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什么是出路?出路在哪里?窮人還有出路嗎? 這部紀錄片給出了答案。 “在中國,你必須得上大學,因為人們告訴你:必須得這么做。而當你真的去上大學了,你會發(fā)現(xiàn),那里什么都沒有?!?/strong> 這句話是BBC紀錄片高級編輯尼克·弗雷澤在第67屆聯(lián)合國大會的講臺上講的。講臺下坐著的是聯(lián)合國副秘書長、丹麥王儲妃、贊比亞商業(yè)部長、中國的外交官員…… 弗雷澤背后的兩塊大屏幕上,是一個用著同樣激動的語氣說話的中國面孔,他叫王振祥,湖北一家民辦自考學院(弘博軟件教育學院)的招生老師。 該學校的模式就是把學生弄來,交了錢,再把他們弄走。熒幕上,他正在向來參加“招生會講座”的家長慷慨陳詞:“讀書,是我們當今社會的最好出路。至少在中國,這肯定是的?!?/p> 其實他心里完全清楚,這些話只是用來騙騙那些望子成龍的家長,學校就是一個公司,招來的老師都是掛個名,上課就是臺上臺下一起混,甚至給他們展示的學校環(huán)境以及承諾的畢業(yè)找工作也都是忽悠人。 而這些家長,也就是王老師的宣講對象們,大都來自貧困落后的農(nóng)村,他們文化水平低,信息閉塞。王老師在鏡頭前笑著說:“城里的小孩不上當啊。” 一年一萬二的學費,對他們來說是個大數(shù)目,但他們認為上這個學校讀了書就會有出路,至少有希望。 剛大學畢業(yè)的萬超讀的是武漢大學珞珈學院,這學校跟武漢大學沒什么關(guān)系,只是掛名。掛了個好名,學費自然不低。 全片都在講萬超畢業(yè)后找工作的困境、迷茫,好不容易成功找到一份清算員的工作,只因為excel技術(shù)不夠強被開除。 萬超的最低薪資要求是1500,沒達到這個數(shù)他覺得不能體現(xiàn)他的價值。他覺得找不到工作的原因是自己上的學校不是211、985? 在武漢這個城市,生存是他目前最重要的事。他家庭條件還過得去,但羞恥于一直問父母拿錢,而畢業(yè)后面臨的經(jīng)濟壓力巨大,尤其是房租。 萬超最后離開了自己租住的公寓,去跟兩個朋友合租,因為這樣比較省錢。 來自搬磚家庭的女生王盼,父母在磚廠打工,母親右臂殘疾,兩人靠每天搬磚的微薄收入供女兒讀書,每車5000或6000塊磚,一上午要搬3車,能賺34塊錢。 當高考成績公布,王盼得知自己考了388分,連三本分數(shù)線都不到,她哭了。回家后,母親得知女兒考了388分”,掩飾住自己的生氣和失望,只是笑著安慰王盼“你只是沒發(fā)揮好”。 母親不希望女兒重蹈自己的覆轍,靠出賣體力維持溫飽,只有讀書才能擺脫當前的困境。一家人商量了很久,最終咬牙選擇了一所民辦高?!L江工程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學的工程造價專業(yè)。 拿到錄取通知書后,父母必須得借錢,請客做酒也是為了湊點學費。一年學費2萬,三年下來就是6萬。 他們單純認為,讀書才能找到一份好工作,上大學才是唯一的出路。 王盼母親是個好媽媽,可以說是全片最令人觸動的一位。她手有殘疾,還要干苦力活謀生,還要做家務(wù);她靠不了老公,讓老公只管吃飯做事就行;她關(guān)心女兒,為女兒學費去擺酒籌錢。 片中還有很多細節(jié)也深深感受到她對女兒純真的愛。王盼媽媽,母親節(jié)快樂! 王盼媽媽最后對著鏡頭用方言唱道: 一歲半犯了煞星 豬兒咬人就真殘忍 十個指頭就留下一根 看到別人把學門進 我看了心中是羨慕得很 也想背上書包上學門 媽媽哪聽完是眼淚直滾 說我怎么什么都不懂 怎么連個事情也看不清 你連一只鉛筆都拿不穩(wěn) 如何可以去讀書文 不管有多么痛心,有多么不忍心,很多人的“出路”最后變成了絕路,這就是現(xiàn)實。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弊x書,似乎自古以來都成了追求功利的東西。在窮人家庭看來,讀書是唯一的出路,你考上名牌或許是真的“功成名就”,但又有多少人能考上呢?畢業(yè)之后呢? 看完這部紀錄片,真能給我們帶來很多思考??赡艽鸢妇褪窍衲俏痪W(wǎng)友熱評說的一樣:家貧學習差的“出路”就是——沒有出路,其實投胎才是真正的技術(shù)活。 前不久有個挺火的段子,在北京的一輛出租車上,出租車師傅載著兩個清華的大學生,一路上幾個大學生在討論畢業(yè)后要留在北京工作賺錢買房還有北京的房價這么高怎么買得起房子。出租車師傅說,我是北京本地人,家里面三四套房子,你們是要過我這樣的生活嗎? 如果讀書變成了功利性很強的一件事,教育變成了一項產(chǎn)業(yè),上大學只為了一個學歷,那么對窮人家庭來說,這大概率不是條好的出路。 出路,這樣的出身只會難有好路。
“弄進來,交錢,然后,弄走”2010年6月25日,湖北高考分數(shù)發(fā)放。在這之前的幾個星期,28歲的王振祥已經(jīng)來到赤壁市,從周邊城市與縣鎮(zhèn)開始,一個村一個村地開辦“講座”,進行“招生”。 他帶著“死任務(wù)”:每場講座下來,至少要有三個學生去注冊,交100元的“注冊費”。 “嚴格來說,我們不是一個學校。我們就是把學生弄進來,交錢,然后,弄走?!蓖跽裣閷χR頭說。 2007年,王振祥入職弘博軟件教育學院,最初學校和他的約定是,他做平面設(shè)計老師。一年之后,弘博要求他以及其他老師“下放”到各個市鎮(zhèn)去“進行講座”,“支援市場”。 “否則就要自動離職,他們拿這個要挾我們。”王振祥告訴記者。 正在不堪忍受之時,王振祥認識了26歲的攝影師程春霖,他主動提出:“我這里有個很好的題材,你可以拍這個。” 弘博軟件學院本身是弘博集團之下的一個教育品牌,教授平面設(shè)計等課程。在越來越熱的職業(yè)教育以及自考學院琳瑯滿目的大氣候下,它搖身一變,也成為一個“學院”。學院主要的招生對象是農(nóng)村出身、考不上一本二本的孩子。 在王振祥眼里,農(nóng)村的孩子和他們的父母相對好騙:“教育產(chǎn)業(yè)化這么多年,基本上來說,所有的優(yōu)勢都集中在城市里面。農(nóng)村的小孩進不了大學,他們只能選擇我們這種:對你的分數(shù)沒有什么要求,但是最終又會發(fā)給你一個文憑的商業(yè)性質(zhì)的學院?!?/span> 程春霖把王振祥的故事告訴了紀錄片導演陳為軍。2003年陳為軍的《好死不如賴活著》——描述中國河南農(nóng)村艾滋病家庭的紀錄片,獲英國國家紀錄片獎等四項大獎;2007年他的《請投我一票》獲奧斯卡提名。 《請投我一票》跟拍了一個小學班級里三個孩子競選班長的故事。項目起源于STEPS的紀錄片計劃“為什么民主”。正當陳為軍和程春霖開始投入拍攝王振祥和“弘博”的時候,STEPS的南非開普敦的制片人唐·艾德金斯(Don Edkins)找到陳為軍,這次的新項目主題是“為什么貧窮”。 陳為軍覺得他的新項目和“為什么貧窮”這個主題“天然契合”:“如果一個人努力地工作,努力地學習,卻還是不能改變命運,依然貧窮,那么這樣的群體是否就該抬起頭來看看,是不是我們所處的系統(tǒng)出了問題?”
“十個手指只留了一個哪”“我那個時候,大學里有一個城市和農(nóng)村的學生比例,照這個比例,農(nóng)村的孩子都能進入'211’,進入'985’,”陳為軍對記者說,“但現(xiàn)在,農(nóng)村孩子很難進入好大學。原因就在于教育的不公平。農(nóng)村的師資力量和辦學條件越來越差,稍有不錯的老師,會迅速被挖到城里的中學去。一個山區(qū)里三四百個學生,考到一本的可能只有三四個?!?/span> 王振祥每天的工作是,到達一個村鎮(zhèn),下到高中,開一間教室,做一場演講。用投影儀放漂亮的照片:整齊的授課教室,極具現(xiàn)代化的商業(yè)報告廳,頗有氣勢的閱覽室。 然后他抑揚頓挫如朗誦般,向滿教室表情茫然的家長說:“書,是甜蜜的。知識,是甜蜜的。只有讀書,我們才能收獲體面的工作,擁有高品質(zhì)的生活。” “什么閱覽室啊,項目實驗室啊,商業(yè)報告廳啊,學習室啊,沒有一個是我們學校的,全部是百度上找的圖片。”做完演講回家,王振祥脫下襯衫領(lǐng)帶,換上T恤,一臉疲憊。 2010年6月下旬,程春霖在一次弘博的“講座”上遇到了來自赤壁市車埠鎮(zhèn)的王盼母女。王盼剛剛高考結(jié)束,只拿了388分。上一本沒可能,上三本上專科則需要大筆學費。弘博的學費是每年12500元。 王盼的母親戴任珍天生手指殘缺,但性格非常爽朗。戴任珍站在教室外面對王振祥絮絮叨叨地講述自己的家庭:王盼一直在鎮(zhèn)上念書,沒有去過城市。王盼的爸爸先天有些癡呆,夫妻二人在車埠鎮(zhèn)的磚廠搬磚為生,搬一塊磚賺5厘錢。在老家村子里,還有快要一百歲的爺爺和奶奶,他們這輩子沒見過電視機。 然后她說起自己的女兒多么想要念書?!俺踔械臅r候老師問她,你為什么要上學呢?她說:我上學是為了脫貧?!闭f到這里,她笑了。 在她眼里,王振祥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老師”。王振祥勉強應(yīng)和著,好不容易熬到了結(jié)束,回到自己的旅館,立刻換了身衣服坐大巴走人。他一邊換衣服一邊說,“變回人類了”。 在程春霖看來,王盼一家是“一個非常極致的家庭”,非抓住不可。 在檢查完所有程春霖的證件之后,戴任珍終于認定這是一個“比較成熟,也比較可信的孩子”,答應(yīng)了他的拍攝請求。 2010年的8月和9月,程春霖在車埠鎮(zhèn),和王盼一家人同吃同住。 陳為軍也多次來到車埠鎮(zhèn),和王盼母女“聊生活,聊想法,聊希望”:“這些孩子的家長跟我的年齡差不多。他們認為,自己之所以沒有機會跳出農(nóng)村,是因為沒有在高考這條路上取勝。他們的想法很簡單,就是我的孩子一定要進大學。但是他們不知道現(xiàn)在除了一本二本之外還有大量的三本大專。他們不知道這種'大學’和他們當年的大學是不一樣的。三本的學費,四年下來估計是七八萬,他們肯定沒有這筆錢,但是他們會盡其所能把孩子推進去,希望孩子能改變命運?!?/span> 陳為軍發(fā)現(xiàn)戴任珍除了在磚廠做工,還有一份“兼職”:幫鄉(xiāng)親哭靈唱夜歌。這種古老而傳統(tǒng)的鼓盆而歌的方式,需要哭靈人結(jié)合死者的生前故事,用押韻的方式去歌唱。 陳為軍請求戴任珍:你唱了那么多別人的故事,能不能唱一段自己的故事? 思考片刻,她對著攝像機唱道:“十個手指只留了一個哪??吹絼e人都把學上,我的心里都羨慕得很哪。也想背個書包上學哪。媽媽哪,聽完是眼淚滾哪。”
輸在Excel上花了那100元注冊費之后,王盼最終沒有進入弘博,不是因為識破了弘博的“騙局”,而是家里每年確實拿不出12500元。王振祥曾經(jīng)跟弘博的人提議,把那100元退給王盼,但他最終也不知道這100元到底有沒有退。 王盼去了另一家大專院校學工程設(shè)計,學費一年6000元,她申請到了助學貸款。 “如果我不讀書,我不知道以后我還能做什么。至少現(xiàn)在,我覺得我很好?!彼龑τ浾哒f,“至于助學貸款,以后工作了,我哪怕一個月賺一千,慢慢還,一定能還清?!?/span> 陳為軍是在2011年3月,武漢各大校園招聘會上找到萬超的。這個圓頭圓腦的男生就讀于武漢大學珞珈學院,一所三本大學。 在人才市場上,萬超一次次坐下來介紹自己,紫色襯衫被汗水浸濕。他央求招聘人員不要把自己的簡歷放在最下面,并表示什么都愿意做。 “我只是想要在武漢生活下去?!泵嬖嚨臅r候,萬超這樣回答。 “我要工作。為什么他們不要我?我不是211、985。一定是這樣。”好不容易有一家清算公司打算錄用他:考核期10天,試用期3個月,試用期工資每月1500元。 萬超對著程春霖算了一筆賬:一個月租房500元,中午伙食費337.5元,話費100元,加起來就是937.5元,工資幾乎消耗光。然而那家清算公司在十天之內(nèi)就把他辭退了,理由是萬超的Excel用得不熟練。 在和同班同學的散伙聚會中,萬超在KTV昏暗的燈光下喝多了,蹲在地上大哭。房子已經(jīng)租了,借了朋友和父母的錢,但是工作還沒有任何著落。 說服他接受拍攝的人是程春霖。程春霖告訴他,雖然自己的專業(yè)是電子信息,但拍紀錄片是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 “作為同齡人,他能為夢想不放棄?!比f超告訴記者,他接受拍攝,是覺得這算是一件支持程春霖的事?!澳贻p人做事很難的,特別是沒有資歷和背景的話?!?/span> 萬超的家庭并沒有那么困難,他只是恥于向父親借錢。一次次面試,從希望到失望,他忽而興奮過度,忽而愁得一晚上都睡不好。 有時他也怨恨陳為軍和程春霖的攝像機,它跟著他去找工作,進入公司的面試間、辦公室,讓所有人都認為他對工作的態(tài)度是兒戲。 為了節(jié)省房租,他搬去朋友家住。經(jīng)過一整個夏天的尋尋覓覓,他在遠離武漢市中心的地方找到了一個財務(wù)類的工作。 “剛開始的時候?qū)ψ约哼€是有一些期待的?!比f超告訴記者,“但是找工作越找到后來,自己會有一個越來越簡單的想法。就是起碼在你生存的城市,你能活下來?!?/span>
“什么叫中國夢呢?”王振祥早就不想干了。弘博軟件教育學院往老師身上壓招生任務(wù),他忍無可忍。“寧可學校把我裁掉,我也不想做了。要不是為了拍這部片子……”王振祥對記者說。 2010年高考季過去,關(guān)于他的拍攝結(jié)束,王振祥立刻辭了工作?,F(xiàn)在他在一家建筑公司做市場宣傳。弘博軟件教育學院換了一個名稱后仍在運行,收入比以往更好。 陳為軍把這部紀錄片命名為“出路”。 “任何一部紀錄片都不可能像萬能鑰匙。如果身處貧窮,或者身處底層的人看了我的片子,他會突然感覺到:其實很多事情都不是我個人的問題,而是我身處的游戲規(guī)則出了問題。繼而他舉手要求發(fā)言、要求改變,這就是解決貧窮的一條道路。” 艾德金斯主動請纓做陳為軍的制片人。陳為軍和程春霖想把更多筆墨落在王盼和萬超身上,而艾德金斯認為重點應(yīng)該放在王振祥身上。 “只有老師最能講述'體制’(System)和'政治’(policy)問題。我們必須向全世界的觀眾講述背后的故事,切中要害?!卑陆鹚箤τ浾呓忉?,“你在中國,當然很能理解這個故事發(fā)生的語境和背景。但是你要是不在中國,就很難理解?!?/span> 最后的剪輯方案是:以老師王振祥為主線,學生王盼和萬超作為兩條貫穿的線索,一個高考失敗,進入了貌似夢想天堂的??圃盒?,一個則從夢想天堂的大學中走出來,進入殘酷的社會。 陳為軍給《出路》想好的英文片名叫“Chinese Dream(中國夢)”。然而弗雷森和邁耶一致投了反對票?!笆裁唇兄袊鴫裟??”邁耶說。 最后的英文片名單刀直入:Education,Education(教育,教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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