哪里？你看不見，也找不到，他就是隨波逐流，風(fēng)吹到哪兒說哪兒。

《浮生六記》中的蕓娘大約和蘭芝也有相似之處，她和沈復(fù)相親相愛，喜歡和丈夫結(jié)伴出外游玩，被公婆知曉，不以為然，后被趕出，但沈復(fù)就很有勇氣，也跟著出來了。沈復(fù)關(guān)鍵時刻沒有放棄妻子，他也就沒有焦仲卿這樣的遺憾和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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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蘭芝有過片刻懷疑，“謂言無罪過，供養(yǎng)卒大恩，仍更被驅(qū)遣，何言復(fù)來還”，但在焦仲卿的溫柔繾綣下，文藝的她不由得也發(fā)出誓言，表達(dá)著對焦仲卿的依戀和不舍、熱烈與堅貞，“君當(dāng)作磐石，妾當(dāng)作蒲葦，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zhuǎn)移”。

她回娘家十幾天，就迎來了很多的求婚者。回到娘家的蘭芝可以在母親面前撒嬌哭泣，誓言不嫁，哥哥面前卻不能。就像《傾城之戀》里的白流蘇，在哥嫂手里討生活不易，母親為大勢所趨，盡管心疼女兒，也不得不順著哥哥嫂子的意愿說話。

蘭芝很容易就察覺到別人對自己的不喜歡，又總愛為這不喜歡做出懂事的樣子。婆婆不喜歡她，就日夜勞作；哥哥不喜歡她，就答應(yīng)再嫁。但這些懂事太違背她驕傲的本性，時間一長，就容易委屈，就容易憤怒。她把自己比作蒲葦，有蒲葦?shù)膱皂g，卻也有蒲葦?shù)母煽荩喔煽莸钠讶斵谝黄?，會引發(fā)什么后果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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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實際上，她美艷、聰慧，習(xí)得各種技藝，也能操持家務(wù)，她實在不必如此不自信，可她總喜歡從外界尋求支持或認(rèn)可，或者說，她非常依賴焦仲卿的溫柔繾綣，焦仲卿的溫柔繾綣是她唯一可以把握的東西。聽說蘭芝再嫁，焦仲卿策馬奔來，焦慮的他是來挽留蘭芝的，也是來諷刺蘭芝的，“賀君得高遷”，他的話朝蘭芝干枯的蒲葦上遞了根火柴。“舉身赴清池”，或許她是想用那一池清水洗去心中的焦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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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仲卿隨即“自掛東南枝”。他或許希望來世長成一棵樹，心中的那些熱愛和濃情像根一樣伸展蔓延，直到觸到清池的水。他們兩個算是靈魂伴侶吧，失去了對方，再多的東西都填不滿心中的黑洞，這種欠損讓他們痛苦。

然而，這也告訴我們，焦仲卿不是磐石，劉蘭芝不是蒲葦，他們對生命本身不夠敬畏，缺少厚重、堅韌，哪怕即使最痛苦最絕望時，也該等待重逢的時機！不信，你看張愛玲的姑姑，52年光陰，并未磨損她對初戀的愛，時光總會創(chuàng)造奇跡，他們最終得償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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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人又氣憤又好笑的是結(jié)尾，“兩家求合葬”，到底誰家先提出的？為什么人沒了，才會痛悔之前的言行？蘭芝的哥哥還好，焦母又該如何度過那些沒有兒子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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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個瞬間，我覺得《孔雀東南飛》中的蘭芝和《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的十娘很相似。她們都聰明伶俐，心性高傲，喜歡溫柔多情的男人，承受著外界言論壓力，最終又都投水而死，她們的故事主題也都是女子的困境。差別或許是，十娘自我救贖而不得，蘭芝卻堅持自我又總失去自我，是他人希望成為的任何人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