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以千萬言不能道者,先生以二十字出之。而中間段落,次第回環(huán)照映之法莫不備。結處更饒含蓄。韓昌黎所謂高出魏晉者其在于斯乎?通篇但言慈親思子,不言游子跋涉之艱,純是偏鋒取勝。(岳端《寒瘦集》) 【詩例】 游子 孟郊 萱草生堂階,游子行天涯。 慈親倚堂門,不見萱草花。 【解析】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边@首千古傳誦不迭的《游子吟》的名氣之盛遠遠超過它的作者孟郊。然而,卻少有人知孟郊于這首久負盛名的《游子吟》之外還有一首姐妹篇《游子》。說《游子》是《游子吟》的姐妹篇,這不僅是因為兩者都以“游子”為題,也不僅是因為兩者都吟頌人世間一種最普遍而又最偉大的親情——母愛,還因為兩者在藝術表現(xiàn)手法上各有其妙。 《游子》一詩以據(jù)說可以使人忘憂卻又使人難以忘憂的萱草起興,“萱草生堂階”一句“先言他物”,“慈親倚堂門”一句點明“所詠之詞”?!坝巫有刑煅摹苯淮按扔H倚堂門”的原因。結句寫慈親思子之情的極至——萱草生于眼前卻“不見萱草花”。 這首《游子》的妙處固然在其立意之高,然而又不僅于此,還在其表現(xiàn)手法之妙。對此,如果把它與《游子吟》放在一起看則更為明顯。《游子吟》全詩敘事抒情皆從正面落筆,“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是游子所見;“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是游子所感。而《游子》則取法迥異,其通篇不言游子思親,卻“但言慈親思子”。借用書家術語,如果說《游子吟》是運用“中鋒”,正面運筆,那么《游子》則如岳端所說 “純是偏鋒取勝”。 中鋒、偏鋒,皆書家技法。偏鋒,指運筆書寫時筆鋒斜出的一種筆勢。用之于寫詩,是指從側(cè)面著手的一種藝術技巧。造詣高深的詩家每每使用此法,只是各有巧妙不同而已。用之于《游子》一詩,孟郊是成功的。孟郊寫詩“苦思奇澀”,岳端在《寒瘦集·序》中稱之為“劌目怵心,神施鬼設,琢削而成”,這是指孟郊寫詩時苦苦煉字、煉句、煉意的功夫,這種功夫也見于這首《游子》詩,且更見工妙,可謂功夫獨到。所以“他人以千萬言不能道者”,而孟郊卻能僅“以二十字出之”,這正是一種琢削、錘煉的功夫。這就難怪岳端要借“韓昌黎所謂高出魏晉者”的贊語來稱贊這首詩了。平心而論,這首詩中并無如“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這種膾炙人口的千古名句,可謂字字平常,句句平常,或許這就是它未能像《游子吟》那樣廣為流傳的原因吧。但細讀起來,且不說其立意之高,僅就其從側(cè)面著手,以偏鋒取勝的藝術技巧而言,也更勝一籌。 從表面上看,這首《游子》詩似乎是從正面著手寫倚于堂門的慈親思念那遠在天涯艱難跋涉的游子的;思念至深至切,以至連生于堂階的萱草開花都不知不覺。這樣看來,似乎這首《游子》詩的主角就是那“倚堂階”的慈親了。然而,再深一步看,卻并非如此。首先,詩題為《游子》,從命題的角度看,這首詩的著眼點還是在游子,是寫遠游天涯的游子在思念留居家中的慈親,表現(xiàn)游子“愛母”,這才是這首詩的主旨之所在。而“母愛”只是這首詩主題的副產(chǎn)品,只能視為副主題(《游子吟》亦與此同),而慈親思子的全部情景都是游子的想象,其景全由游子思母之情而生出,是為因情而生景,而且是想象中的虛景,可見這首《游子》的主人公是游子而非“慈親”。為了更深刻地表現(xiàn)游子思親的真情,詩人便選取從側(cè)面著手的方法,字面上全寫慈親思子,而又把“游子跋涉之艱”留于言外,任人想象,這正如書法一樣,取偏鋒自有其他筆法所不能取代的妙處。設若如此寫來(且不論韻律):“游子行天涯,念母倚堂門。萱草生堂階,不見萱草花?!边@是正面著筆了。如是,則巧妙盡失。偏鋒筆法之妙、之 “勝”、之不可取代,由此可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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