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W·S·默溫 迪倫·托馬斯 為什么要寫一篇關于如何讀詩的文章?詩,只管去讀不就可以了嘛?“熟讀唐詩三百篇,不會讀詩也會吟?!?,讀得多了不自然就有感覺,有了敏感和鑒賞力,甚至也可以有模有樣地吟詩了嗎?然而,當讀詩成為一種持續(xù)的好奇,一種不能抑制的需要,一種習慣的時候,我們不由要自問:我讀到什么?有什么我沒有讀出來,未能領悟?如何讀能有所收獲?詩如何成為重要之事?對讀詩成為經(jīng)常需要的人來說,讀詩有法,并且,法當可循。 就日常讀詩的經(jīng)驗,我談談最近所讀的幾首詩,探討讀詩的過程中有哪些可能性?會發(fā)生什么?這幾首詩都有一個共同的主題:父親。詩界惡棍批評家威廉姆·勞根(William Logan)說:“你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如何寫。”我們來看看不同的詩人,如何讓一個尋常的主題,變得不同尋常,讓記憶在追尋、重述記憶中成為一種新的存在,一個生命向著生命的紀念碑,一首歌。(周琰) 1 父親 □楊震 多希望你仍然是現(xiàn)在的我, 而我仍是你剛開啟的另一生, 整個世界都在你長滿繭的掌中: 糧食,原則,通向山外的路! 多希望雷電之夜你仍是無邊安慰! 死亡之手在剝洋蔥, 你為何日益沉默?父親, 我渴望你驅(qū)逐欲望也驅(qū)逐恐懼的吼聲。 從前我只害怕你, 如今我害怕整個世界。父親! 為何你身材縮小, 生活的洪水漫過你的肩膀涌向我! 多希望我只從你手里 而不是從屈辱、背叛、狡詐中領受生存。 多希望我們不曾離開幾十畝肥沃的陽光, 成為都市里一粒虛榮的灰塵。 越來越遙遠了,父親!強壯,自信…… 怎樣的彌天大謊讓夢想提前退休, 用層層壘起的空氣隔離土壤, 昂貴的平米算計著我們的幸福! 這首詩中,詩人以“現(xiàn)在”之眼和心看往日的父子關系和今日的父子關系。詩中交織著成熟的重負和生存異化的不甘不愿,對兒時父親的信賴依靠,對日漸老去的父親的痛惜,對生活壓榨的憤怒。詩的情感強度令人動容。臺灣的詩人洪書勤讀到這首詩后說:“見楊震全詩,震動之中憶我才成新鬼之父,涕淚難抑?!迸d、觀、群、怨,在這首詩里能夠集中體現(xiàn)。一首詩可以直接、深刻地觸動讀者,引起共鳴共情,就是一首好詩。但是僅僅被感動,可以說“好”,并未盡善。 楊震這首詩,有一些鮮明的特點。詩的情感強度,是以極其實在的語言表現(xiàn)出來的,這種語言是0%的雕飾,是經(jīng)過對父親、自己、人生和世界,凝聚思-想-看-觸而創(chuàng)造的。然而實在的語言,卻不是簡單的語言,僅以詩人對形容詞和名詞的用法為例:“糧食,原則,通向山外的路!”這些是事物為事物的名詞,但他把“原則”這個抽象的名詞,放在“糧食”和“路”這兩個具體的名詞之間(通向山外的路,可能有比較明顯的象征意義;“糧食”的象征意義要相對更隱含一些。),這看似普通、充滿日常的三種東西:生命所依的根本、立人、夢想,轟然聳立。 這首詩需要大聲讀出,因為楊震的詩總有他特別的節(jié)奏、語氣和聲音。我猜想這是來自他湖南家鄉(xiāng)古老聲音中的一種音質(zhì),但是也有他自己的情感和自我的音色。 畢肖普說:“詩歌中我最喜歡的三種品質(zhì)是:準確,天然和神秘?!边@三種品質(zhì)雖然不能說是可以用來衡量一切詩歌的標準,但是無疑詩人在創(chuàng)作中,往往會追求這三種品質(zhì)。以這三個品質(zhì)為著眼點,來看看呂德安和博爾赫斯寫父親的詩。 2 父親和我 □呂德安 父親和我 我們并肩走著 秋雨稍歇 和前一陣雨 像隔了多年時光 我們走在雨和雨 的間歇里 肩頭清晰地靠在一起 卻沒有一句要說的話 我們剛從屋子里出來 所以沒有一句要說的話 這是長久生活在一起造成的 滴水的聲音像折下一枝細枝條 像過冬的梅花 父親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 但這近似于一種靈魂 會使人不禁肅然起敬 依然是熟悉的街道 熟悉的人要舉手致意 父親和我都懷著難言的恩情 安詳?shù)刈咧?/p> 就像隔了多年時光的秋雨,像折下一枝細條的滴水之音,像長久一起生活造成的無言,整首詩準確、天然,浸潤著一種安詳?shù)臍夥铡请y言的父子恩情?,旣惏材取つ栐谡務摦呅て罩木_描繪時說:“感覺比外表更難捕捉,它神奇地被客觀化了?!痹谶@首詩中,充盈的情感和感覺,正是這樣神奇地被客觀化了,在雨的象與聲中,在行走的過程中,如同自然一般地呈現(xiàn)。 然而,這首詩還另有絕妙之處:“像過冬的梅花/父親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但這近似于一種靈魂/會使人不禁肅然起敬”以梅花和靈魂比喻父親的白發(fā),這是令人驚訝而贊嘆的。它讓全詩舒緩安詳?shù)恼Z調(diào)和節(jié)奏猛不丁凝然聚神,引領讀者朝向一種不同尋常的精神力量——生命的莊嚴。 同樣寫父親和雨,博爾赫斯的詩是這樣的: 3 雨 □博爾赫斯 下午終又亮了起來 因為雨在下,驟然,細細 落著,或已落下。不用爭辯: 雨,只落在昨日。 誰聽見它落而喚回一段已逝的時光 莫名落下的果子 為他顯現(xiàn)一朵名曰玫瑰的花 它的紅艷里那令人迷惑的紅。 落呀落直到它模糊了所有的窗玻璃 在一個遺忘的郊區(qū) 這雨讓枯黑的葡萄重生 到某個不再存在的露臺中的葡萄枝上 一個久候的聲音穿過傾斜的大雨 是我的父親。他從沒有死去。 這是一首追憶的詩。德勒茲說:“記憶是為了創(chuàng)造。是讓逝去的時光、被浪費的時光重新獲得生命?!辈柡账惯@首詩,如同對這個認識的一個貼切注腳,雨,落在被遺忘的舊日之地(郊區(qū)),讓已經(jīng)失去生命的葡萄枝,在不再存在的露臺上重生,而父親,透過雨聲,傳來他仍然活著的存在的聲音。詩,在追憶中,產(chǎn)生一種神奇、神秘的力量,它是情感和記憶憑借想象塑造的力量?,旣惏材取つ栒劦?,神秘必須是清楚的,它的技巧必須冷靜、清醒,詩中的用詞和語調(diào)能夠印證她的論斷。 這兩首詩,想象和形象都美而有力量。它們的音調(diào)、節(jié)奏、韻律和形式都完美而富有感染力。呂德安的詩中類似《詩經(jīng)·國風》中的疊句,博爾赫斯的商籟體,都體現(xiàn)著嚴謹和自然。因而,它們也是準確的。不僅是描繪的準確,也是情感與想象表達的準確。用語言描繪事與物,和用畫筆描繪事與物一樣,需要觀察與手藝的訓練。而事物并非脫離主體的客觀存在,哪怕描繪它的自在自為,都有主體的察覺之眼、體會之心、想象之靈力的把握。 詩的準確,又不局限于描繪或再現(xiàn)的準確。另舉王敖絕句中一句為例:“我想到一個新名字,比玫瑰都要美?!辈柡账梗骸盀樗@現(xiàn)一朵名曰玫瑰的花/它的紅艷里那令人迷惑的紅。”世上所有的玫瑰,古往今來頌歌過的玫瑰,在這樣的詩句面前,在這無名的名中、這紅艷中令人迷惑的紅里,都獲得了靈魂而重生。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準確?難以形容。它是語言借助詩人的一次超越和騰飛。在詩成型之時,詩人宛如造物主,為這世界創(chuàng)造了生動、鮮靈的新的想象的存在,一個高度抽象的存在。但是這抽象又不是抽象的觀念,而是抽象的實在。杰弗雷·希爾說:“詩不同于哲學,處理的是實在而非抽象的觀念;詩也不同于歷史,不局限于重構我們所知道的過去,而是讓想象能夠信馬由韁?!?一旦這種詩的想象和抽象在語言中生成,它一字一音組成的整個形象、內(nèi)涵和韻味,都是一個完整無缺的實在。這實在的整一和完美,是最高的準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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