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不是慢慢來的,它突如其來。好友的父親得了癌癥十幾年了,一直用最好的醫(yī)藥治著,燕翅鮑參養(yǎng)著,一天能走一萬步。他認認真真地走,認為死亡會一步步來,一天能走一萬步的人,總要慢慢虛弱到八千步,五千步,兩千步……才會迎來死亡。但生活不聽從我們的安排,他精神奕奕地把生命中的一天過了去,不知道這是他人生最后一個活力充沛的日子。第二天,他進食困難了,因為無法進食,他的健康迅速地衰減,很快只能依靠輪椅行動。他意料不到死神會從這里入手,死神斗不過他健康的腿,便直接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不想死,他七十多歲,得了癌癥十幾年,但他依舊想活。小時候,我也好恐懼死,直到有一天我從讀者雜志還是哪里看到一句話,“上帝先讓人變老,再使人不再懼怕死亡。”我把這話永遠地記在心里,我想那么沒有關(guān)系了,我怕死的時候其實不會死,等真的老了,就不怕死了。 后來長大了,我真的見到了一些死亡,我才發(fā)現(xiàn)這句話騙了我,那么多的人,一直到很老很老,也無比地畏懼著死亡。他們躺在床上,等待咽下最后一口氣,這時臨死的恐懼,與四十歲無異,與二十歲無異,與五歲無異。他的頭腦里,還鮮亮地記著五歲的時候爸爸放在掌心的蚱蜢,記得二十歲的時候在樹蔭下第一次看到愛人的臉龐,記得四十歲的時候躺在沙發(fā)上,女兒用小手觸碰他的額頭。他七八十歲的死,并不是一個老年人的死,是他拖著四十歲的,二十歲的,五歲的,生動鮮活喜怒哀樂的許許多多個自己,一起呼嘯著往墳塋中去了。 他說,如果治不了了,就回老家去死。這是他的最后心愿。他的女兒,世界上最好的女兒之一,在醫(yī)院里夜不能寐地始終親自照顧著他。有一天晚上,他又痛苦地鬧騰起來,女兒從折疊床起身,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顫抖。她流著淚和父親說:“爸爸,你安靜睡會兒吧,我白天黑夜照顧你,手抖成這樣了,我垮了怎么辦啊?誰來照顧你啊?”爸爸用啞寂的氣音費力地擠出聲響:“妹崽啊,爸爸要走了?!彼唤?,“去哪里?回家去嗎?”她總是這樣天真,在父親癌癥后的十幾年里,她沒有一天接受自己會失去他,哪怕在這一刻,她仍是一個堅信能救回父親的女兒,就像曾經(jīng)許許多多次一樣。 她的爸爸,無法說更多話,于是,翻了一個白眼,吐出舌頭,做出個“死翹翹”的鬼臉來。“爸爸要走了?!蔽衣犓v述到這里,含著熱淚笑出聲來,我后來常常在回想這個時刻,在無聲的醫(yī)院的夜,在流淚的女兒面前做鬼臉的垂死老人。有時我無意地模仿著這個鬼臉,企圖消解死亡的恐慌。 因為他那個最后的愿望,他總是說不治了,回老家。但他固執(zhí)的女兒,從來不肯放棄他。他也許成了個賴皮的孩子,他只管喊叫,卻知道女兒決不肯答應(yīng),女兒一天不答應(yīng),他也就一天滿懷著希望??傻降子幸惶?,醫(yī)生一再建議盡快回老家,女兒怕他無法實現(xiàn)最終的愿望,輕聲地對他說:“爸爸,我們回家吧?!彼阍谶@輕輕的一聲中徹底垮塌下去,他知道女兒終于也留不住他了,他氣若游絲地回到老家,躺在自己曾經(jīng)的床上,在兩天后,他便永遠放開了女兒的手,那只在他四十歲時撫摸過他額頭的小手,在他六七十歲時攙扶他度過一個個鬼門關(guān)的手。 她的父親離去三個月了,她像一條健忘的魚,每天反芻著新鮮的哀慟,每天早上一睜開眼睛,第一個念頭都是同樣:我爸爸沒有了。她開始失眠,只能蜷縮在父親的床上才能真正睡著。時間在她的身體里錯亂了,五歲時把她扛在肩膀上的爸爸,十歲時拉她手送她上學(xué)的爸爸,二十歲審視她男朋友的爸爸……通通成了灰白的印記,她在時間的漩渦里一遍一遍的失去父親。一個人死去了,但他不是死于一個瞬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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