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別夢得》唐·柳宗元 “二十年來萬事同,今朝岐路忽西東。 皇恩若許歸田去,晚歲當(dāng)為鄰舍翁。” 公元816年,劉禹錫與柳宗元第二次被貶,一個被貶連州,一個被貶柳州,兩人離開京城,一路同行。到了衡州,要分手了,兩人把酒話別,回想經(jīng)年往事,遙看前路茫茫,傷情離緒一時滿懷。 這一年,兩人一個44歲,一個45歲,誰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再見的機會,酒入愁腸愁更愁,劉禹錫剛強如鐵一般的性子,這時節(jié),也由不得他不愁坐一邊,柳宗元感懷之下,寫下了這首《重別夢得》。 夢得,是劉禹錫的字,兩人志趣相投,知交20年。若是有機會的話,柳宗元說,咱們老來就做個種田的老翁吧,只要能鄰舍相近,我就很知足。20年,那些兩人一起,談鋒天下,指畫乾坤,壯志豪情的日子,終究是消磨了個干凈。那些繁花簇錦,滾水潑油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曾經(jīng)的萬人景仰,高朋滿座,如今也只剩這黃土道邊,對坐的兄弟二人。 公元793年,劉禹錫與柳宗元,同榜高中進(jìn)士,那一年,劉禹錫22歲,柳宗元21歲,兩人初識之下,才情相當(dāng),志趣相投,當(dāng)時就結(jié)下“兄弟”之誼,兩人的手這一握下,在其后的27年中,再也沒有松開。而他們這27年的兄弟情誼,就撐起了中唐詩文的半壁江山。 年少得志,才氣縱橫,那時的兩人,好似“絕代雙驕”,到哪里都如眾星捧月,永遠(yuǎn)是話題的中心,目光的焦點,仿佛這如畫江山,轟轟地,正在他們面前打開,隨其叱咤來去,蕩決由心。 高中進(jìn)士之后,隨著兩人經(jīng)歷各自的一些家庭事故,803年,兩人前后腳調(diào)任御史臺,就是這么巧。當(dāng)時,同在御史臺,同任監(jiān)察御史的,還有一個韓愈。好家伙,中唐詩文三巨頭,扎堆了。 韓愈雖然與劉柳二人政見不盡相同,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在一起詩酒縱橫,品論天下,看待時局不同的角度,也豐富了他們各自的認(rèn)識。 這一段約莫一年多的時光,大概就是劉柳韓三人,各自人生中最為舒心快意的日子了吧。然而,人生的殘酷正在于,你最珍惜的東西,往往就在你毫不為意的日常中,悄然而去,再不回頭。 韓愈的被貶,劉禹錫和柳宗元來不及感傷,他倆正一同迎來人生最為“高光”的時刻。太子府的王叔文,接觸之下,對他倆極為推重,將他們引入了太子的核心圈子中。 這個王叔文也是個“神人”,浙江紹興人,家世“平寒”,憑著一手下圍棋的功夫,入選翰林院“棋待詔”,后來進(jìn)入太子府,成為太子“侍讀”??恐焐拿舾卸龋啻纬鲋\劃策,幫助太子在兇險的朝局中,一次次涉險過關(guān),成為“謀主”。 轉(zhuǎn)過年,805年,太子即位,是為唐順宗。27年的太子生涯,唐順宗李誦隱忍積郁了太久太久,他不顧自己此時“中風(fēng)”的半癱瘓狀態(tài),迫不及待地,聯(lián)合王叔文推開了“永貞革新”。劉禹錫,柳宗元兩人作為核心班底,一時之間,權(quán)高位重,似乎這滿懷的豪情與抱負(fù),正待揚帆遠(yuǎn)航。 正如,命運的猙獰,往往都以你最期待的方式出現(xiàn),靜靜地等待著你的擁抱,隨之就將你拋入萬丈深淵。不等劉禹錫,柳宗元兩人品嘗成功的滋味,這場來如疾風(fēng)的“永貞革新”,就在種種先天不足之下,又去如流星,迅即收場,前后歷時146天。 隨后,唐順宗被迫退位,所有參與革新的核心班底,全部遭到貶官外放,史稱“二王八司馬”,并且加注,“永不錄用”。 被貶永州,惡劣的環(huán)境下,柳宗元的母親于第二年病逝,隨后他的女兒也生病離世,原本身體就不好的他,此時“形容枯槁”,幾近萬念俱灰之下,寫成千古孤絕之篇,《江雪》, “千山鳥飛盡,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身在朗州的劉禹錫,得知好友情狀,五內(nèi)翻攪,揣摩良久,寫成《秋詞》,安慰,鼓勵柳宗元。詩中“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句,看似輕狂,實則大有深意。 10年后,隨著時局變化,當(dāng)年對“二王八司馬”永不錄用的加注,也逐漸松動。815年,劉禹錫和柳宗元同時奉調(diào)回京。是苦盡甘來了嗎,似乎是的。 回到京城的劉禹錫和柳宗元,相見歡談之下,又各自忙著在故交好友間周旋。他們一刻都不想歇下,忙著告訴這熟悉而又陌生的長安,他們回來了。詩文國手,相交莫逆,“劉柳”并稱之名,一時響徹京城,達(dá)官貴人爭相結(jié)交,門庭若市,仿佛過往的這10年,并不存在,一直就是如此。 《竹枝詞·其一》唐·劉禹錫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這是后來劉禹錫被貶夔州時期,結(jié)合當(dāng)?shù)孛窀瑁瑢懗傻囊皇住爸裰υ~”,用在這里,合情應(yīng)景,格外合適。命運,正如少女的情懷,捉摸不定,忽焉東西?;氐骄┏莾蓚€月不到,朝局爭斗再起風(fēng)云,以劉禹錫一篇抖機靈的調(diào)侃詩文為借口,“八司馬”再次被貶出京。 得到消息后,震驚之下,得知劉禹錫被貶地為當(dāng)時極其荒涼的播州,柳宗元急了,匆忙上書,要求以自己的柳州跟他對換,“播州路險地偏,劉禹錫母親高壽80,怎么能去?”。知道自己同為貶臣,這樣的上書要求是“出格”的,柳宗元說,“只愿能對換貶地,即便因此加罪,死不恨!”。幾番輾轉(zhuǎn),總算是為劉禹錫爭取了下來,改貶連州。 衡陽城下,湘江水畔,再長的分別也有盡頭。劉禹錫自小體弱,自忖這回怕是不能活著重回京城了,騎在馬上走了兩步,笑著回頭說,將來我的墓碑,可得你來寫,說完打馬而去。跑了一陣,劉禹錫又回轉(zhuǎn)馬來,看著柳宗元的船帆,慢慢消失在山影處。 公元820年,劉禹錫母親病逝,他從連州扶柩北上,路經(jīng)衡陽,突然有人求見。一見之下,劉禹錫大驚失色,柳宗元病故了。不是說好了老來耕田作伴嗎,不是說好了由你來寫我的墓碑嗎,怎么,你就去了?“嗚呼子厚!此是何事?” 子厚,是柳宗元的字。在《祭柳員外文》中,劉禹錫寫道,“忽承訃書,驚號大哭,如得狂病。良久問故,百哀攻中。涕洟迸落,魂魄震越”。柳宗元的死,讓他久久不能釋懷,“嗚呼子厚!卿真死矣!終我此生,無相見矣。何人不達(dá)?使君終否。何人不老?使君夭死。皇天后土,胡寧忍此!” “子厚,你真的去了,衡陽城下,竟真為永訣。那多人一生順?biāo)?,為何偏教你半生坎坷?那多人安享終老,為何偏教你中年病故?蒼天后土,為何如此無情?”。 哀痛傷懷,自不可免,然而,劉禹錫必須振作起來,柳宗元留下的身后事,他必須承擔(dān)起來。好在,劉禹錫的剛強,那也是大唐少有,不但一力承擔(dān)了撫養(yǎng)柳宗元遺孤的重任,還在他往后的日子里,費盡心力,集結(jié)出版了30卷《柳河?xùn)|文集》。兩個人的路,即便只剩他一人,劉禹錫也要咬牙走完。 有唐一朝,詩人如滿天繁星,其中以知己相稱者,在所多有,前有“李杜”,后有“元白”,而能如“劉柳”一般,心志,才情如此相近,而又真正榮辱,患難與共的生死之交,莫說大唐,放在整個中華文學(xué)史中,怕也是少見。 中華歷史文化,自古極重友情,什么是朋友呢?古語有言,“衷情同心,義利同道,緩急可共,生死可托”。衡陽道邊,“二十年來萬事同…”,如在眼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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