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要品讀的是唐代詩人孟郊的那首名作《游子吟》。詩云：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雖然孟郊的很多詩作用語險絕，但這首詩卻明白如話。頭兩句“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其實不是兩句話，而是兩個詞組，慈母的手中線和游子的身上衣簡單的并列組合放在一起，別有意境。這就像《天凈沙秋思》里枯藤老樹昏鴉，幾個名詞并列一放，畫面即現(xiàn)，意境悠遠(yuǎn)?！芭R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主語當(dāng)然都是母親，可是臨行對慈母，遲遲歸卻指向了游子，對應(yīng)關(guān)系也一目了然。

第三聯(lián)最為精彩“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當(dāng)然不仔細(xì)的話，會錯過其中小小的典故。這個草，其實暗用了萱草的典故。其實，早在西方人把康乃馨定為母愛的象征之前，我們中國人就有一種母親之花，它就是萱草花。萱草在中國已經(jīng)有幾千年的栽培歷史了，但現(xiàn)在萱草寫作草字頭加一個宣布的宣，當(dāng)然它最早是寫作馮諼客孟嘗君的那個諼，諼就是忘了的意思，《詩經(jīng)魏風(fēng)》里就說“焉得諼草，言樹之背”。

朱熹注釋就說“萱草，令人忘憂，背呢？是指北堂，古代一般是母親住在北堂，“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么。那么，北堂代指母親，古時游子要遠(yuǎn)行時，就會先在北堂種上萱草，希望能減輕對孩子的思念，忘卻煩憂。所以孟郊就又有一首游子詩，里邊就明確說“萱草生堂階，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望，不見萱草花”，幾句之中，翻來覆去地提到萱草。

再比如，南京的江寧織造博物館，有一個建筑叫做“萱瑞堂”。這是康熙第三次南巡的時候，來到江南，來到南京，見到曹寅的母親孫氏，因為孫氏是康熙的乳母，康熙從小得到的母愛都來自于孫氏，所以他才會對曹家那么好。當(dāng)時的康熙非常激動，見到孫氏身體健康，康熙起了孝子之心，提筆寫就“萱瑞堂”三個字。后來，曹家把這三個字做成匾額，懸掛在江寧織造府，以紀(jì)念康熙對他的乳母孫氏的寸草之心以報春暉的孝心。

我們不知道萱草的典故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因為這首詩直擊心靈的力量，每一個人都可以感受到那無比深厚的母愛?？墒寝D(zhuǎn)念一想，孟郊不是苦吟詩人么，不是郊寒島瘦么，為什么能寫出這么淺顯，明白如話又極負(fù)創(chuàng)意的《游子吟》呢？而且這首詩還藏著一個小小的謎題，它是不是作于游子臨行之前呢？所以要想徹底地了解詩詞背后的深情，就要首先了解詩詞背后的人生。

孟郊確是苦吟詩人的代表，不僅作詩苦，生活也苦。他是湖州武康人，也就是現(xiàn)在浙江德清武康鎮(zhèn)人。他早年生活極貧困，曾周游湖北、湖南、廣西等邊遠(yuǎn)之地，但前半生一直無所愈合，一直是科舉考試屢試不第。好不容易到46歲，才登進(jìn)士第。那一天，他興奮至極，一改平時苦吟之狀，隨口也有快詩“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可是之后卻仕途不順，一直沒有機(jī)會施展人生抱負(fù)。好不容易到了50多歲，才謀了一個溧陽尉的微職，因為身卑官微還不得志，所以他的每日愛好就是關(guān)起門來寫詩。作不出詩，則不出門，所以世人都稱之為“詩囚”。因為作詩而荒廢了公務(wù)，還曾經(jīng)被罰俸。倒霉事總是接二連三地來，接著他的發(fā)妻早亡，孩子夭折，60歲的時候，母親又去世。他為母親守喪辭去官職，此后沒多久，在抑郁中抱病而逝。后來還是他的好朋友韓愈等人，湊了一些錢把他安葬，并慨嘆，孟郊官卑身微，一身窮困，一生苦吟。

事實上，雖然孟郊和賈島都是韓愈的好朋友，但是韓愈對孟郊的評價要高于賈島。說孟郊的詩“橫空盤硬語，妥貼力排奡”，是說他總有創(chuàng)新，不落窠臼。而孟郊比賈島要大28歲，其實是賈島的前輩詩人。在詩歌具體創(chuàng)作上，兩人也不同。孟郊只作古體詩，一生流傳了500多首古體詩他從來不寫律詩，或者是覺得律詩有太多條條框框、音韻平仄上的束縛。他如此苦吟，所謂“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去努力進(jìn)行古風(fēng)的創(chuàng)作，為了追尋漢魏風(fēng)骨。

所以在韓愈所處的唐代，孟郊的地位要高于賈島，到宋代歐陽修才把兩個人并稱。到了蘇東坡才提出“郊寒島瘦”的說法，一下就成為了定論。但實際上，孟郊的詩，感情真摯，對生活的觀察也非常豐富，有很多關(guān)心國事民生的作品。而賈島的生活面比較窄，對世事冷淡，一味枯寂幽峭。其實，在格局、視野與情懷上，賈島是要少遜于孟郊的。就比如這首《游子吟》。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币话闳俗x來都以為是孟郊這位游子，在欲去他鄉(xiāng)之前，母子間深情表露，一句“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簡單質(zhì)樸，卻不知打動過多說人的心。而一句“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的升華，又讓人回味無窮。但要說到前面的質(zhì)樸和后面升華的高妙，都離不開“臨行密密縫”這個場景的鋪墊。你看它只是一個生活的細(xì)節(jié)，卻勾連起人生無窮的回憶和情意。

誰的腦海里不曾有過這么平常卻又可以凝固成永恒的場景呢。母親在燈下縫補(bǔ)，那份專注深情里的關(guān)愛，就是孩子一生最溫暖的光芒。不為人父母永遠(yuǎn)不會知道，一個母親再為孩子忙碌點滴時，那種充實而又踏實的心理。即便所作所為沒有什么太大的意義，但那一舉一動，都是發(fā)自母親內(nèi)心的本能。孟郊一生家境貧寒，所謂“郊寒島瘦”恐怕也非專指他的詩作。他早年生活的窘迫，足以當(dāng)?shù)蒙弦粋€寒字了。這樣的家境，游子欲行，做母親的又能為孩子準(zhǔn)備些什么呢？烙兩張餅，再整理一下孩子臨行的包裹。要不就在兒子的冬衣上再加上兩針細(xì)細(xì)的針腳?？傊粋€母親一定要忙碌些什么，她的心才得安定，她內(nèi)心深處無以言表的“意恐遲遲歸”的小念想，才能得以渲染。這樣的母親，這樣在忙碌著什么的母親，這樣在昏黃燈光下加針引線的母親，又怎能不讓即將遠(yuǎn)行的游子心顫呢！

孟郊一定是在那一刻，他的心靈深處烙印下了這樣的瞬間。然后，他風(fēng)塵仆仆地遠(yuǎn)行了，只不過那時他還年輕?？蓪懽鳌队巫右鳌返哪且荒?，他已經(jīng)不再年輕了。而且他已是年過半百的老人，他在外漂泊多年，卻郁郁不得志，他曾在旅居金華的夢里說“冷露逼夢迫”，在行色匆匆的野外“峭風(fēng)梳骨寒”。沒有母親在身旁照料，他在野店里病倒的時候，唯有“病客無主人，艱哉求臥難”。夕陽西下的時候，看見自己在河中的倒影，不禁感慨，說“”自悲風(fēng)雅老，恐被巴竹嗔”。這都是悲嘆啊，或者只剩悲嘆，所以才造就了這么苦吟的詩人。

但即使這樣，他也沒有想起來作這樣一首《游子吟》，直到后來，他終于在五十歲那年，謀到溧陽尉這個卑微的官職，終于有了微薄的俸祿。他立刻想到了他的母親，他要把老家年邁的母親接來，和做了一輩子游子的兒子一起想個福。所以在那一年的春天，在溧水河邊，當(dāng)孟郊遠(yuǎn)望著小舟上母親那熟悉的身影，越來越近的時候，他一時熱淚奔涌，于是便有了這首名動千古的《游子吟》。

我曾經(jīng)站在溧水河邊，一遍遍懷想孟東野當(dāng)年，癡望著遠(yuǎn)處漸行漸近的小船，看到船頭母親的身影，數(shù)十年前，母親在燈下縫補(bǔ)的畫面該是如何于一瞬間，涌進(jìn)一個兒子的腦海里的。而一個喜歡苦吟，喜歡雕詞琢句的詩人，又是如何于一瞬間吐露出這樣平白質(zhì)樸的詩作。孟郊寫下《游子吟》后，收拾好心情，平靜地在詩上提下了“吟母溧水上作”的小注，變陪著他的母親遠(yuǎn)去了。消瘦的身影在歷史的塵埃里漸行漸遠(yuǎn)，只剩下我，獨立河岸，在蒼茫的暮色里，拼讀著“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可我終究也要離去。夕陽最后的微芒，平靜地灑滿大地，遠(yuǎn)處三三兩兩的燈火漸起，我突然又想起“臨行密密縫”的場景。

孟郊還有一首寫給妻子的《結(jié)愛》，“心心復(fù)心心，結(jié)愛務(wù)在深。一度欲離別，千回結(jié)衣襟”?！扒Щ亟Y(jié)衣襟”，還是“臨行密密縫”??！難怪孟郊遠(yuǎn)望母親的小船，會一下想起當(dāng)年臨行前，母親縫補(bǔ)的場面來。原來不論是母親還是愛人，在那細(xì)密的針腳里，都縫下過一段綿綿不盡的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