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dǎo)語說起詩人,大家往往愛揶揄,他們?yōu)槭裁床缓煤谜f話?這一集將會以博爾赫斯的《雨》和廖偉棠的《回旋曲》為例,來嘗試解答這個問題,為你介紹詩、詩人的神秘詩意。
文稿你好,我是廖偉棠。這一節(jié)節(jié)目我要講神秘的詩意,主要是講我最迷戀、最喜歡的一個老頭——博爾赫斯——他的詩是怎樣把神秘二字展示得淋漓盡致,然后又讓你無法從他的迷宮里邊出頭的。
其實神秘跟基督教古代神秘主義當(dāng)然有很大關(guān)系,神秘主義又翻譯成冥契主義,就是好像冥冥中有一些東西是契合的。比如說,他們一般會把神的旨意跟現(xiàn)實發(fā)生的事情尋找一個隱秘的聯(lián)系。
其實這個尋找聯(lián)系的方式,跟我們寫詩的方式也是非常相似的。我們寫詩也是經(jīng)常會在兩個事物之間尋找一種超越理性的、超越物理規(guī)則的聯(lián)系。
這兩種東西都打動了我,或者這種情感和這種失誤兩者給予我了同樣的感受。我就好奇了, 為什么呢?我就通過詩把他們的隱秘聯(lián)系寫出來,這是寫詩的一個基本出發(fā)點,也是一種很基本的技巧。
當(dāng)然這依賴于你自己的敏感和你對語言的掌握能力,能不能還原這種神秘的聯(lián)系。
其實關(guān)于詩和神秘,德國大思想家海德格爾說過這么一句話,他說,詩是“說不可說的神秘”。這句話可以說非常的可圈可點,包含了太多太多關(guān)于詩的秘密了。那里面至少有兩個關(guān)鍵,第一是說我們從世界里,從我們生命里,感受到了神秘,我們要努力去說出來,即使這個神秘是不可說的。
這個跟另一位大哲學(xué)家——海德格爾同時代人——維特根斯坦他說的另一句名言,非常有可比之處。維特根斯坦那句話說,那不能言說的,必須保持沉默。聽起來好像一句廢話,就說凡是你不能說,你當(dāng)然只能沉默了,但是這個必須保持里邊帶有一種敬畏。
我們對神秘,既然我們不能說它,我們就干脆沉默,去領(lǐng)受這種神秘就好了。但如果真的這么想,我們還要藝術(shù)家,還要詩人來干什么?所以海德格爾就說,我們雖然知道神秘是不可說的,但是我們還要努力去把它說出來,這個說出來的過程就是詩的過程,但是很重要,它是說不可說的神秘。
就是說在這個言說過程之中,神秘得到了保存,他雖然寫出來了,但他并不是完全地把它解謎一樣解開給你看,而是在解開的同時,又遮蔽他所解開的東西。好像非常玄奧,但其實,關(guān)鍵在于他在保存神秘的魅力的同時,又向讀者開啟另一段神秘的旅程。
詩的言說是在它感知到了世界神秘之后,它再去生產(chǎn)神秘,而且它衍生出來的神秘,尤其在現(xiàn)代詩里面,必須是一個開放的門,讓我們讀者通過這個門去感知和去產(chǎn)生自己能夠領(lǐng)會的神秘。
我們接下來就跟大家讀一首博爾赫斯非常神秘的詩,叫《雨》。
突然間黃昏變得明亮
因為此刻正有細雨在落下 或曾經(jīng)落下。下雨 無疑是在過去發(fā)生的一件事 誰聽見雨落下
誰就回想起 那個時候 幸福的命運向他呈現(xiàn)了 一朵叫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的 鮮紅的色彩。 這蒙住了窗玻璃的細雨
必將在被遺棄的郊外 在某個不復(fù)存在的庭院里洗亮 架上的黑葡萄。潮濕的暮色
帶給我一個聲音 我渴望的聲音 我的父親回來了 他沒有死去。 這首詩簡直像一個戲劇的定格一樣。突然地在我們的腦海中、在我們的雙眼前,打亮盞燈,呈現(xiàn)出這么一個我們?nèi)巳硕伎释嬖?、但是人人都沒有見過的場景。
第一句就是“黃昏變得明亮”,明明黃昏是會越來越暗的,有什么樣的力量令它變得明亮呢? 他說是因為下雨,雨水不斷地反光,也許在物理效果上會產(chǎn)生一種明亮的效果。
但實際上黃昏變得明亮,那是一種超現(xiàn)實的感覺。它是一個戲劇效果,呈現(xiàn)的是像日本文化所說的逢魔時刻,或者說客家語里邊說的零黯時刻,就是黃昏將要變成黑夜之前有那么一刻 回光返照的時刻。
在這個時刻,日本人認為我們能夠見到魔鬼或者幽靈。在這個時候,我不知道博爾赫斯有沒有看過這個傳說,但這首詩無疑呼應(yīng)了這么一種時刻的存在。
接著更加神奇的是用語言造成的魔法,他說“此刻正有細雨在落下或曾經(jīng)落下”,但后面它又變成“無疑是在過去發(fā)生的一件事”。
整個時代在不斷地逆轉(zhuǎn),從此刻逆轉(zhuǎn)到“或者的”曾經(jīng),馬上要變成“無疑”,不是“或者 了”,無疑就是過去下雨是從過去一直綿延到現(xiàn)在的,雨從來沒有停過,它只是偶爾暫停了?,F(xiàn)在落在我們身上這一場雨也許曾經(jīng)落在遙遠的過去。
接著他就能夠很理直氣壯地說,雨變成了一種像林梅一樣靈魂的美景。它能夠接通過去未來 的一個時光機器一樣,聽到它落下,他就能想起自己幸福的命運。
這個幸福的命運是什么呢?向他呈現(xiàn)了一朵名叫玫瑰的花。博爾赫斯寫到自己第一次見到玫 瑰,或說第一次知道這么美麗的花名叫玫瑰的一個瞬間。莎士比亞說過,玫瑰就算換了一個 名字,不叫玫瑰,它依然那么香,那么美麗,博爾赫斯也深有同感。所以他才覺得奇怪的就 是,那是誰給予了這個名字、這朵“玫瑰”?
這句話的呈現(xiàn)方式令我想到著名的小說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那個著名的開頭。他是怎么 寫的?他說“許多年之后,面對行刑隊,奧雷連諾上校將會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這個開頭以它復(fù)雜的時代而著名,這個時代跟李商隱的“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是一樣的。在現(xiàn)在遙想過去回想現(xiàn)在的那一刻,將來的過去是非常奇妙的。
為什么在死亡面前,布恩迪亞上校會想起他父親第一次帶他去看冰?因為在南美洲熱帶的地區(qū)是沒有冰塊的。在某些地方見不到冰,有的人會巡回地展覽冰,冰在小朋友心中留下深刻印象,而這個印象跟死亡的感覺混雜在一起。
第一次看冰和第一次看玫瑰,有什么一樣的呢?它的相似之處在于,有一個父親帶領(lǐng)著你,告訴你,這種奇怪的事物——無論是冰還是玫瑰,——它的名字是什么?對于小孩來說,父親是命名者,就像詩人對于一般人來說,他也是個命名者,他給世事萬物賦予一個詩意的命名。
這場雨不但穿越了時間,它甚至穿越了無常。就像下面這一段說的,在一個不復(fù)存在的庭院里邊,這場雨還必然的會洗亮,他用了“必將”,“必將在不復(fù)存在的庭院里”,“必將”是未來的事的時代,“不復(fù)存在”是過去的。
這個庭院已經(jīng)被無常力量吞沒了,已經(jīng)不存在在這個地球上了。但因為這場雨它栩栩如生,它又出現(xiàn)了,它架上還在生長著的葡萄,那不存在的一切能夠再度存在,而且非常的鮮活。
這一段的過渡是鋪墊了后來驚心動魄的父親的回歸。他寫到,暮色也變得濕漉漉的,在雨水里面,潮濕的暮色,這暮色被雨水淋濕了。雨水打濕了這場景,打濕的過程中,一個鬼魂出現(xiàn),我的父親回來了。就像一張相紙在顯影液里面顯影,鬼魂從底片變成一個正片的影像。
就在這個蒼茫的暮色中,他的鬼魂回來,他并沒有死去。甚至是,他不但是作為一個鬼魂回來,他甚至是取消了自己死亡的這一現(xiàn)實。原來他一直都活在我們身邊,但只有在這么一個 逢魔時刻,我們才有機會見回我們最愛的人。
我自己非常喜歡這首詩,但真正讀明白,還是到了我自己當(dāng)了父親的時候。在某一個黃昏,我?guī)е胰龤q的孩子在迪斯尼公園外面的暮色籠罩的花園——沒有什么人的那里——在游玩的時候,我跟他在嬉鬧,在玩水時候,我突然想到,假如我是這一個父親,假如我是博爾赫斯詩里這個作為幽靈回歸的父親,我怎樣去書寫這一幕?
于是我就反寫了這首詩,或者說我應(yīng)和了這首詩,寫一首《回旋曲》。我很樂意跟大家分享一下我的感受。
暮色里花園,雨點零星間
你父親的幽靈回來了, 帶給你大海波光粼粼 一如你兩歲時流過你手背的噴泉, 他記住了黃藍相間的瓷磚, 你記住了水的清涼, 世界因此而永恒。 父親的幽靈如博爾赫斯
撫摸著葉隙漏下的星光緩行, 你的、我的、他的父親 在方舟上坐著 說起某一個遙遠的下午, 那時一樣有戰(zhàn)爭和不顧一切的愛情, 那時一樣有罌粟子為面包添香。 暮色如期籠罩這個例外的花園
我們從死者的隊伍里被豁免, 因為你記得細浪排列的紋樣 你從我的掌上辨認 它們推送帆船出航, 你記得奧德修斯在星空下 曾給你指點樹樁上年輪微傾。 當(dāng)夜晚行軍的船隊陸續(xù)沒入
海倫的發(fā), “爸爸,你看見那個小船嗎?” 最后的一個水手劃著獨木舟 在南海隱入海倫的夢...... 暮色里花園,我的孩子 如幽靈掬水,洗濯看不見的馬群。 其實這首詩寫到后面,有點唏噓。在我成為幽靈之后,我的孩子他也將成為幽靈。但那又怎么樣呢?總是會有馬匹在等待我們重新再度出發(fā)去漫游這個世界的吧。
我想我和博爾赫斯一樣,試圖回答這樣的一個問題,既然人必有一死,既然死可能是虛無的,那么我們?yōu)槭裁匆写耸赖木壏郑窟@父與子的緣分,為什么?我不相信我們不會再見,這就是這首詩和博爾赫斯同樣給出來的答案。
這里既是一個兒子對父親的愛,也有我作為父親對兒子的愛,這兩種愛像宇宙的一切東西一 樣,都在回旋著。就像我詩里面寫到樹樁上的年輪,它是呼應(yīng)著水波宇宙的回旋的?!按?的船對海上的船隊,沒入海倫的發(fā)”,那些滄海和歷史都會被美所收納。我相信一首詩就能完成這一種命運回旋的過程。
今天就分享到這里,下次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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