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川,偶遇古人 熔 巖 銀杏樹迎來了一年中最亮眼的季節(jié)。2019年初冬,我隨北京老舍文學院作家團前往四川采風。一路行程安排了眾多名人故居、文化勝跡。雙腳踩在這個中國第三大人口的省市,心緒卻在幾個朝代間縹緲變換,似天馬行空一般。在對的時間,對的地方,偶遇了兩千年里的詩詞大家。又是一年秋葉黃,在我離開那個煙雨迷蒙的城市后,我所遇見的一切隨著時間的流淌恍若隔世,又清晰如昨。
一、相約孔明 在一個細雨綿綿的下午,我走進位于成都的武侯祠。漫步于惠陵、劉禪祠、武侯祠,翠柏森森,殿宇重重,那些早已遠去的刀光劍影、鼓角爭鳴浮現(xiàn)腦際。在諸葛亮的貼金泥塑坐像前,雙手合十,深深頷首。西壁有宋代名將岳飛所書《出師表》中千古佳句“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一位羽扇綸巾、白面長髯的才俊形象與“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的忠臣智者神態(tài)在眼前交相輝映。而那火燒曹營、檣櫓灰飛煙滅的壯舉與六出祁山無一勝績的頹敗無不令人唏噓。諸葛亮曾在《誡子書》中寫道“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其中寓意對于現(xiàn)代人來講也是修身立世的金句吧。光陰如水,江山更替。千百年來,又有幾人可以真正達到“寧靜致遠”的境界呢?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我融入錦里的古街風貌。據(jù)說這里曾是西蜀最古老、最具商業(yè)氣息的街道之一,早在秦漢、三國時期便聞名全國。今天的錦里是成都武侯祠博物館的一部分。街口,一塊紅色的石碑上書:錦里——成都人的生活方式。是的,這里的茶樓、戲臺、風味小吃、工藝品、土特產(chǎn),都充分展現(xiàn)了四川民風民俗的獨特魅力。這時臨街一座小樓上傳來川劇美妙激越的唱腔,心里不禁癢癢的,我便向那動人的聲音尋去。二、邂逅太白 夜色溫軟,成都的夜生活有著迷人的魅惑。多情的風擾動著我那顆不羈的心,催促著我的腳步不停歇。我踏著月光,步入江油青蓮村,隱身在一處庭院的竹林中。果見一著白色長衫、目光炯炯的男子正在月下獨酌。石桌上沒有酒菜,只有一柄長劍,劍鞘十分華美。男子緩緩站起,高高舉起酒杯,朗聲吟道: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我輕移蓮步,從竹林中裊裊走出,輕聲道:“先生莫不知此刻是對影成四人嗎?”太白劍眉輕佻:“如此,娘子與我對飲如何?”我心中歡喜,遂與太白對坐而飲。須臾間,兩岸猿聲、孤帆遠影、桃花潭水入耳、入眼、入心。經(jīng)過時光機的萃取、發(fā)酵,俱融入酒中,我且稱之為“知己酒”,這可是世間唯一的味道么?月光下,太白面色俊朗,神采奕奕。時間慢慢流逝,地上已有白霜凝成。太白執(zhí)我素手道:“娘子莫要醉了。” 我凝視太白閃亮的雙眸,柔聲道:“哈哈哈。”太白爽聲大笑,右手抽出一柄長劍,左手邀我起舞。風過竹林,人影、劍影融入如水的月色中。翌日清晨,小雨悄悄打濕了我的睫毛,我拉緊帽衫,繼續(xù)靠在石碑上睡去。一個凄涼蒼老的聲音穿透我的睡夢,我打了個冷戰(zhàn)一下驚醒,臉上已是淚水、雨水模糊。太白去了。在公元762年,貧病交加之中逝于當涂。這首《臨終歌》是他最后的一首詩。太白一生把自己比擬成神鳥大鵬,既渴望入得朝堂為國施展凌云抱負,又向往的道教真?zhèn)黠w上天堂,而終不得志。他留下的一首首燦如珍珠的詩歌作品,是千年之后中國走向世界的一個獨特的文化符號,是世界詩壇一段關(guān)于華人的傳奇。我站起身,撫摸著一塊塊石刻,讀著太白留下的千古名句,情思纏綿間陪他一起踏過千山萬水。游人逐漸多起來,太白堂、詩苑、太白書屋、古風堂都成了文青打卡的地方。 正是中午,成都難得一見的花花太陽灑下溫暖的光。我站在草堂前,心中有一種朝圣的感覺。茅屋房頂生長出綠色植物,老舊的門窗,剝落的墻皮,似乎在述說著后人不能窺見的故事。屋后繁茂的大樹高出屋頂許多,斑駁的影像給院子蒙上了一層歲月的迷霧。這座博物館1961年被國務(wù)院公布為第一批全國文物保護單位,2006年被國家旅游局評為國家4A級旅游景區(qū)。建筑古樸典雅、園林清幽別致,主要景點有少陵草堂、大雅堂、萬佛樓等。此處乃是杜甫為避“安史之亂”客居四年之所。茅屋建在風景如畫的浣花溪畔,杜甫在此居住期間創(chuàng)作詩歌240余首。從中,我們可以體察到詩人當時的境況。他在《狂夫》中寫道“萬里橋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滄浪”。可見,詩人對在亂世中于春天落成的茅屋還是比較欣慰的。詩圣的舉家遷來,也成就了文學史上最著名的“鄰居”。黃四娘家花滿溪, 千朵萬朵壓枝低。 留連戲蝶時時舞, 自在嬌鶯恰恰啼。 秋天的成都陰雨連綿,一日狂風大作,卷走屋頂?shù)拿┎?,屋?nèi)漏雨沒有下腳的地方,詩人一家在風雨交加中感受到生活得凄惶。時局動蕩,民不聊生。詩人敏銳地洞察到“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人間苦難。在輾轉(zhuǎn)流離間,詩人憂憤地疾呼:此刻,我仰視著詩圣的塑像,被他清瘦的身體所蘊藏的憤世嫉俗的浩然正氣所感動。詩人瘦長的雙手,不知被多少雙虔誠的手撫摸過,發(fā)出黃銅般的光澤。我把自己的雙手摁在這雙寫出流傳千古佳作的手上,在心里默默地說:“您放心吧,在當世,每一位關(guān)心普通大眾的寫作者都不必為安身之所擔心,我們會寫出真正屬于自己的詩歌?!?/span>四、偶遇三蘇 在一個暖融融的上午,我和作家團的老師們來到眉山市三蘇祠。正門大開,滿眼的綠撲面而來。門旁柱子上一副楹聯(lián),上書:可見蘇家三父子在文學上的輝煌成就影響深遠,為蜀地爭得榮耀,“一代文章三父子”的佳話后人難以復制。步入正門,慢慢游覽。這是一座四川特色的古典園林建筑,紅墻環(huán)抱,綠水縈繞。樓臺亭榭,古樸典雅;匾額對聯(lián),詞意雋永。幾經(jīng)擴建,現(xiàn)占地面積65000平方米。祠內(nèi)有木假山堂、古井、洗硯池等蘇家遺跡;珍藏和陳列著五千余件有關(guān)三蘇的文獻和文物,是蜀中最負盛名的人文景觀,被國務(wù)院列為第六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正殿有蘇洵、蘇軾、蘇轍的塑像。蘇家三父子同登“唐宋八大家”之列,千古文章輝耀古今。人稱“凝練老泉,豪放東坡,沖雅穎濱”。據(jù)說蘇父蘇洵自幼聰穎,讀書未成,便四處游玩,二十七歲重又拾起書本,發(fā)奮苦讀,達六、七年之久,同時教兩子蘇軾、蘇轍讀書。當三蘇離開蜀地,奔赴前程時,他們用自己的才學和家國情懷亮成了北宋年間一道獨有的風景。在三蘇祠,滿眼都是令人神清氣爽的綠色,高大的喬木,匝地的小草,蔥郁挺拔的竹林,潤眼潤心,不覺中就有寫點什么的沖動。從古井和洗硯池走過,心中不禁蕩漾著小小的歡喜。我和席一文老師牽手同行。在一彎小池旁,看見斜斜地伸出一枝,枝頭有兩三朵花蕾,倒掛,形似鈴鐺,是鮮艷的紅,滿園最驚艷的紅。席老師最是愛花,但這種花她也叫不出名字,便在手機上查詢:懸鈴花,與其樣態(tài)甚是吻合。它還有一個名字:墨西哥木槿,原產(chǎn)南美洲,是我國引進栽培的花卉。席老師便感嘆,如果是原著居民,也許當年還能在園中聽風,陪伴蘇氏兄弟讀書。我便笑她是個花癡。西側(cè)一泓池水,為“百坡亭”廊橋橫斷。靈動的飛檐,典雅的宮燈,翠竹倒映,殘荷凌亂,讓人生出別樣的詩情畫意。東坡坐臥于一塊大石上,頭戴高帽,身著寬衣,目光炯炯,長髯飄飄,于肥大的右袖間,伸出一只碩大的手,顯得與全身比例不協(xié)調(diào)??礀|坡神態(tài),好像渾然不覺風過竹林,或是蟲鳴草叢,想必他的胸中正掀起《念奴嬌.赤壁懷古》般的豪情吧!這時,同行的90后青年作家萬華山跑過來,模仿東坡樣態(tài),俯臥在塑像前,大聲喊我為他拍照??磥?,這后生的胸中正洶涌著“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的慨嘆呢!
五、再見成都 在四川的每一天,我的心情都極溫潤,就像蜀地的天氣。那些文學史上的傳奇故事、人物、文學像極蜀地天空的細雨,或偶爾得見的花花太陽,總會帶給你不一樣的感受。無論哪種感受,總會引起你的共情。一顆敏感多情的心總是被感動著、滋潤著。在成都街頭,我常常聽到一首循環(huán)播放的歌曲《成都》。走心的歌詞、緩慢的節(jié)奏,帶著淡淡的哀愁在煙雨和夜風中直抵你的耳膜和心靈。這首由在北京土生土長的民謠歌手趙雷創(chuàng)作并演唱的歌曲,因其在2017年參加湖南衛(wèi)視《歌手》節(jié)目中的演唱而大熱。歌詞中的“玉林路”、“小酒館”都成了網(wǎng)紅打卡的地方。在中國古代,詩與歌不分,詩即歌詞,與音樂、舞蹈融為一體。后以入樂與否區(qū)分,入樂為歌,不入樂為詩,各自都得到了發(fā)展。《成都》的歌詞極具人情味兒和生活氣息,無論是風華正茂的年輕人,還是歷經(jīng)風雨的中年人,從中都能找到共鳴。返回北京的最后一晚,我和同行的三位老師決定去小酒館打卡。出租車師傅說,現(xiàn)在小酒館門前禁止停車,那里每天都有許多外地人去拍照。晚上去喝酒的人也很多。其實里面很小,有時人群擠在公路上,把交警都驚動了。聽司機師傅這樣說,心里更加期待了。小酒館是真的小,人也是真的多。我們便拍照,然后進到里面喝一杯啤酒。看得出內(nèi)裝修是下了功夫的,有幾分現(xiàn)代、幾分洋氣,我卻覺得包裹的是一顆古典的心。在狹窄的空間里,敞開的門外吹進冷冷的風,我拉緊大衣的領(lǐng)子,心里忽然就有些恍惚了。那個晚上,我們久久流連在成都街頭,任涼風在心間蕩起一圈圈漣漪。夜色闌珊,我仿佛看到太白、老杜、三蘇等詩詞大家提著燈籠在古巷中穿行;這次來成都剛剛結(jié)識的詩人凸凹、楊獻平等人的詩歌和音容不停地在腦海浮現(xiàn);不絕于耳的,還是那首緩緩流動的《成都》。(原載《燕都》2021年2月,房山區(qū)北京老舍文學院學員作品專輯) 作家簡介:熔巖,本名張秀娟,女,籍貫北京房山。北京老舍文學院第三屆中青年作家(散文)高研班學員。系中國詩歌學會會員、北京詩詞學會會員、房山區(qū)作家協(xié)會理事、房山區(qū)文史協(xié)會理事。詩歌、散文散見《北京文學》《中國文化報》《京郊日報》《興仁文苑》《范陽文叢》《海淀文藝》等文學報刊,多次在文學大獎賽中獲獎。2020年結(jié)集出版《花上人間——百花山詩社作品集》。【文君短評】 熔巖早有詩名,近幾年偏愛散文。寫詩的時候,熔巖將一腔的情感都傾注在家鄉(xiāng)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上,寫出了一首首熾熱的詩,這時候的熔巖無疑就是一個大山之女。但大山之女喜歡古典文學,尤其愛在古人的文字、情感里糾結(jié);糾結(jié)不出結(jié)果,就想跟他們對話,探討一番。如此一來,詩歌的形式便顯出局限了,于是便有了一篇篇知性的散文。這篇借了游記散文軀殼的《在四川,偶遇古人》亦如是,其創(chuàng)新之處有多點:一是借人抒懷。游記散文以寫景者居多,狀難寫之景如在眼前,實屬不易,寫人言志,更是難上加難。而熔巖《在四川,偶遇古人》不寫一人,寫多人;不寫今人,寫古人。可謂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其另辟蹊徑的勇氣,值得稱道,何況作品本身更是可圈可點。二是“一線串珠”的文法。本文通過“偶遇”這一主線,將諸葛亮、李白、杜甫和“三蘇”這些人物聯(lián)系起來,為讀者呈現(xiàn)武侯祠、太白碑林、杜甫草堂、三蘇祠的特征,彰顯作者旅居成都的感受。三是奇特的想象。作者想象與李白對坐共飲這一片段,最叫人拍案叫絕。這一情節(jié),想象奇特,畫面典雅,意境清幽,回味無窮。四是詩意的芬芳。本文語言優(yōu)美,雖為散文,但字里行間蘊含詩意。更重要的是,文章本身彰顯出來的詩情畫意,與作者深厚的文學功底和高超的語言駕馭能力有關(guān),更是作者詩人身份、詩人特質(zhì)的重要體現(xiàn)。讀此文,猶如品古詩,越品越有滋味。由此來看,在熔巖的筆下,相得益彰的詩歌與散文是兼容的,而今人與古人的靈魂亦是可以相通的。所以我想,作者與文中幾位先賢的這場不期而遇的“幸會”,極有可能是一次蓄謀已久的“相約”!文君 2022年5月3日作于麗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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