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周一的話題嗎？六位哲學(xué)家對幸福的理解。我們再來看后三個。

叔本華/人生就是一場無休止的追趕

尼采/愛你的命運

加繆/他的命運只屬于他自己

l無休止的追趕

你有沒有這樣的感覺：我們一生都被自身的需求與愛好驅(qū)趕，滿足了一個就急忙趕向下一個，因此，人生就是一場無休止的追趕；這一個需求一旦得到滿足，下一個需求就又開始醞釀。

這就是叔本華的觀點：人生就是一場無休止的追趕。如果你的人生處于空窗期，也就是一個需求滿足了，但下一個還沒出現(xiàn)的時候，叔本華說，我們會感覺到極度的無聊，這也讓我們見識到這世界的了無意義。

人生仿佛一只懸吊的鐘擺，在痛苦與無聊之間來回擺蕩。

叔本華認(rèn)為唯一從這種痛苦中解脫的辦法，那就是否定你的意志。

放棄所有的想望，也就是我們的幸福。

而要達(dá)到這種完全摒棄自私本能與欲望的狀態(tài)，有三種方式：通過忘我地觀賞美與藝術(shù)、通過同情心的感受，或通過冥想與苦行生活。

叔本華與伊壁鳩魯學(xué)派、斯多亞學(xué)派有異曲同工之處，也許你覺得他們都是一些謹(jǐn)小慎微的無聊人士，只要獲得一丁點就能感到滿足，不想體會各種高低起伏，寧愿選擇平庸且枯燥的人生。

也許你覺得寧可開一場狂歡派對直到體力耗竭，也不要整個晚上乖乖地待在家里。那么，尼采會同意你的看法。

對他來說，人生是一場激烈的過山車之旅，囊括了過山車的一切元素：速度、刺激、極度的恐懼、熱烈的歡欣，甚至還有嘔吐，而一旦飛車抵達(dá)終點，就代表你得重頭再搭一次。

l永劫回歸

請想象一下，你整個的人生都將無限次地重新上演。一個細(xì)節(jié)都不少：初吻、校園操場上的談話、兩人共度的每個濃烈夜晚、與上司的爭吵、職場轉(zhuǎn)換、分手、生養(yǎng)小孩的決定——總之，就是包括一切。如果你設(shè)想到你的人生將無限次地重演，你此刻的種種決定會不會有所不同？如果你知道，你的人生將永恒地重復(fù)下去，你會不會改變生活方式？

有時候我們會說：“即使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么做?！蔽覀兡懿荒馨堰@種認(rèn)定視為檢驗標(biāo)準(zhǔn)，來檢視一個人是否過著真實的，或甚至真正成功的人生？是不是當(dāng)永恒重演的念頭再也嚇不倒我們，甚至讓我們感到歡欣時，我們才真正算是過著自己的人生？

這個思想游戲來自德國哲學(xué)家尼采，他是打碎一切、用鐵錘做哲學(xué)、宣告上帝之死、宣揚一切價值的重估，以及渴望超人降臨的大思想家，其作品中的精神與文筆都給世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透露出強大的人格。但是他的一生卻飽受痛苦與疾病的折磨，他有嚴(yán)重的偏頭痛，在精神失常中死去。

有時候我們不禁這樣覺得，尼采用理論來彌補他悲傷的人生：這位屢屢在作品中嘲笑同情心的先生，在看到馬車夫如何用鞭子抽打馬匹時，卻泫然落淚了。

尼采說：Amor fati（愛你的命運）。

尼采起初非常著迷于叔本華的悲觀主義，也十分尊崇音樂家瓦格納。尼采認(rèn)為，慰藉與救贖只有在藝術(shù)中才能尋得，特別是在希臘悲劇與音樂里，他說：“沒有音樂，人生是一場錯誤?！币驗橐魳犯嬖V我們，為何痛苦也能充滿快樂，不和諧的音色才能給音樂帶來不可或缺的張力、強度與變化。同樣的道理也適用于人生中的不和諧。

根據(jù)尼采的說法，我們必須學(xué)著把人生當(dāng)成音樂藝術(shù)作品來看待，而且對于那緊繃與潰散的交替變化，還要有美學(xué)上的愛好。唯有如此，人悲慘的存在才成為可忍受的：“只有作為美學(xué)現(xiàn)象，人與世界才永遠(yuǎn)有存在的價值?！蹦岵蓪懙?。

他后來轉(zhuǎn)而反對叔本華的悲觀主義，并開始尋找屬于自己的、歡樂的生活哲學(xué)，原來的悲觀主義者搖身一變，成了偉大的人生肯定者。

要愛你的命運，尼采如是要求。

這個“最深邃的思想”，尼采寫道，是他在瑞士的山上漫游時，突然從腦袋里冒出來的：世界永恒存在，一切事物無休止地重復(fù)循環(huán)；然而這種想象不應(yīng)該讓我們感到不安，而應(yīng)該讓我們覺得幸福，這是成功人生的檢驗標(biāo)準(zhǔn)。

所以，根據(jù)尼采的永劫回歸理論，“我們該如何生活？”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是：你該那樣生活，以至于你熱愛自己的人生，熱愛到希望每一個片刻都能無限次地重新來過。

尼采個人的秘密配方就是：過危險與熱烈的生活，從地獄里走過，克服所有抵抗，讓自己變強。所以他寫道：“幸福是什么？就是力量越來越大、又一個阻礙被克服的感覺?！?/span>

正如另一句名言的寫照：“那殺不死我的，就讓我更強大?！边@句話也是出自尼采這位熱血的漫游者與登山者，只有辛苦的攀爬才會讓登頂?shù)娜烁械叫腋?，而搭乘纜車上山的人，即使同樣在山頂上，也得不到同樣的快感。

此外，永劫回歸的思想游戲，從效果上來說，也等于體認(rèn)到自己生命的有限： mementomori——請記得，人有一天是會死的。時候到了，我們所有人都會死去，機(jī)會只有一次，所以我們應(yīng)該把握機(jī)會：格言稱Carpe diem——好好享受這一天。

l西西弗斯與大石頭

請想象一下，你遭到天譴，必須把一顆大石球推上山。你別無選擇，只好往手心里吐口水，開始認(rèn)真工作。你用全身的力量頂住那顆渾圓的石頭，慢慢往山上推去，汗水從你的額頭滴了下來，你雙手流血，用整個身體撐著石球，你的臉頰緊緊地壓在那堅硬的石頭上，滿臉因疼痛而扭曲。但是你繼續(xù)推著，一步又一步，石球滾了一圈，又是一圈。

漸漸地，你忘記了一切周遭發(fā)生的事，不再想昨天或明天，天地間只剩下你跟石頭，你仿佛跟石頭合為一體。你忘記了時間，直到你突然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到了山頂。終于到了！但是當(dāng)你一意識到這件事，石頭就從你手中滑走，滾往山下去了。一切辛苦都白費了。這個工作毫無意義。此時你聽到諸神的笑聲。他們對你呼喚：“這就是你的命運！你必須一再地推這顆石頭上山。而且每次它都將再度滾下山去?！?/span>

你挫敗地往山下走，朝著山下的石頭走去。你深深吸一口氣，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斑@塊石頭是我的命運，我的使命?！蹦氵@么想。到了山下，你再度投入這項任務(wù)，開始頂那顆石頭——不是因為諸神要求你，完全只因為你愿意這么做，你把自己的命運握在手里，并突然感覺到，自己是幸福的！

這些思考來自 20世紀(jì)的法國哲學(xué)家加繆（ Albert Camus， 1913年—1960年），他是除了薩特（Jean-Paul Sartre， 1905年—1980年）與西蒙·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 1908年—1986年）之外，最為人所知的存在主義者。

存在主義的基本立場是，人類是孤立無援的存在——處在沒有上帝、沒有命運也沒有計劃的世界里。存在主義者思索著人類的存在，也關(guān)注人生黑暗的一面——死亡、恐懼、絕望與荒謬。

然而超越這些現(xiàn)象的是，人類有絕對的自由，如同黑暗世界里的一道光芒。

薩特認(rèn)為，人類是由自己造就而成的，其本質(zhì)就是沒有本質(zhì)，也就是變化多端的存在，能由自己變成一切。我們每個人隨時都可以辭去工作，結(jié)束一段關(guān)系，移居國外，把一切拋在腦后——我們的人生完全握在自己手中。

生命沒有意義，這種想法常常為我們所排斥或遺忘，我們?nèi)绱俗鍪?，好像我們所做的事情皆有意義可言，我們把自己跟我們的計劃看得很重要。我們追求各種目標(biāo)，也為我們的未來做各種準(zhǔn)備。

也許我們別無選擇，但事實就是如此，我們確實只能這么做。

加繆認(rèn)為，荒謬性就是建立在這一組對照上：人類會尋求意義，會追求目標(biāo)，會為自己打算，實際上卻處在漫無邊際、沒有意義的宇宙里。

但是，最精彩的地方就在這里：加繆認(rèn)為，“我們必須把西西弗斯想象為幸福的人”。人生的毫無意義，對加繆而言，既不該讓人絕望，也不該讓人逃避到幻覺里，更不是自我了斷的理由。

正好相反：我們應(yīng)該充分享受我們存在的一切面貌，盡可能積極地把此時此刻過得更好；意識到人生的荒謬性，就等于發(fā)現(xiàn)我們的自由。

我們認(rèn)識到，我們沒有什么可以失去，規(guī)范、義務(wù)、計劃、憂慮等都變得無關(guān)緊要，它們隨意地運作著，就像其他一切事物一樣。唯一能決定我們該怎么辦的，唯有我們自己，我們終于把自己的命運握在手里，這種感覺真是棒得不得了。

西西弗斯體認(rèn)到，那塊石頭完全是他自己的事，“他的命運只屬于他自己”，加繆寫道。這是他覺得幸福之處。這個道理也適用于全人類，在沒有上帝的宇宙中，不存在任何計劃，除非我們自己打造一個。

人類唯一的尊嚴(yán)，就在于其有這種反叛的姿態(tài)，這種反叛同時是加繆人性倫理學(xué)的基礎(chǔ)（以情感為核心的倫理學(xué)）——因為對非人處境與苦難感到憤怒，人們從孤獨中走出，與身邊的人團(tuán)結(jié)起來。

在反叛之中，人從“孤立”（ solitaire）變得“團(tuán)結(jié)”（ solidaire），也就是從獨行者變成團(tuán)體中的一員，他開始捍衛(wèi)某個將他與其他人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的事物，并為之奮斗。

這就是人類的尊嚴(yán)。

▼ 人的本質(zhì)就是沒有本質(zhì)

?星星發(fā)亮是為了讓每一個人有一天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