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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王釗（清華大學教授） 一百多年前，衰老對科學家而言并不重要。因為此前人類的壽命相對較短，疾病導致大多數(shù)人在還沒有衰老之前就死亡了?？茖W家專注于研究和治療疾病，而關于衰老的思考則留給了哲學家和神學家。近百年間，科學技術迅猛發(fā)展，人均壽命顯著增長。與此同時，國內(nèi)外的衰老生物學的研究蓬勃發(fā)展，關注衰老的科學家越來越多。近年來，衰老生物學的研究取得了長足發(fā)展和令人矚目的成就。同時，人類的健康水平和平均壽命顯著提高，但這兩者之間直接關聯(lián)的證據(jù)尚待充實。作為生物學的分支之一，衰老生物學的迅猛發(fā)展得益于基礎生物學的進步，基因、分子、細胞層面的探索使得傳統(tǒng)衰老生物學研究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長壽基因、長壽分子、衰老細胞清除和干細胞修復等新發(fā)現(xiàn)層出不窮，然而對衰老的本質(zhì)和死亡的意義尚未能給出令人信服的闡釋。在人類進化的數(shù)百萬年歷史長河中，人類基本是在壯年或壯年之前就撒手人寰的，僅在最近兩三百年才有了所謂的“衰老”。杰出的進化生物學家西奧多修斯·多布贊斯基曾經(jīng)說過：“生物學中，沒有什么東西是有意義的，除非從進化的角度來看?！?/section>衰老就是這樣一個需要站在進化角度來觀察和研究的事件。從生物進化的角度看，機體只需要生存到確保能繁殖的年齡就夠了。一旦這個任務完成，便不再需要機體本身了（《自私的基因》作者道金斯將身體形容為基因的“生存機器”）——衰老隨之來臨。我們知道，進化的本質(zhì)是自然選擇、優(yōu)勝劣汰，那么我們就應該明白，死亡是人類（或者說生物界）進化的必需，因為進化中的自然選擇和優(yōu)勝劣汰需要死亡和新生才得以實現(xiàn)。因此，除了對衰老進行基因、分子、細胞等微觀層面的探索，還應該從群體進化的角度進行思考和闡釋，才可能更加接近其本質(zhì)，理解其真正意義。衰老作為一種非適應性的特征，其不利影響發(fā)生在繁殖開始之后，所以選擇壓力是中性的，也就是說，衰老既不會提高也不會降低種群的適存度。發(fā)生在繁育期后的衰老，已經(jīng)脫離了自然選擇的范圍和生物進化的軌道（繁育期后發(fā)生的各種有益或有害的遺傳突變，都無法進入種群進化的長河中），但即使衰老對種群進化沒有那么大的價值（至少在進化長河的較短時期內(nèi)），其對于個體和社會文化來說仍然有著積極的意義（作為外部因素，這種意義也會影響到種群的優(yōu)化與進化）。從進化的角度來說，也許我們無法戰(zhàn)勝死亡，但我們終將克服衰老。最近數(shù)百年，人類的預期壽命有了顯著的延長，歐美人的平均期望壽命從18世紀初到現(xiàn)在翻了一番，中國人的平均期望壽命則在最近70年里就翻了一番——從新中國剛成立時的35歲到2019年的77歲。然而自有據(jù)可查的歷史至今，人類的最大壽命并沒有明顯變化，一直保持在120歲左右。仔細分析我們應該看出，這數(shù)百年來，人類壽命的延長與種群的繁育和進化關系并不顯著。人類壽命的延長基本上都發(fā)生在生殖期后，其兒童期、青春期、生殖期等并沒有隨著壽命的延長而相應、成比例地延長。例如女性的生理周期，早在2000多年前，中國的古代哲學與醫(yī)學巨著《黃帝內(nèi)經(jīng)》中，就有“女子……二七而天癸至，任脈通，太沖脈盛，月事以時下，故有子……七七任脈虛，太沖脈衰少，天癸竭，地道不通，故形壞而無子也”的記載。這表明，當時女性的初潮年齡大約是在14歲左右，絕經(jīng)年齡大約是在49歲左右；而2000年后的今天，女性的初潮年齡還是12～16歲，絕經(jīng)年齡還是45～55歲，與2000年前并沒有明顯的差別，但人類的預期壽命卻已大大延長。由此可以推論，這種最大壽命不變而平均壽命的延長并不是進化和遺傳等先天因素所造成的，而主要是后天和環(huán)境等因素，諸如醫(yī)療衛(wèi)生事業(yè)的發(fā)展、科學技術水平的提高、社會文明的進步，以及營養(yǎng)供給、生活方式、生存環(huán)境等的改善所導致的。如若字斟句酌地表述，就是當今人類期望壽命的增加只能算是延年而非真正的益壽。而衰老正是這種預期壽命的延長所帶來的伴隨產(chǎn)物。 相較于進化事件的生與死，衰老或許是令人難以理解的。自然界幾十億年演化出的生命體，為何會以衰老的形式走向終結？是生命進化對自然界的妥協(xié)，還是自然界對生命進化的約束？其實從進化角度來看，繁育后的生命期是自然賜予我們的恩惠。人類的最大壽命（天年）是物種進化的結果，通過選擇那些可以促進繁殖能力的基因并將其保留下來、遺傳下去，人類的最大壽命在數(shù)千年（進化長河中極其短暫的時期）中幾乎沒有什么變化；而衰老是一個隨機過程，不（完全）是一個進化事件。我們常說人生必經(jīng)生、老、病、死，仔細分析來看，其中生與死是進化事件，無可避免，是命運中的命，是我們應該看淡的。
而衰老與疾病從很大程度上說并不是進化事件，不是必然要發(fā)生的，是命運中的運，是可以通過各種科學技術，尤其是醫(yī)療衛(wèi)生的方法延緩、減少、消除或改變的，最近一兩百年的歷史已經(jīng)充分證明了這一點。一百多年前，衰老對生物學家而言并不重要。那時，人類的壽命較短，許多人在出生時即死亡，還有很多婦女在分娩時死亡，疾病導致大多數(shù)人在還沒有衰老之前就死亡了。當時的生物學家專注于研究和治療這些疾病，而關于衰老的思考則留給了哲學家和神學家。因此，對衰老生物學的嚴謹、科學的研究僅存在于過去的近一百年。花開花落，四季更迭。就像幼年、少年、青年和中年一樣，老年也是我們生命歷程中的一部分，并且是我們一生中最有收獲的一段時光。從這個角度看，沒有老年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是夭折的人生。我們享受我們的幼年、少年，有父母的關愛和老師的教育；享受我們的青年和中年，有家庭的溫馨和事業(yè)的成功。那么，對于我們奮斗了前半生、積累了一定的精神和物質(zhì)財富而迎來的老年，我們有什么理由不去享受而空留哀嘆呢？老年，作為生命過程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環(huán)節(jié)，銜接著生與死，就像黃昏左手拉著白晝，右手緊握黑夜那樣，是自然更迭不可或缺的一個階段。因此，對衰老的研究，本質(zhì)上就是對健康的追求，而不是對不朽的角逐。 無論從生物學還是社會學的角度研究衰老的機制、探求頤養(yǎng)天年和健康老齡化的措施和方法，人人得以老而不衰、壽而無疾、平和安康、盡享天年，這對人類的健康事業(yè)和社會的繁榮發(fā)展都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并將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這也是我們衰老生物學研究者的歷史使命和社會職責。這種使命感，正是我們翻譯出版《衰老生物學》的根本動機。由美國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營養(yǎng)系名譽教授R.B.麥克唐納撰寫的《衰老生物學》是國際上第一本以生物學衰老為主題的教科書，該書系統(tǒng)而簡明地闡述了衰老的生物學機制以及影響壽命的因素。正如作者所說，一本生命科學相關教科書的第二版能夠面世，一般有兩個原因：第一版廣受好評，以及新的研究發(fā)現(xiàn)使第一版的內(nèi)容顯得有些過時。本書的第一版在國內(nèi)外都得到了廣泛的認可和好評，而其中文版在中國的發(fā)行得到了國內(nèi)衰老研究領域各位同仁、師生的大力支持和熱情鼓勵，一定程度上促進了相關學科的發(fā)展，相關研究成果百花齊放、層出不窮，國內(nèi)各大學的相關院系也紛紛開設“衰老生物學”相關課程。《衰老生物學》第二版正是衰老生物學研究在國內(nèi)外蓬勃發(fā)展之際應時面世的。應學界同仁的熱切期望和出版社的盛情邀約，我們又奉上《衰老生物學》（原書第二版）的中文版。《衰老生物學》從基礎概念出發(fā)，深入淺出地探討了衰老生物學在細胞水平、遺傳水平和進化水平上的發(fā)現(xiàn)，及其如何促進我們現(xiàn)今對于為何衰老、如何衰老的認識，闡述了衰老、疾病、壽命三者之間的關系，并討論了可以通過哪些努力干預衰老速率、減少疾病發(fā)生、延長壽命進程、提高生存質(zhì)量。全書分為三個部分，共11章：第1～2章介紹衰老生物學在科研和臨床應用中較為常見的基礎概念；第3～6章介紹進化、細胞及遺傳領域的衰老生物學發(fā)現(xiàn)，以及這些發(fā)現(xiàn)如何影響我們對衰老的起因和過程的認知；第7～10章介紹前幾章涉及的基礎科學知識在人類衰老和長壽中的應用，以及衰老與老年疾病的關系；而第二版中新增的第11章，則集中討論了延長健康壽命會如何影響社會發(fā)展和文化建設。人類科學技術，尤其是醫(yī)藥科技的進步給我們帶來了健康和平均壽命的增長，終有一天，它還將帶給我們沒有失能、極少疾病的健康老齡化和最大壽命的延長。這并不是夢想。
《中國科學報》 (2022-08-05 第3版 讀書) 排版 | 郭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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