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 關于“始作俑者”這個說法,最大眾的表面理解可能是“某些事物或行為的開創(chuàng)者”。僅從這個理解來講,這四個字,似并無褒貶傾向。 說“最大眾”,其實,“始作俑者”這四個字,在今時快餐文化語境中,已很鮮見,鮮見到怎么都像是跟“大眾”二字扯不上關系;只不過在有些推文中還偶爾會被引用;其中有些引用,后面還跟了四個字——其無后乎;合起來是“始作俑者,其無后乎”。 能引用出4+4一共八個字的筆者,引用的意圖,大概是想表達對于壞人壞事的“開先河”和“底線再降”的憎惡、咒罵。將這個意圖“反接”到“始作俑者,其無后乎”,對這八個字的解讀,應該是:最開始作俑的人,斷子絕孫(無后)。 這個解讀,或許是公共層面上最權威或說最為大多數(shù)人所認同的。基于這個解讀,“始作俑者”所指代的,可以說成是“第一個做某種壞事的人或惡風劣俗的創(chuàng)始者、首倡者”。反正,搜索引擎查到的,基本就是這意思。 但是,真的是這個意思嗎?有沒有可能,還有其他說法? 雖然,“始作俑者”作為幾乎可以認為是“古文”的詞匯,現(xiàn)今已近乎絕跡;說起來,非要究竟出到底幾種意思,沒大的意義。可問題是,一旦被引用,就可能還挺“要勁兒”。所以,稍許搞搞清楚,還是有那么一點點必要。 (孟子) (一)出處和三種不同的釋義能在文字中運用“始作俑者”的,尤其是能引用“始作俑者,其無后乎”八個字的,如果被問到這話從哪兒來的,十有八九會脫口而出答道:“孔子曰?!钡牵蟾琵R,在我們今天能找到的可基本確信是“孔子曰”的那些話里,并找不到。這個其實是孟子說的。不是“孟子曰”,而是孟子說的這話是“孔子曰”。 有點兒繞哈。 直說——這話,出自孟子的著述。具體講,是《孟子·梁惠王【上】》有言—— 仲尼曰:“始作俑者,其無后乎!”為其像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饑而死也? 翻譯成今天的語言,意思大致是:孔子說過,首先開始用俑的人,他是斷子絕孫、沒有后代!用人形的土偶來殉葬尚且不可,又怎么可以讓老百姓活活餓死呢? 這話,不客氣地講,有那么點兒沒邏輯——“用俑”跟“斷子絕孫、沒有后代”怎么扯的先不說,跟“讓老百姓活活餓死”,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么? 這樣子的疑問,在我們這個充滿“權威崇拜”的民族而言,可能顯得大逆不道了——孟子都那么說了,你算老幾啊,敢說沒邏輯?!你以為你是誰呀?邏輯么? 甚或,放在當下,弄不好還會有充沛的愛國者說:邏輯這個破玩意,是西方來的,是帝國主義的。帝國主義是錯謬和反動的。所以,你的“邏輯”,不可以拿來忖度我們民族偉大思想家孟夫子的話。 好吧,那就先把邏輯及其相關疑問暫放一邊兒,回到“始作俑者,其無后乎”這八個字。上面講的“首先開始用俑的人,他是斷子絕孫、沒有后代”可能算“最權威”的釋義;但的確,在網(wǎng)上隨便可以查到的,就還有另兩種釋義,中國字的,八成可勉強算是我們民族的吧。 另兩種釋義中第一種的大意是——最開始用俑(人形俑)作殉葬品的人,將古老的“人殉”做了“模擬化”的“改造”,即以人形俑像代替真人;這與周朝以來崇尚的“人主”道德精神相沖突,是對舊時代(商代)的壞事情、不合理制度的“變通式繼承”。照這樣下去,后人怎會不效仿!照這樣下去,未來,在別的許許多多事情上,難道就不會也發(fā)生這樣實質上是倒退歷史的情形嗎?! 在這種釋義中,“無后”二字的意思,更該是“后面沒有”、“以后不會”;因而“其無后乎”也會寫做“豈無后乎”。不管怎么寫,都是類似意思,跟“斷子絕孫”挨不上。 還有一種“另類”釋義,跟“權威”的理解剛好相反,不是譴責、批評,而是褒揚、肯定——最開始作俑的那個人哪,后面沒有什么能比得上你啦。 這種釋義的理據(jù)是:在孔子所處的周朝后半期(東周)之前數(shù)百年及至近千年前的奴隸制的商朝,盛行用人殉葬的“人殉”制度,即將人殺死,以其尸體作為死者的殉葬品,或干脆將活人與逝者同葬,將其活埋致死。 周朝立國之初(西周),廢止了這種按今天話講是“反人類”的殘暴制度,改用草木制作的人形物件替代真正的人,用作殉葬,并將這種做法以“禮”的形式確立下來(這里說的“禮”,很大程度上,意思跟今天的“法律法規(guī)”差不多。周朝初建時,“法”字的含義,跟今天的“法律法規(guī)”基本不沾邊兒)。這種替代方案,是對人的生命的尊重,是非常偉大的進步!偉大到未來恐怕沒什么別的“禮”能超越它了! (二)很可能是與“權威”反義的褒揚肯定之語筆者認為,上述三種或權威或不夠權威的釋義中,最后一種也就是認為“始作俑者,其無后乎”這話是褒揚、肯定之意的釋義,或許更“通”。 這個認為的基礎,是那八個字真的是孔子說的,而不是孟子借孔子名義說的。 前面提到,“始作俑者,其無后乎”出現(xiàn)在《孟子·梁惠王【上】》,至少今人更認定的出處,是這個;而《梁惠王【上】》,跟收入《孟子》的一些篇章類似,是我們今天叫做“訪談錄”或“語錄”的東東,而不是“著述”??鬃拥摹墩撜Z》,也屬此類。 相比包括孟子在內的諸子百家,孔子更是“教育家”?;蛘咭部梢哉f,孔子首先是教育家,其次才是思想家。是以,孔子的學術軌跡,更是沿著“誨人”線路,其思想,傾向于對于“后生”和“淺知者”的啟蒙與意識引導,表現(xiàn)形式,更會偏重口頭而非文字著作?;蛟S,在某個時候、某種場合下,他說過“始作俑者,其無后乎”這話;但無論什么時候,都肯定是他在生的時段內,也就是公元前551~公元前479年的這個期間;保守推想,更可能是在他的“后半生”也就是公元前520亦或再晚到公元前479年他去世期間。 孔子出生四十年前(公元前591年),“春秋五霸”最后一位的楚莊王病逝;歷史地看,“霸主”時代結束了;可對當世的“現(xiàn)實”而言,“接力”般歷時百來年的“五霸”時代,致使“正統(tǒng)”的周王朝名存實亡,如史籍所言“王室衰微,令出于伯”(“伯”通“霸”),大小諸侯,有“五霸”做“榜樣”,紛起“僭越”之心,肆意膨脹,全不把“天子”放在眼里,相互征伐不休,嚴重破壞了社會秩序,更使廣大民眾陷入貧苦、災難和愈發(fā)的蒙昧。 孔子就是在這樣一種大環(huán)境下出生、成長的。在他的認識里,欲解救貧苦與災難,最為關鍵的,是要讓更多的人“有知”,繼而覺醒,繼而形成合力,構建和諧的社會秩序。而就他的時代所決定的“眼界”而言,那個和諧的社會秩序,可以以傳說中西周王朝建立之初及緊隨的“成康之治”時代(約為公元前1046~公元前996年)為楷模,也就是孔子所言“吾從周”的“周”。在那個孔子認為算是“理想國”的時代,一個很重要、很凸顯、很顯“人文光輝”的標志,便是“廢人殉”,即以“國家法令”形式廢除以真人殉葬的制度。 或許,“廢人殉”,并沒有誰規(guī)定以“俑”代替真人,但為圓“往生”的理念,有人聰明地想到用人形物件“模擬”真人,用作給尊貴的逝者殉葬。這份聰明,在今天的我們甚至比孔子只晚了百多年的孟子那個時代的“智者”看來,是對舊的壞習俗的妥協(xié),是不積極的,甚至愚昧的、冥頑的;可相比于用真人殉葬的商代,那是對于人的生命價值的提升,是對于生命權的尊重和珍愛,具有劃時代般的意義! 然而,這個了不起的“進步”及其所標志的“理想國”,卻隨著周王室的衰微和“五霸”的崛起而崩摧,而慘遭踐踏。簡直可以說,相比“始作俑”的“周”,后來的幾百年,是歷史的倒退!一心執(zhí)念“復禮”、“從周”的孔夫子,應該會想:早幾百年前就有“作俑”這樣天才而仁慈的舉措,后面卻越來越抽抽,再沒有那樣的積極事件,實在悲哀。這么想著,他可能就跟聽他教誨的年輕人慨嘆——第一個想到用俑替代真人殉葬的人,是何等聰明、仁慈、勇敢,后世恐怕再沒那樣的人啦…… (三)孟子的“借喻”如前所及,《孟子》一書中有不少篇章都類似《論語》,并非潛心的“著述”,而只是對口頭言論的記錄,其中《梁惠王》(包括“上篇”和“下篇”),可謂典型,主要是對孟子與“梁惠王”談話的記錄。 梁惠王名叫“魏罌”,是戰(zhàn)國時代新興諸侯國“魏”的第三代君主,也是魏國的第一位“王”(前兩代沒稱王,是為“文侯”、“武侯”),在位五十多年,死后謚為“惠”,正式史籍上稱之為“魏惠王”?!傲夯萃酢笔瞧洹皠e稱”,由來是他在位期間,將國家(魏國)的都城由“安邑”(大約在今山西省夏縣一代,據(jù)傳是古代“夏”的故都)遷到了黃河沿岸的“大梁”(大約在今河南省開封市一代),并在有生之年,把大梁建設成了當時最繁華的城市;將其稱為“梁惠王”,大概是有紀念他與“大梁”之間關系的意思。 魏惠王或稱“梁惠王”魏罌,可以說有一些治國治軍才能,但并不屬于開創(chuàng)型領導者,生性又有點兒好大喜功。他在位前期,魏國是眾多諸侯國中最強大、最富庶的;新都大梁,沿黃河,不設過于嚴謹?shù)某欠?,是空前開放、繁榮的大都會;魏罌本人,很喜歡八方來客、諸侯仰視的感覺,也樂得擺出禮賢下士、招攬英才的樣子。齊國“鴻儒”孟軻(孟子)的造訪,據(jù)說就是應他本人的誠摯邀請。 如果說孔子首先是“教育家”,那么孟子最主要的“定位”,就應該是“政治活動家”。雖說是秉承了孔子的儒學衣缽,但孟子的思想,隨著時代變遷,跟孔子很是不同——孔子主張“啟蒙”,而孟子卻強調統(tǒng)治者的“自謹”、“自律”;孔子倡導“有教無類”,孟子立意“民貴君輕”(原話是“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孔子信念“克己復禮”、“朝聞道,夕死可矣”,孟子則說“舍生取義”、“縱千萬人,吾往矣”;孔子祈盼“天下為公”的理想社會,孟子開出的“救世良方”卻是“定于一”(大一統(tǒng))…… 這樣看去,后世叨咕兩千多年的“孔孟之道”的說法,恐怕有點兒毛病——是孔子和孟子思想的“合并”還是孔子和孟子思想的“共同脈絡”?要說“脈絡”,孔、孟,恐怕除了“入仕以濟世”,沒多少趨同性;要說“合并”,卻又是以誰為主?或說以誰為“世界觀”的核心,又以誰為“方法論”的指導? 應該說,作為“政治活動家”,孟子對如日中天的魏國及其至少在早期很顯“英主”風范的王者魏罌,很是看好。但是,一見之下,恐怕就多少有點兒打折扣。再多些相處下來,很可能就會感到失望了——魏王罌,不僅好大喜功,而且剛愎自用。本文最前曾引用《孟子·梁惠王【上】》—— 提到餓死“斯民”,以當時魏國的富庶,人民雖肯定仍很疾苦,但“饑而死”的情況,還真未必有多普遍,多頻仍;拿“饑而死”說事兒,恐怕是孟子“生于憂患,死于安樂”思想的體現(xiàn)——別瞧你今天蹦得歡,當心秋后拉清單?,F(xiàn)在你的魏國看上去滿不錯,但有些問題不覺醒、不提早預防和解決,累計下去,會是餓殍遍地、民不聊生的慘景。這就好比“仲尼”說的“始作俑者”,別瞧好像當時有那么點兒積極意義,可時代變遷下來,那就成為了消極,成為了阻礙進步的絆腳石,結果就是“后來就沒有后來了”…… 語境上講,若求“解通”,“其無后乎”好像也不應該是斷子絕孫一類的意思。照筆者看,肯定不是那意思。因為,那時候,斷子絕孫這檔子事兒,是要說“無嗣”、“絕嗣”的;“無后”的說法,后來才有。 這么一倒騰,也可以推想:孟子跟梁惠王提“始作俑者”,該是對他認為是出自孔子的言論的“與時俱進”的“借喻”。 如是,可否認為,孟夫子在他那個時代,就懂得“活學活用”和“批判地吸收”了呢? 如是,該不該惕省,今天的我們,實在不應在“辨證”這回事上輸給兩千多年前的孟夫子呢? 【作者簡介】劉宏宇,常用筆名毛穎、荊泓。實力派小說家、資深編劇、北京作協(xié)會員,“夏衍杯優(yōu)秀電影劇本”獲獎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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