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李苦禪

淡墨書香日子長 2023-01-08 發(fā)布于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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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拾文化

某次畫完竹子，齊白石不無得意地題詩道：

野竹蕭蕭青上天，故鄉(xiāng)不值一文錢。

長安市上曾爭買，盡紙三竿價十千。

他的意思是說，竹子在湖南老家分文不值，被老頭子我畫出來后，價值萬錢，身價陡增。

古往今來的畫家們，靠著繪畫的技能，去解決吃穿、買房置地，甚至買丫鬟討媳婦兒的，皆不足為奇。

靠著善畫而討來媳婦，又因為著迷于作畫，冷落了妻子，媳婦最后跟著徒弟跑了的，這樣的畫家，恐怕就不多見了。

更可怕的是，妻子是帶著孩子跑路的，徒弟用陰險毒辣的方式（刀子扎破兒子的睪丸），殘忍傷害了他們的骨肉。

實際上，哪怕沒有卷入這一場道德倫理狗血劇，此畫家的一生，依舊稱得上精彩紛呈。

他盤過辮子、也留過大背頭；拉過人力車，當(dāng)過售票員；結(jié)交過洋人藝術(shù)家，也抵抗過日本鬼子；被迫害過，如今則永遠的光芒萬丈。

01

畫家的名字叫李苦禪，因為出生在年末，按照傳統(tǒng)習(xí)慣，打他一下生，虛歲就是兩歲。

雖然“賤名”好養(yǎng)活，“苦禪”這么文縐縐的詞兒，顯然不是樸素的農(nóng)夫父母能想出來的。由于在家族中排名第六，爹媽平時喊他“六子”，他的大名則是“英杰”。

李英杰出生于山東高唐縣，那里是《水滸》故事的發(fā)生地，在他出生時的1899年，當(dāng)?shù)氐拿耖g組織“大刀會”統(tǒng)一改名作“義和團”，之后，又迅速在全國形成為一股農(nóng)民運動的高潮。

被《一代宗師》等電影致敬過的武師李存義，也曾手持單刀，前往高唐，投身于這項運動。據(jù)說，在這期間，武林高手李存義，就曾指點過李英杰的武功。

這必然是后人一廂情愿的演繹，李存義參加義和團時，“小六子”才多大？再說，他咋就這么幸運，偏偏遇到名震江湖的“單刀李”。但彼時的高唐，民風(fēng)剽悍、習(xí)武成風(fēng)，這倒是真的，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成長，李英杰必然也學(xué)到了一招半式。

高唐縣李奇莊有座頗大的古廟，那里是全村最熱鬧的場所，小孩也常去那里玩。某次他們玩耍的時候，恰好趕上工匠們，給廟里的神像重新上彩的時刻。

為便于給神像“塑金身”時不至于受到打擾，工匠們干活時常常圍起蘆葦棚，但越是藏起來，小孩子越是想多看兩眼。

廟宇重修竣工后，“開光”的日子也就到了，神像們煥然一新、重現(xiàn)人間，他們瞪大黑琉璃般炯炯放光的眼珠，露出金光燦燦的法相。

李英杰徹底看呆了，他驚異于那些老工匠們，人家也沒有三頭六臂，是如何繪制出如此神奇的圖畫的？之后，工匠們在干活時，他常常主動打下手。李英杰的藝術(shù)人生，大約從此時開始啟蒙。

對于習(xí)武和作畫，父母皆不置可否，他們還是希望兒子穩(wěn)妥一些，正兒八經(jīng)地讀一些圣賢之書為妙。

到了該上學(xué)的年紀(jì)，爹媽給兒子湊了一些柴禾，作為實物學(xué)費，安排他在鄉(xiāng)村小學(xué)讀書。

光陰荏苒，歲月如梭，李英杰十九歲時，順利考入省立中學(xué)“聊城二中”。

因其古城布局狀若鳳凰，聊城又被稱作“鳳凰城”，巧合的是，“聊城二中”恰好坐落在，鳳凰暫時儲存食物的囊（即“膆子”）的位置。當(dāng)?shù)厝怂旆Q這所中學(xué)為“鳳凰膆子”，并紛紛傳說這里是聊城的寶地，將來要出大人才。

李英杰本是一介村野匹夫，踏入進大城市后，他也想施展一番抱負(fù)。

怎奈，父母卻動起了別的心思，他們又張羅著給兒子娶媳婦兒。

02

聊城二中是一所新型學(xué)校，學(xué)校的先生們更是形形色色，有清朝遺老、激進的民主分子，甚至還有海外歸來的留洋教師爺。

在如此寬松的環(huán)境下學(xué)習(xí)，本來有很多可以選擇的道路，李英杰卻重新拾起了少年時代的兩個興趣，一者是武術(shù)，一者是國畫。

一位叫屠月三的體育老師，曾傳授過他七節(jié)鞭、齊眉棍、地躺拳等傳統(tǒng)武術(shù)。另一方面，山東本地頗有名氣的花鳥畫家孫占群先生，則細(xì)致地夯實了，李英杰的國畫基礎(chǔ)。

李英杰現(xiàn)存三件最早期的作品，《貓》、《雞》、《鶴》，里面都有孫先生的栽培與心血。

高中二年級暑假到了，他特別想去京城長見識，李英杰便以軟磨硬泡的方式央求父母，父母心里有一萬個不愿意，最后還是勉為其難湊了些盤纏，讓兒子去到了北京。

此時大約是民國七年（1918）。對于美術(shù)界來說，這是一個“大年”。是年2月，北大校長蔡元培主持成立了“北京大學(xué)畫法研究會”；兩個月之后， “國立北京美術(shù)學(xué)?！背闪ⅰ褪侨缃窈蘸沼忻闹醒朊涝旱那吧?。

當(dāng)年的李英杰，未必意識到暑假進京的決定有多么正確，我們只能說他無比幸運。

李英杰的幸運還不止于此。因為父母給的盤纏有限，他進京后只能借宿在一個寺廟內(nèi)，寺廟和畫院隔著十萬八千里，從寺里來來往往的客人口中，李英杰偏偏打聽到“畫法研究會”的存在。他最終把握住了這個機會。

在研究會里，李英杰首次接觸到西畫。并且，他認(rèn)識到一位大師，大師的名字就是徐悲鴻。

徐悲鴻僅比李英杰年長三歲，但架不住前者學(xué)畫的年歲早，李英杰后來尊稱徐悲鴻為“西畫開蒙師也”，徐悲鴻則視李英杰為自己的入室大弟子。

李英杰在外邊學(xué)得歡，父母卻在家里操碎了心，他們實際上并不希望兒子進北京，畢業(yè)后在家鄉(xiāng)當(dāng)個教書先生就挺好。

為了徹底拴住兒子，父母給李英杰說了一個媳婦，對方比他大6歲，父母卻很滿意，因為女孩“過門就是一個好勞力”。

對于爹媽安排的親事，李英杰照單全收，品嘗完新婚的甜蜜，他并沒有按照父母的期待行事，而是我行我素。

高中畢業(yè)后，李英杰匹馬單身進北京。后來，他不但順利念上了民國版的“中央美院”，還結(jié)識到人生中的另一位貴人。

不得不說，他真是太走運了。

03

說來可笑，在北京學(xué)畫期間，李英杰竟然“主攻鉗工”。

因為太窮，他不得不在北大學(xué)校的鐵工廠里做工。考入“國立北京美術(shù)學(xué)?！焙?，李英杰的境況照舊不好，但誰叫他有一身力氣與武藝呢，在朋友幫助之下，李英杰去洋車行租了一輛人力車，不論嚴(yán)寒酷暑，每天晚上他都會出去拉車賺錢。

至于住宿方面，李英杰則是“照方抓藥”，沿用自己之前用過的老辦法，繼續(xù)在寺廟里居住。

有個叫林一廬的同學(xué)，以開玩笑的口吻，贈送給他一個外號曰“苦禪”，李英杰聽罷連連點頭，不停地說：“名之固當(dāng)！名之固當(dāng)！”從此后，豪爽的他，竟以“苦禪”之名行世。

山東人素愛結(jié)交四方豪杰，雖然生活貧困，但在北京讀書期間，李苦禪卻交下了一眾好友。這些好友中的很多，日后成為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譬如北大的一位圖書管理員，他后來締造了新中國，成為億萬人敬仰的領(lǐng)袖。

1923年秋，二十啷當(dāng)歲的李苦禪突然決定，他要到校外拜師學(xué)藝。

難道北京的大學(xué)教授不夠優(yōu)秀嗎？當(dāng)然不是，李苦禪拜師的原因，多少有點上不得臺面。首先，他肯定熱愛傳統(tǒng)中國畫；另一個理由則既現(xiàn)實又可笑，學(xué)習(xí)西方畫需要購買畫具，這筆費用讓李苦禪吃不太消。

所以，即便是拜師，他也得找一個“性價比高”的先生。

京城的畫界不乏名人，李苦禪挑來挑去，尋到一位叫齊白石的老先生。這無疑是他人生的貴人，但李的這個決定，朋友們有點不理解。

對齊白石而言，1922年算是一個“分水嶺”，這一年過后，他漸漸開始大紅大紫。也就是說，李苦禪拜師的時候，齊白石至多是有一丁點的名氣，顯然入不了很多人的法眼。

今天的我們，才不得不佩服李苦禪毒辣的眼光，而齊白石后來亦寫道：

“余初來京師時絕無人知……獨英也（即李苦禪）欲從余游?！?/span>

跟著齊白石學(xué)畫，是不需要繳納學(xué)費的。每次老先生作畫時，李苦禪就在邊上靜靜看著，用心去觀摩、體會老師的畫法與筆意。

兩人相識于“微末之間”，他們的關(guān)系，自然比尋常師徒更加真摯。

眾所周知，靠著畫畫的“手藝”，齊白石后來賺了大錢。民國末年是一個亂世，本著居安思危的指導(dǎo)思想，齊白石將60個小金錠裝進手縫的“羊腸袋”里，其后盤在身上，晝夜不卸。

一日，齊白石從睡夢中驚醒，他發(fā)覺金袋子斷了，年邁的老人急得哇哇大叫：“苦禪快來，苦禪快來，我的金子被偷了！”

李苦禪聞訊趕來，替老師將金子一一數(shù)清，重新整理好，盤在老人身上，齊白石這才悠悠睡去。

齊白石門下弟子據(jù)說多達幾千，他真正視為自己人的則沒有幾個，李苦禪無疑是最被信任的那一位。

所以，在繪畫方面，齊白石對李苦禪也格外上心。

齊白石說過一句人盡皆知的名言：“學(xué)我者生，似我者死。”后來，他又以類似的話，專門評價過李苦禪。齊老先生曰：

“余門下弟子數(shù)百人，人也學(xué)吾手，英也（即李苦禪）奪吾心，英也過吾，英也無敵?！?/span>

李苦禪對得起老師的贊譽，不得不說，在繪畫這件事情的方方面面，他都是極其精明的。

他曾經(jīng)說過：“蝦、小雞、蟹都是齊老師常畫的，早已創(chuàng)出了自家面貌，若再跟著畫，就脫不開他?！彼裕羁喽U寫意花鳥畫的主要題材，故意略過了魚蝦，都是老鷹、鷺等大家伙。

后來，他也的確成為畫鷹的名家。

諸人且看，單單是在選擇畫什么這個問題，他就有這么多“鬼心思”，李苦禪稱得上是繪畫的天才。

靠著畫老鷹，之后，他抱得美人歸。

04

從北京國立學(xué)校西畫系畢業(yè)后，李苦禪選擇留在了北京，他在京城當(dāng)一名美術(shù)老師，拿著微薄的收入，勉強填飽肚子而已。

遠方家鄉(xiāng)的妻子為他生下一個女兒，不久之后，妻子因病去世。這段婚姻又不是自己選的，他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多大的悲傷。

在愛情之上，李苦禪稱不上用心，但是在藝術(shù)方面，他卻相當(dāng)熱情。1927年，以李苦禪為首的一干畫家，聯(lián)合組織了“吼虹藝術(shù)社”。

1928年時，有個穿著旗袍的美妙姑娘，叩開他的房門。

姑娘打著拜師的旗號去找李苦禪，實則是想發(fā)生點什么。作為具有敏銳洞察力的畫家，當(dāng)然能看穿女孩子的心思。

某次，李苦禪取女孩名字“嵋琳”的諧音之意，特意作了一幅梅林畫送給她。凌嵋琳看罷畫卷，意味深長地說道：

“要是再畫上兩只喜鵲就更好了，喜鵲登梅嘛。”

李苦禪則很耐人尋味地對曰：“那就由你以后添上吧?！?/span>

又有一次，凌嵋琳央求李苦禪畫一對鴛鴦，李苦禪思索片刻，卻在宣紙上畫了兩只老鷹，一黑一白，英姿勃勃。

看著美人憤怒的小臉蛋，李苦禪不急不惱，他又在畫上題了幾個遒勁的毛筆字：

“雄鷹不搏即鴛鴦?！?/span>

鴛鴦表面上恩愛，但凡有一丁點風(fēng)吹草動，卻又各自逃跑。李苦禪是在暗示凌嵋琳，我們要做雄鷹，穿云破霧，成雙成對。

藝術(shù)家但凡用上心思泡妞，尋常女孩就很難招架。后來，兩人果然就結(jié)婚了。

1927年4月份，南京國民政府成立，隨著政治中心的變遷，一些文化機構(gòu)也相繼在南方成立。

著名畫家林風(fēng)眠先生，在杭州創(chuàng)立了“國立藝術(shù)院”，他專門聘請李苦禪作為學(xué)校教授。

因為有官方的支持，杭州藝專給教授開的薪水相當(dāng)可觀，李苦禪每月有三百大洋的進項，他從來都沒有這么富裕過。

與恩師齊先生不同，李苦禪不是“守財奴”，他一點也不保守，常常暗地資助學(xué)生，偷偷替他們繳納學(xué)費。

好心有好報，不久之后，凌嵋琳為他生下一子。李苦禪從此之后兒女雙全，他變成了人生的贏家。

俗話說，月滿則虧。好運總有用盡的那一天，走上人生巔峰不久，李苦禪隨即品嘗到妻離子散、后院失火的滋味。

05

因為支持學(xué)生運動，1934年時，李苦禪被學(xué)校解聘。為了謀生，他不得不四處“跳槽”，但越是跳槽薪水卻越少，李苦禪在華北學(xué)院任教時，每月工資銳減至兩元錢。

雪上加霜的是，他摯愛的妻子，也選擇離開了自己。

李苦禪之前沒有任何心理準(zhǔn)備。他收到一封信，信中有兩份剪報，看完剪報的內(nèi)容，李苦禪才知道自己“被離婚”了。

剪報是兩張，一張是離婚聲明，上寫：

“凌嵋琳與李苦禪先生志趣不合，分居四年，感情破裂，實難維持夫妻關(guān)系，特此登報離婚。”

另一張則是結(jié)婚啟事，上云：

“張若谷與凌嵋琳已于上周正式結(jié)婚，組建家庭。至親好友不及一一通知，特此敬告?！?/span>

這兩則剪報的背后，是一個關(guān)于靈與肉的故事。張若谷算是李苦禪的弟子，他竟然背著師父“撬墻角”，與師娘私通、茍且。

但是，誰叫人家也是合法的呢。李苦禪只身追到濟南時，他也只是從妻子手中，重新奪回了兩個兒子而已。

在回京的火車上，不滿一歲的小兒子李京不停的哭泣，一聲比一聲急促。沒有帶孩子經(jīng)驗的李苦禪漸漸慌了，他下意識在兒子身上查找傷痕，最后，在京京的私處，終于發(fā)現(xiàn)了異?！?/span>

李苦禪的小家庭遭遇變故，此時整個大中國，也正經(jīng)歷戰(zhàn)爭的洗禮。

日寇侵略中國，覆巢之下無完卵，李苦禪以“勾結(jié)八路軍”的罪名，被日本憲兵逮捕入獄，作為重要嫌疑犯，他遭到了刑訊逼供。

日本人沒有“冤枉”李苦禪，他的確幫助過八路軍。但被關(guān)押期間，有內(nèi)功傍身的他，堅貞不屈，沒有招認(rèn)一個字。

李苦禪的前半生，似乎把好運都透支了。如此不求回報的幫助自己人，但是直到新中國成立，他依舊受到不公正的待遇。

新中國成立伊始，文藝政策發(fā)生些許偏差，具體到繪畫部分，官方只提倡畫人物勾勒畫，寫意花鳥被認(rèn)為“不能為工農(nóng)兵服務(wù)”，而遭到唾棄。

大藝術(shù)家李苦禪一下子就沒了用武之地，他一度被“下放”到電影院門口售賣門票，生活也變得很是凄涼。

直到十年動亂結(jié)束，他才恢復(fù)了名譽?？磻T春風(fēng)秋月，經(jīng)歷挫折、辛酸，李苦禪的藝術(shù)之路，也漸漸臻于化境。

在生命的末期，他還琢磨著要為中國花鳥畫再爭一口氣。思忖良久，李苦禪決心用鴻篇巨制，表達自己的主張。

所謂的“鴻篇巨制”，就是其字面意思，一幅畫的篇幅，往往是三四張“丈二匹”宣紙的面積（一張丈二宣紙約5平方米）。

神奇的是，在臥室那么大的宣紙上，80余歲高齡的李苦禪，依舊能行筆走墨、揮毫落紙。

1983年時，在某茶話會上，他更是放出豪言：

“為振興中華，我要再畫二十年的畫?！?/span>

悲傷的是，說完這句話不久，他就不幸去世。

李苦禪所有的故事與余韻，都留在一張張未完成的、潔白如雪的丈二匹宣紙上，留給后人慢慢品味與咂摸。

參考資料：

裔萼編著：《李苦禪》
馬明宸編：《書畫同源李苦禪》
鄭理、佳周著：《李苦禪傳》
李向明著：《李苦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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